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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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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可不只想到自己!”三踅说:“四叔当过校长,县政府有他的学生,更有夏风这么个儿子,他当然腰粗气壮的,我三踅就凭着横哩!”说完,问起夏风:“庆玉回来了没?”夏风说:“今日不是星期天吧?”三踅说:“他哪儿论过星期天不星期天?他说今日回来要拉砖的,你见他了让来寻我,新出了一窑砖,得赶快去拉哩。”夏风这才知道庆玉要盖新房了。

《秦腔》第一部分9 (2 )

夏风回到家,他娘问白雪咋没回来,夏风说她娘家有些事,搪塞过去,就说起庆玉盖房拉砖的事。夏天智提了桶在花坛上浇水,白玫瑰红玫瑰的都开了,水灵灵的,都想要说话。清风街上,种花的人家不少,尤其是夏天智,他在院子里修有花坛子,花坛子又是砖垒的台儿,那一丛牡丹竟有一筐篮大,高高的长过墙头,花繁的时候,一站在巷口就能看见,像落了一疙瘩彩云。但是,夏天智爱种花他不一定就能知道花能听话也能说话,知道的,除了蜜蜂蝴蝶就只有我。白玫瑰红玫瑰喝饱了水想要给夏天智说话,夏天智却扭转了脸,看着夏风,他说:“夏风,把水烟袋给我。”夏风把水烟袋递给他,又给他吹燃了纸媒,夏天智说:“我才要给你说房子的事哩。咱夏家这些年,差不多都盖了新庭院,只剩咱还在老宅子里。老宅子房倒还好,可你兄弟两个将来住就太窄狭了。东街原来的生产队老仓库现在听说要卖,咱把它买下来……”四婶说:“老仓库呀,那破得不像样了,能住人呀?!”夏天智一吹纸媒,训道:“你知道个啥!”四婶离开了去关鸡圈门,鸡却打鸣,她说:“这时候了打的啥鸣?小心骂你呀!”夏天智说:“咱买老仓库不是买房,是买庄基,在原庄基上盖一院子,你将来退休了可以住么。我听听你的意见?”夏风说:“我不同意。”夏天智说:“不同意?批一块新庄基难得很哩,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夏风说:“我退休早得很哩,再说真到退休了还回来住呀?到那时候清风街和我同龄的能有几个,小一辈的都不认识,和谁说话呀?再说农村医疗条件差,吃水不方便,冬天没暖气,就是有儿女,那也都在省城,谁肯来伺候?”夏天智说:“儿女随母亲户籍走的,咋能就都在省城?”夏风说:“我正想办法把白雪往省城调的。”夏天智说:“往省城调?”夏风说:“将来了也把你和我娘搬到省城去!”四婶说:“好,跟你到省城享福去!”夏天智眼睛一睁,把一句话撂在地上:“你去么,你现在就去么!”四婶说:“行啦行啦,我说啥都是个不对,我也不插嘴啦,行啦吧?”夏天智说:“叶落归根,根是啥,根就是生你养你的故乡,历史上多少大人物谁不都是梦牵魂绕的是故乡,晚年回到故乡?”夏风说:“有父母在就有故乡,没父母了就没有故乡这个概念了。”夏天智说:“没我们了,你也就不回来给先人上坟了?话咋能说得那么满,你就敢保证一辈子都住在省城?西山湾陆长守年轻时比你成的事大吧,官到教育厅长了,可怎么样,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还不是又回来了!”四婶不想说话了,偏又憋不住,说:“你说的啥晦话!什么比不得,拿陆长守比?那老仓库买过来得多少钱,要盖新院子又得多少钱?”夏在智说:“老仓库拆下来梁能用,柱子能用,瓦也能用一半,总共得两万五千吧。”四婶说:“天!”拿眼看夏风的脸。夏风说:“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是盖了新庭院没用。”夏天智没再说一句话,端了水烟袋进了堂屋,坐到中堂前的藤椅上了。中堂的墙上挂了一张《卧虎图》,算不得老画,老虎又懒懒地躺在那里,耷拉着眼皮。夏天智给人排说过这张画的好处,说老虎就是这样,没有狐狸聪明,也没有兔子机灵,但一旦有猎物出现,它才是老虎,一下子扑出去没有不得手的。君亭当上村主任的时候,夏天智就把君亭叫来在中堂前说了很多话,什么“居处以恭,执事惟敬”,什么“无言先立意,未啸已生风”,指着《卧虎图》说:“你瞧这老虎,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名字前都加一个‘老’字!”君亭却说:“是吗,那老鼠名字里也有个‘老’字!”气得夏天智不再给君亭多说什么。

夏风见他爹回坐在《卧虎图》下的藤椅,他确实是有些怕他爹,但夏天智坐在藤椅上了,并没有自养自己的虎气,或许是心情闷,竟闭了眼睛睡着了,呼呼的有了酣声。夏风就出了院门在巷道里看夜空。光利和哑巴打打闹闹地从巷口进来,哑巴刷地将一个东西掷打光利,没打着,东西落在夏风的脚下,便“啊!”了一声,慌忙都跑了。夏风低头看了,是一只死猫,一脚要踢开时,却又把它捡起来,拿回院子埋在了花坛里要做肥料。

晚饭做得迟,做好了,四婶喊夏天智吃饭,夏天智才醒过来。出来却对夏风说:“你去柜里取那副老对联,把中堂上的这副换了,这副词句还可以,字写得弱。”夏天智是存有许多字画的,喜欢不停地倒换着挂在《卧虎图》旁边的,夏风就搭凳子上到柜台上从墙上取对联,四婶说:“晚上了,又要吃饭呀,换什么画?”夏天智说:“你换你的!”自个却先坐到八仙桌边,等待把饭端上来。饭是包谷糁稀饭,四婶端到了桌上,转身自个端了碗在院里吃。夏风挂了对联,对联上写的是“博爱从我好;宜春有此家”,笑了笑,到厨房里还要端那碟木鸡。四婶说:“吃的稀饭,端木头干啥?”夏风说:“我爹就好这个。”端上桌了,也自己到院里来吃。

院子里有悠悠风,蚊子少,母子俩听见堂屋里夏天智把腿面和胳膊拍得不停地响,但夏天智不肯出来,他们也不叫他。四婶说:“他爱喂蚊子,让蚊子咬去!”夏风问起夏雨呢,也不见回来吃饭?四婶说:“鬼知道他死到哪儿了?八成又去金家了吧。”夏风问哪个金家?四婶说:“别人给提说过金莲的侄女。”夏风说:“噢。”四婶说:“你爹倒热火,他之所以盖院子呀,就是要成全这门亲事。我不同意!金莲她娘眼窝子浅,当初你和金莲的事,就是她不愿意,认为你是农民,她家金莲已经是民办教师了。现在她侄女又黏乎夏雨,咱是找不着人了,须金家不行?我惹气的是夏雨没脑子,整天往那儿跑,在咱家懒得啥事不做,却去人家那里挑水呀,担粪呀,勤快得很!”夏风问:“金莲现在干啥着?”四婶说:“和西街老郑家的老三结了婚,早不当‘民办’了,在村里是妇女委员,还是那个猴精样!”夏风说:“日子还过得好吧?”四婶说:“你管她好不好的,还没伤够你的心?”一只蚊子趴在夏风的后脖上,四婶说:“不要动!”啪地拍了一掌,她拾片树叶子把血擦了。

《秦腔》第一部分9 (3 )

突然一声碗碟的破碎声。四婶朝堂屋说:“咋啦?”堂屋里的夏天智没回应,又是哐啷一声,好像在隔壁院子里响。接着是脚步,是喊叫:“四娘!四娘!”四婶问夏风:“是不是喊我?”夏风说:“是我菊娃嫂子。”四婶放下碗,说:“又打架啦!”

两人出了院门,月亮光光的,果然菊娃就在她家院门口被庆玉摁在墙上,菊娃还在喊叫,庆玉捂她的嘴,菊娃手脚乱动,却软得往下溜。四婶过去拉开了庆玉,恨道:“要打你往屁股蛋子上打,你是捂死她呀?!”菊娃喘不过气来,哽了半天才哭了,说:“四娘救我!”四婶又恨道:“你一回来不是骂就是打,你回来干啥呀!”庆玉说:“我在学校里口干舌燥地讲了一天课,黑来又掮了椽回来,进门累得兮兮的了,饭也没做,水也没烧,我是养活老婆呢还是喂了头猪?四娘你到屋里看看,看是家还是个狗窝,谁家的娃娃出来不干干净净,你瞧咱的娃像个土蛆!不说给娃们洗洗,也把自己收拾些呀,可炕底下,血裤头都塞了两条了!”菊娃说:“你胡说!你是嫌弃我了就作贱我!当初你寻不下老婆的时候,见我看得能吃了,把我叫娘叫婆哩,把啥地方没舔过,咋不嫌脏呢?!”庆玉扑上去扇了个耳光,骂道:“你说的是你娘的×话!”菊娃一挨打,就喊:“麦草麦草!”麦草是二婶的名字。四婶说:“你们打架哩,骂你娘干啥?”菊娃说:“我恨她哩!”四婶说:“你恨她造孽哩!”菊娃说:“恨她没生个好儿子!”庆玉又扑过去拳头擂了两下。四婶忙护了菊娃,往自家院子里拉,说:“你嘴上也干净些。”菊娃说:“他打我,我就骂她娘,麦草麦草,你生娃哩还是生了个狼虎!”四婶就生气了,说:“那我就不管了,让他打死了你去!”

夏风在庆玉的家里劝庆玉,庆玉的脸上印着两道指甲印,说:“兄弟,你看哥过的啥日子?!”庆玉家三间房,开间小,入深也浅,屋里是又脏又乱。庆玉原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来转了正,就不认真教书,被调到了白毛沟的小学校去。白毛沟离清风街十里路,几十个孩子在一起上混合课,他白天得空到学生家的山林里砍一棵两棵树,隔三差五了晚上就掮着回来,张狂得要盖新庭院。这些,夏风不太清楚,但夏风知道他为人的德性,也不愿与他多说些话,只提醒着去拉砖的事。庆玉一下子像换了个人似的,说:“出窑啦?”夏风说:“三踅说要拉就快些去,好多人都等着要货哩。”庆玉说:“这我倒不急了,明日去还能和他砍些价。”庆玉没了事似的,夏风倒觉得没了趣,就回自家院来。菊娃在院子里还是哭,四婶劝不下,也不劝了,任她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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