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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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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猜错就是那个黑衣人。可能话早已说尽,他们肯定在别的地方已经会过。现在在对暗号,一定是啦,跟划拳一样。

小屋没有点油灯,月光漏入窗。缘子随着爹的背影移动眼光,看到那人从竹筒里倒出银钱。爹一声没吭,打坐在床上,只是摇了两下头。那人气恼地在屋里转动,爹的注意力是在那人的脸上身上,对一堆钱看都不看。爹的头发长,胡须像杂草,穿的却是进茶馆的长衫。

爹的眼睛这时对着窗,凭他的眼力应早知道缘子在窗外,可爹的眼睛瞎了似的,看不到她。在她打量爹的同时,那人收起钱,朝门口退去。

缘子跳下当垫子的箩筐,她从房子右旁绕,赶到门口,想截住那个坏家伙。可那人比她还精,好像早算着这一遭,在门口,轻轻的一挥手,就把她推倒在一边,扔过来的话,一清二楚:

“当心小命,别跟。”

缘子站起来,忽然发现手里多了一个玉米饼。

好东西来的时候,脚边就有个捣豆子的石缸,里面是水。喝完水吃完半个饼后,她仍半依在石缸边喘气。那黑衣人,让爹不高兴的人,为什么没杀自己,反而还给出稀罕如金子的玉米饼?“爹。”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现在又有力气往家里跑,还有半个饼给爹。

屋里静悄悄的,爹先是坐着,现在倒在床边。

缘子奔到床跟前,她趴在爹身上,叫“爹”。爹不应声,气息微微,是走了?镇上人不说人死,而说人走。爹怎么走得这么快,不等她回来?不给她交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道怎么啦,她一个小女孩怎么办?爹是走得奇怪,刚才还是好好的。那个黑衣人,在屋子里,肯定是要爹去做什么事。没办到,就下了毒手。

缘子在一所所房子间的街上狂奔,茶馆仍旧空空。河边上草猛长,看不见对岸,镇子扔在身后,对岸逐渐清晰。她小心地躲开一道道警卫,终于来到工地上,像个尾巴火烧急了的小老鼠。

全镇的人都在,他们不再像挨饿的样子。饿极的人眼睛里有绿光,饿凶极恶,啥事都能干出。老年人说过,一饿昏后,抓住什么吃什么,人也能吃。吃过人的人脸上有红光,一道道。可是这些为东洋人修工事的人,脸上不绿也不红。

缘子经过他们时,眼睛放得特别尖,他们的样子和平常一样。只是他们明明看见她,却都不做声,那副样儿,像魂给人拎走似的,或许是心中有愧不愿与她说话。就这么一天时间,竟然都不认她这个镇长千金了?

缘子冲着这些乡里乡亲嚷起来,让乡亲赶快去救爹。但他们都不做声,有的小孩过来,想问个究竟,却被大人拉回去了。

工地上闹了起来。翻译被叫来,看不出是中国人或是日本人。马上要打仗了,到那边干活去,别在这儿捣乱。但听到爹的名字后,翻译转身对当官的人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当官的叫两名士兵跟在大块头的军医后面。一行人往河东这边紧赶。

屋子里架起了一盏煤油灯,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大块头的医生,拿着手电听诊器在检查爹的身体。门外是两个士兵。日本鬼子救爹,救一个中国人?这未免太奇怪了。

爹在床上果然还有一丝热气,医生检查了,打针,然后让缘子一人留在屋里。爹果然挣扎起来,依然打坐在床上,眼睛还是闭着,脸色死灰。她看着爹,轻轻靠近,这时,她惊喜地感到了爹的气流,缓慢而平稳。

垂榴之夏(5)

缘子突然明白,爹是在辟谷,没走。

日本鬼子和翻译官又走了进来。他们说了一大套话,不像是第一次说:日本人不仅现在给乡亲一口饭吃,而且同意给现在赶紧补田的谷种,但要求加快工事建成,在高粱长成青纱帐之前,不然宁愿满地撂荒。唯有爹这个镇长才能促成此事,乡亲们都听他。岗楼盖得不像期待的那样迅速,日本鬼子认为是由于爹不在场,乡亲们心中害怕,有意磨洋工,说不定吃饱几天就会逃散。爹一开始就溜出了镇子,日本人着急了,寻他寻不着。

缘子觉得自己糊涂透了,她竟然去把日本鬼子引上门来。

他们挺明白爹的辟谷不是找死,而是有意装疯卖傻,不省人事,不愿负这责任。

“爹,爹。”缘子哭起来,她一半是装,一半是真。生个女孩确实是没用,她帮不了爹,她哭真了,成泪人儿,哭声使人烦。

医生在屋子站坐不是,到外面,在门口扔下话:“哭吧哭吧,我会再来的。”他的声音不凶,反而温暖体已人。门外两个士兵拿出两匣饼干,搁在桌上。脸上看不出同情还是厌恶,执行着任务罢了。

天说亮就亮了,黑浓的云团,阴森森的。缘子在想爹的话,不太清楚,爹辟谷到半死不活,而且这么长时间,是从前没有过的事。东洋人还会来,那个精怪的医生,要瞒他太难了。爹肯定是让镇上人去河对岸吃饭。如果他坚决反对,没有人敢去。他给大家一条活路,不给自己,也不给女儿找活路,肯定有道理。小铁匠怕是不情愿打铁做工具,跑掉时被发现,中了枪子?

缘子听到屋外似乎有声音,她不放心,跑到门外看个仔细。

突然她身子被轻轻地抓到半空,她满头燥热,看见天地之间,好白的色彩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吓得哇哇叫。等落到地上,她才看明白:一个黑衣人,脸遮了一半,露在外面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她。

“你去过河西,对吗?你爹答应他们了,对吗?不然他们怎会派医生来。”黑衣人逼问着。

缘子摇摇头,问:“你是谁?”

“你应当让你爹帮我们。”

缘子不等此人说完,就转过身去,她不喜欢脸遮起来的人。这时她听到一个细柔甜润的嗓音:“如果是你娘让你做这事,你会听的,是不是?”

“我根本没有娘,”缘子从鼻子里哼出声。她心眼里放不进娘这个形象。家门口从来就未有过娘的影子。

“知道,知道,你会这样。”黑衣人蹲下来,这时,日本医生、翻译和两个士兵出现在路口,他们又来找爹了。缘子这么想的时候,奇--書∧網已被黑衣人一把抱到一间房子里去。

在邻居家内屋,黑衣人呼吸平缓下来,拉开头巾,露出一头齐肩青丝,一扬脸:一个女人。她着一身地道的普通人家婆娘衣裤,最普通的黑棉布。此人可能一直就是这身打扮,只不过缘子一直没看清楚。她从衣袋里掏出烙饼,香喷喷的,鸡蛋做的,递给缘子,轻声柔气地说:

“想想如果我是你娘叫来的,你听我的话吗?你去让你爹别帮日本鬼子。”

缘子不接,说:“爹死了。”突然想放声大哭。

“让乡亲们逃走,修好那个岗楼,咱们军队牺牲就太大。怎么可以帮日本侵略者?”

“爹死了。”缘子又重复了一句。她明白这女人是中国军队派来的,她难道不懂人要吃饭,地马上就要耕种,若没谷种,那就惨了。

“告诉你爹,他能做到。保家救国才紧要。”女人没理会缘子的话,把烙饼往缘子嘴里塞。

缘子本能地吃了一口,但坚定地转开头。

“他死了。”她还是同一句话扔给女人。

女人笑了,好看的笑,把烙饼放到缘子衣兜里,说:“你爹装给谁看,我清楚得很,他是侠义好汉,不会偏向日本鬼子;但良心太好,不想镇上人都饿死。他在左右为难,糊涂啊糊涂!男有刚女有烈,饿死也不能给敌人干活!”

垂榴之夏(6)

“真是这样?”

女人的手摸着缘子的脸蛋,缘子脸偏向一边,她不喜欢被人摸,于是她说:“为啥你一来爹就晕倒?”

“他自己应当明白。我是从你娘那里来的,你去让你爹做,他总得有一个选择。你爹只听你一人的,你是他最心疼的人。”

“爹才不会呢,他总是打我。”缘子已经讨厌这人到极点,她想快些回屋去,看爹怎么样了。

“打你哪?”女人很迫切地问,“不会不会,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也打我,他心疼谁才会动手打。”女人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一把抱住缘子,“我就是你娘呀,”她压着声音呜咽起来。

脚步声又走远了,还是那两个日本人。缘子听着女人说着一些许久前的事,听不太分明:爹花花事太多,她狠心扔下女儿,奔自己的路去,对不住缘子。她说得很急,时间紧了。也容不得缘子弄个明白。反正这刻从天而降一个娘,已经没用。

缘子眼睛挺别扭地看这女人,看不出娘的样子。以前爹的这个那个相好,也想讨她喜欢,给好吃的,给她打扮。一旦要她叫娘,就挨她一脸啐。以后都知道她这脾气,不套这近乎了。这个女人也要让她叫娘?

“让你爹去河西指挥,别饿坏了。让乡亲们,至少减慢做工事的速度,好不好?秋后的日子,国军给钱。”

缘子一见她哭泣,心里就怪难受的,又听见她降了要求。心里慌乱起来:“要说,你自己去说。”

“他哪会听,一开始他就不肯离镇子,而且说乡亲们要粮救命,钱已经没用。”

对的,眼前这个自为是她娘的人,如果真是那个黑衣人的话,那么已经与爹交涉过了,爹不同意自有原因,她得站在爹的一边。“男有刚”,爹就是刚;“女有烈”,她就是烈。这时刻,爹就在等着她!爹没让她去河对岸,就是怕镇上人以为镇长女儿在,就让他们心里有了底。爹情愿自己和女儿都饿死,不想街坊百姓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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