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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一返回屋,我就大了胆了,我哪里能想到我竟能跳起两米高,忽地跳过了篱笆。两米的高度我从来没有跳到过,但我跳过了,极快地将晾着的衣服偷了几件,抬头看堂屋门,门口卧着一只猫,猫说声:不妙喔!我撒脚就跑,一件衣服又掉下去,拿着的是件胸罩。
我是一口气跑到西街村外的胡基壕的。我掏出了那件胸罩,胸罩是红色的,我捧着像捧了两个桃。桃已经熟了,有一股香气。我凑近鼻子闻着,用牙轻轻地咬,舌尖一舔舌尖就发干,有一股热气就从小腹上结了一个球儿顺着肚皮往上涌,立即是浑身的难受,难受得厉害。那个时候我知道我是爱了,爱是憋得慌,出不了气,是涨,当身上的那个东西戳破了裤子出来,我身边的一棵蘑菇也从土地长出来,迅速地长大。我不愿意看我的那个东西,它样子很丑,很凶,张着一只眼瞪我。我叫唤道:“白雪白雪!”我叫唤是我害怕,叫着她的名字要让我放松却越来越紧张了,它仍是瞪我,而且嗤地吐我。
不说这些了,说了我就心跳,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我很快被人发现了,挨了重重的一脚,白家人闻讯出来,将我一顿饱打。我的一生,最悲惨的事件就是从被饱打之后发生的。我记得我跑回了家,非常地后悔,后悔我怎么就干了那样的事呢?我的邻居在他家的院子里解木板,锯声很大,我听见锯在骂我:流氓!流氓!流氓!我自言自语说:“我不是流氓,我是正直人啊!”屋子里的家具,桌子呀,笤帚呀,梁上的吊笼呀,它们突然都活了,全都羞我,羞羞羞,能羞绿,正直人么,正直的很么,正直得说不成,那正直么,正直得比竹竿还正,正直得比梧桐树还正么!我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它耷拉着,一言不发,我的心思,它给暴露了,一世的名声,它给毁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给猫说:“你把它吃了去!”猫不吃。猫都不肯吃,我说:“我杀了你!”拿了把剃头刀子就去杀,一下子杀下来了。血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裤子,我不觉得疼,走到了院门外,院门外竟然站了那么多人,他们用指头戳我,用口水吐我。我对他们说:“我杀了!”染坊的白恩杰说:“你把啥杀了?”我说:“我把×杀了!”白恩杰就笑,众人也都笑。我说:“我真的把×杀了!”白恩杰第一个跑进我的家,他果然看见×在地上还蹦着,像只青蛙,他一抓没抓住,再一抓还没抓住,后来是用脚踩住了,大声喊:“疯子把×割了!割了×了!”我立马被众人抱住,我以为会被乱拳打死,他们却是要拉我去大清堂。我不去,他们绊倒了腿,把我捆在门扇上抬了去。赵宏声那时正和乡政府的小王干事学唱戏,事后赵宏声告诉我,他正唱到:“看你那额颅,看你那腿胯,哪一样子称得着骑马坐轿?!”我就被抬进药铺,是他一看,伤口太大,他治不了,就让人在312国道上挡车送我去县医院,又让白恩杰快回我家去找割下来的×。
《秦腔》第一部分8 (3 )
我这边一出事,白雪家的人都慌了,夏风也是在白家的,他正骂我,听到消息也跑来我家看究竟,我已经被抬到312国道上,而白恩杰刚出了我家门,手里拿着用纸包的那一吊子肉,夏风说:“现在医疗技术高,能接上的。”白恩杰说:“热热的,还活着哩。”夏风就回白家给白雪说了情况,白雪呜地就哭了。白雪一哭,我在去县城的路上就感觉到了,我心里宽展了:白雪没有恨我,以后见到了白雪她还会理我的。但白雪这么一哭,夏风生气了,说:“你哭啥的?”白雪说:“是我害了引生!”夏风狠狠地摔了一下门,自个先回了东街。这是他们第一次翻了脸。
《秦腔》第一部分9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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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继续在旱着,街道上起了土,所有的狗都整晌地卧在屋檐下吐舌头。鸡开始一把一把地脱毛,露着个裸脖子和红屁眼。鱼塘里每日都漂有死鱼,伏牛梁上的“退耕还林”示范点上已经有百十棵幼树干枯了。更要命的是稻田里无法灌溉,地势略高的畦裂起了大小不一的泥板,四角翘着,像苫盖了一层瓦。低处的畦边还偶尔聚了一摊水,集中了黑乎乎的蝌蚪,中间的蝌蚪还动着,四边的全部头朝内,尾巴黏在了泥里。清风街上十多年来没有过这么旱,莫非是要死人啦!当然,这些我不管了,我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治伤。医生说×拿来的时候已经颜色变黑,死了,死了的不能再缝接,我要求把×埋了,就埋在医院花坛的一棵牡丹下。我反复地叮咛:一定要是棵白牡丹!
还是再说清风街吧。清风街有我张引生不显得多,但一旦我离了,清风街就一下子空荡了,像是吃一碗饭,少盐没调和。在乡政府做饭的书正,晚饭后一洗完锅盆碗盏,把担着的泔水桶一放在家,就往自家的田里去等水。许多人都在田畦上坐着,相互问:“水库里今夜放不放水?”谁知道水库放不放水?大家心里没底,却谁也不敢离开,就开始骂天气。骂着骂着,有人唱开了秦腔,唱的是《拿王通》中皇帝出场:“王出宫只见得滚龙抱柱,金炉中团团气罩定龙楼。腰系着蓝田带上镶北斗,足蹬着皂朝靴下扣金钉。殿角下摆的是双狮戏舞,有宫娥和彩女齐打采声……”便有人喊叫:“甭唱啦!庄稼要死了,你唱的什么皇帝老儿,烦不烦呀?”回应道:“庄稼死了就不种庄稼了,咱也和皇帝老儿一样了!”书正说:“没庄稼了你唱风屙屁去!”一抬头,月光下夏风从河堤上走了过来,高声喊住。书正说:“你来得好,你是贵人,说不定今夜能来水哩!”书正和夏风在小学是同桌,夏风每次回来,别的同学都躲着,他总是要来叙叙旧。叙过旧要走了,夏风给他一颗纸烟他不吸,用手握着,到乡政府喊住一个小干事,说:“我给一个好东西!”小干事见纸烟牌子好,问哪里来的,他会说:“这是我同桌夏风给我的!”小干事当然对夏风感兴趣,书正就要讲许多夏风的故事,比如夏风小小就爱写字,家里的墙上,门上,柜盖上,能写字的地方都写得满满当当,他却不爱写字,字和他有仇的,他把毛笔尖拔了,破开笔杆去编蚂蚱笼。小干事说:“唉,这怎么说你呀!同样学的是一加一等于二,一个学成造宇宙飞船了,一个学得只认得人民币。”但书正不以为耻,笑着说:“我是瞎农民,瞎农民。”还唱一段《双婚记》上的词:“我今生活得日巴唰,在家做庄稼,一天犁了二分地,打了一十二页铧。这个庄稼不做吧,靠着老婆纺棉花。盆盆大的铁灯盏,捻子搓了丈七八,天明着了九斤油,纺了一两二钱花。”夏风在河堤上散了心过来,口袋里装了一包纸烟,撕开了,给众人散了个精光,自己倒拿过书正的旱烟锅来吸。两人又是说些闲话,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我。书正先是骂我,再是劝夏风不要生气,夏风说:“我不生气。”书正说:“生他的气不如咱给狗数毛去!”夏风说:“引生是不是真疯子?”书正说:“不是疯子也是个没熟的货!”夏风说:“也是可怜他,一个男人没了根,那后半生的日子怎么过呢?”书正听夏风说这话,抱了夏风的头,说:“夏风夏风,你可怜那牲畜了,你大人大量啊!”
书正还抱着夏风的头,三踅骑着摩托车一股烟跑来,刹闸不及,把书正的锨轧着了。三踅也不道歉,当下对夏风说:“夏风,我把你君亭哥告了!”书正说:“你咋这么说话?你就是告了,你也不要给夏风说么。”三踅说:“我告了就是告了,隐瞒着干啥?”夏风说:“你是为啥?”三踅说:“这清风街真是你夏家的世事啦?一个夏天义下去,一个夏君亭又上来,我就气不顺!现在又包庇刘新生,刘新生是十亩地里一棵苗,就那么稀罕?”书正说:“你告吧,你谁不敢告?!你霸着砖场还不知足呀?”三踅说:“我也不避你夏风,我就是以攻为守,让谁也别在我头上捉虱。现在农村成这熊样子,死不死,活不活,你养不了狗去看门,你自己就得是条狗咬人哩!”书正说:“你厉害得很么,你比咱伯厉害么!”
书正说“咱伯”,指的就是三踅的爹。三踅的爹当过国民党的军需,活着的时候就爱告状,告夏天义重用了李上善,重用了秦安。状子寄到乡政府,乡政府把状子转给了夏天义,状子又寄到县政府,县政府还是把状子转给了夏天义。三踅的爹就把状子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写上县长的名字,后边再加上“伯父亲收”,县长是亲自看了状子,亲自到清风街来处理了。夏天义没有怯,对县长说:“他告状?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县长说:“什么人?”夏天义说:“国民党的军需!”县长说:“有历史问题?”夏天义说:“我和他不是一个阶级,天要是变了,他要我的命,也会要你的命!”县长也就没再追究夏天义,在夏天义家吃了一顿包谷面搅团,坐车回去了。三踅的爹也就从那场事起,着了一口气,肚子涨,涨过了半年,新麦没吃上人就死了。
三踅说:“甭提我爹,我瞧不起他,三年了我都没给他坟上烧过纸!”夏风是不喜欢三踅的,却一直给他笑着,说:“你告谁不告谁我不管,也管不上,但你这脾性倒爽快!”三踅说:“是不?你这话我爱听!说到这脾性,我也是向你爹学的,咱们乡政府谁不怕你爹,每一任乡长上任哪个不先去看望你爹,四叔才真正是清风街的人物哩!”书正说:“你学四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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