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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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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子扔下女人跑出屋。女人没跟上她。猛一回头,门外闪过那女人的身影,躲到别的地方去了。怕她跟日本人说?不会,她连爹也不告诉,爹心里已经够苦了。

爹仍旧原样打坐,她顾不上屋子里的人,到爹跟前。爹没有感觉她走近。他辟谷更深,现在连他的手也是凉的,缘子心酸得痛。

谁也不放过爹。大块头日本军医对缘子说,刻不容缓,只要一针就可让爹醒来,但等于要他的命,他知道这中国功夫邪门,必须由自己的血肉才能唤回。你和我们都不愿他死,他活着能救很多人。

爹究竟能坚持多久,缘子心中无数,爹告诉过她,气功不易,危险,可能一根气脉不顺,就岔了,没法回转。因此,平时只教她一二招即罢。汗水从她额头手掌沁出,她的心悬吊起来。她的周围全是人,一黑一黄两类,她全都不喜欢,全都让爹不喜欢。不到无选择的地步,爹不会采取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她不能让爹走,就是他打她也是快乐的。爹如果走,她也走。

缘子想想日本军医,村外的“娘”,河对岸的乡亲。爹没告诉她跟谁找活路,现在她自己决定了跟哪一头——谁也不跟,只跟爹。

她的眼睛移到自己的花衣上,旧布浅色了,花瓣似乎还如新时鲜。她的嘴唇动了动,脆脆生生的:“我就叫醒爹!”

她坐在爹的身边,和爹一个样子打坐,是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父亲。她的手搭在爹的手上,贴紧。呼吸,像爹以前教的,全身放松,气集丹田。她眼里全是飞舞的蝴蝶。她的肠胃在碎裂,接着就会魂魄飞散。就在这时,她听见爹的呼喊,她听到了自己在应声。爹看着她,满是心爱和怜惜,她和爹走在河边淡薄的雾气之中,步子一前一后。他说:“缘子,你看,我身上的血没了,好啊,不用听谁的吩咐,也没人打我主意了。”

成片成片葱绿的草起伏,就缘子和她的父亲两人,他们踏着水波,到河的下游,山的另一面。雾越来越浓,她看背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垂榴之夏(7)

〈清〉彭遵泗《蜀碧》

前朝末造,蜀中奇女子多。功虽不成,名足以不朽矣。崇祯十七年,献忠军寇川,攻新历。守备杨总兵力全力拒之,匪死伤甚多。转攻他县,仅以数垒留防。时总兵鳏居,有女方十三,说父云,百姓何辜,何不纵之,免遭血洗。吾父女至敌营,以身赎城。时献忠军无暇回兵,佯许之。一城军民,趁夜间途入山。后献忠大军掩至,总兵父女已自尽矣。

第五部分

白色的蓝鸟(1)

虹影

1

逻辑学家贾成荫在这天早晨开始录下磁带。自从住进医院以来,他就犹豫犹豫地想这件事,住院时间长得超过预料。躺着比坐在桌前日子难过得多,但是已经习惯躺着想心事,不然他会受不了医院,立马想离开。

磁带有种奇怪的力量,一旦用上了,他就开始以为,自己“金口难开”之名原来是假的,关上门一个人说,他就回到二十多年前做作家梦时。有一只手轻柔摸着他张开的羽毛,他身体飘升起来,这时他看到南山最高的一座乱云峰顿时剖开成两瓣,往后退成一条路,笔直的青松两排依立,空旷静穆,他欲抬步向前走去。

忽然一阵熟悉的翅膀拍击声跟在身后,他一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房间里,只不过多了一个女人,主治大夫盛年年,她仍是件白大褂戴着听诊器,正看着他。

他说,“大夫,我什么都知道了。”

盛大夫的表情很有趣,眼睫毛抖了好几下,想笑,却未能办到,不过她的反应也确实快。她说,“那好,你本来就不同于常人。”

“我有个想法,说了,你别怪。”

她坐到椅上,请他说。

“我想从此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是上帝给我们的权利,难道不是吗?”她语气很像女人,没有平时那种公事公办的客套了。

“但是我们总是在放弃这权利。”他换了一种姿势,手衬在垫高的枕头上。

“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她强调“现在”,有几分讥讽。但是他不想注意别的反应。

他说,“幻想。”

盛大夫不由得仔细地看他一眼,一个五十岁的名教授,除了病容外,头发只有一部分有点泛白,脸很周正,非常文气。他知道她在看自己,有点不自在,便将目光投过去,她即刻就转移了视线。她戴好听听诊器,如往常一样给他听心脏。例行公事而已,不过他倒喜欢她给他听诊,那凉嗖嗖的仪器跟着她的手移动,划过他的肚腹,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摘下耳塞。

贾教授握住她的手。

盛年年没有抽回来,说,“你的心脏很好,不错。”

“幻想。”他重复刚才的话。

盛年年反握他的手,安慰他似地点点头。

他全身放松下来,悬崖下的大海正波涛汹涌,越过这一段后,海水深蓝明亮,清澈透底,几千米之下全是细沙绵延,再往前一些,海草和鱼群在飘游,沙滩上一层层浪,如白色的花边,簇拥在海水周围,每几分钟变换一种形态。

几只云雀飞了过来。

他想睁开眼睛,她却用手遮住他。他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从天直下,柔软如水,漫过风吹拂的草地。仿佛你所希冀的东西都在你心里,你说变,它就变。一团火突然从他身体内腾起。他听见那声音说,它飞起来了,像个八音盒,它唱歌了,歌声在灿烂的阳光中像无数闪亮的气泡飘扬。他看见一条交岔的十字路,一双手向他伸开,他扑了过去,感到他被托在空中,一阵轻微的呼吸,一片翻卷的羽毛往悬崖下坠落,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

2

贾教授的妻子缤玢傍晚回家,就坐在电话机前一一报告亲朋好友丈夫手术后癌细胞扩散的消息。人人都很吃惊,焦急地给她出主意,安慰她。可是她有个感觉,他们都早等着这一天了。她忍不住停了停,跑进厨房去倒了一大杯凉开水,可是端着水,她又喝不下去。

一轮电话打完,最后她坐回沙发,拔那个背得烂熟的电话号码。线通了,但是她像抓了一把火似的马上按掉。隔了一会儿,她拔了相同号码,握紧电话筒。她说,“请找沈立局长。”

对方懒洋洋地回答,“局长还没回家。此人像是他家保姆。”

她留了电话,请对方转告。

阳台的紫色牵牛花在发黑的天光映照下已变黑。缤玢将一杯水全喝完,她心情有所改变。再想这事似乎会将她窒息,不过不想不可能。那么就想一些令人高兴的往事。结婚十五年,他们没孩子,也没有觉得缺少什么,丈夫是个书蛀虫,这书虫儿成天在书堆里,吃书写书。因为书虫儿的缘故,她才得以留校在图书馆工作。当时如果自己不选修逻辑课,自然就不会遇见他。他还是研究生时,就给外出有事的教授代几节外系学生的课。这个贾才子不仅相貌好,个子也高,而且论述清晰严密,她一下子给他迷住了,大胆提问题,课后主动求教。仿佛一个俗套,成了郎才女貌的模式,等到两人都毕业才结婚。十多年来,知识分子身价时起时落,不过她的这个家的融洽气氛一点没受到侵扰。

白色的蓝鸟(2)

婚后生活缺乏激动,差点浪漫,不过生活本来就是平凡的,他们的恋爱也没有什么激动。书虫儿读书教书写书,一丝不苟,她喜欢图书馆工作,安静,也喜欢做家务事,尤其是厨房,厨房里有兰草有指甲花,日子过得干净清爽。周末是他们的休息日,周六去看他或他的父母,一起吃饭,晚上回家,这是他们的晚上,不需要特殊的要求或暗示,他们躺在床上,脱掉睡衣,完事后,一人一床被子入睡。从没红过脸,争吵过,朋友都知道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贾成荫在病中一直在写《逻辑学批判教程》一书,校长倒是特批她离开图书馆去医院专门护理他,帮助他整理书稿最后几章。她按时去,抄写腾清他的稿子,有时,他特别不舒服时就口述,录下音他取回抄录,整理后再让他过目。本以为开过刀后一切会好起来。结果,病情往最坏的一方发展。

她伤心极了,一人坐在黑暗里流泪。电话铃响了,她赶快拿起来,一听是沈立的声音,便止住哭,焦急地说贾成荫的情况。 “沈立,你为朋友尽了力,有句话我想说,只是怕说了你会生气。”

“请说吧。”

“那个开刀的大夫,叫什么盛年年的,你记得吗?”

“怎么啦?”

“那个大夫,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有时医生也无回天之力。”沈立还是安慰的口气。

“如果知道预料到有扩散可能,应当多切除一些淋巴组织。”

“盛年年也不知道。”

“她应当知道!”

“医院是我们市最好的医院,同样,她也是我们市里最好的外科大夫,”沈立耐心地说,清了清嗓子。

“我看不像。穿得妖形怪状的。就是她这一刀下去要了我丈夫的命!”

沈立没有回答。他的沉默使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了份。“对不起,我着急了。”

“我能理解,贾教授是咱们中年知识界的顶梁柱,人才难得,市政府我们责无旁贷,为他提供一切。我明天就给医院打电话,要他们用最好的进口药。”

“那就太感谢了。”她放下电话。站起身来,腰和胫椎又酸又痛,她双手按在脖胫两边的穴位,用力揉了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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