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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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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闭上眼睛,点数,从一点到十二,又从十二到点到一,再从一点到十二,每一桩小事都在眼前如画展开,包括她生下就大哭,好几天都不省人事,父母以为她没救了,可她还是活过来;包括每回生日母亲都煮两个蛋,她知道自己又长了一岁;包括她冲进燃着的房子跟着大人扑火,一人在荒山里走,对着百货商店大镜子照,眼黑眉清,虽说不上是桃花脸,也算得上豌豆花脸,她有点喜欢自己的脸了,现在的这张脸。她手指中间一条路,就是它,不管这刻是什么样的路,她都走。

她就这么做了。她感到自己被一种很重的东西击中,痛得大叫,睁开眼睛,发现她躺在街道派出所的水泥地上,房子小窗子小,她开门,门反锁;撞门,过了好半天,才听到门外一个声音:“进了拘留所,还不老实呆着?”

第二天,珠儿和这个小城十个少年一起押上去少管所的车里。全是清一色的男孩,大小不一,见她不敢说话,却都盯着她,像稀奇似的盯着。开车的、押车的都穿着崭新的军装。她听见押车的说:

“瞧,那女的,是狐狸精变的,是这个犯罪集团的头子,城里每一处散发蒋匪帮国民党要回来的传单都是他们干的,竟还闯深山野沟里偷听敌台学着往台湾和外国发电波,闯下大祸了。”

临近中午,车停了,那两人进路边餐馆吃饭,他们则留在车上,照旧关着。从玻璃窗可望见那两人脸红红的回来,不知为什么那么激动。车子倒开得不快不慢,可是里面在乱笑,笑得很有节奏,这时,珠儿看见这小城唯一的大桥。

她猛拍车,叫:“停车,我要解手。”

车照开着,她觉得快流尿了,大叫。一车的男孩子跟着叫,跟打呵欠一样,传染快着,都要解手了,猛拍驾驶室的玻璃,又叫又跳。

一个急刹车,引擎响得扎耳。他们被统统赶下车,押车的比开车的火更大:

“都是些小流氓,翻什么精。大爷今个儿高兴,陪你们翻翻精,去,上桥撒尿去。”

果真到了大桥口。押车的在前面,开车的在后面,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排着队小跑在中间。押车的动嘴也动手:“不准东张西望,跟上,快点。”

有工人站在脚手架上烧电焊,火花飞溅,桥栏杆也有人在刷油漆——桥在修——一跑在桥上就觉得桥在嗡嗡响,随时都要坍塌一样。

珠儿在倒数第四,她第一次注意到桥头工地挂着红红的口号——“一天等于二十年”。奇怪,一吓,也不尿急了。她的眼睛闪过一个亮点,恍然大悟。只是一瞬,她的神色立即像在寻找什么的专心专意,她的脸更加粉嫩粉嫩。

她的目光在十个少年中搜寻,这个我不认识,那个好像见到过。她或许曾经真的在某一天里和他们中的一个悄悄见面,授意了他干这事那事。她和他们打成一片,她睡纸盒里时,他们也在其他纸盒里,她无比好看的脸,被他们中的某一个亲过,她的嘴唇,也被他们中的某一个亲过,她的身体,也被他们中的某一个温柔地抚摸过。风吹拂她成熟的身体,她看见自己头发有一缕开始灰白。

围观的人多起来,但被开车的拦住。太多的人,下午是看热闹的最好时辰,珠儿的父母不会来,他们一定认为他们生了一个怪物,居然还是一个犯罪集团的头头,一个祸害,他们太没有面子,说什么,他们家,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家。

因为珠儿不小便,男孩子们谁也不敢小便。押车的警察等得太长,恼火了:

“好啊,你们手全背在后面,不撒尿了,你们戏弄我,向我挑战。”他挥着手喊,“站整齐,站整齐,向左看齐!听着,”他清清嗓子,“朝前齐步走,停住,给我撒尿,一起撒呀!兔孙子们。”

火浴之渴(5)

他让他们站在桥栏杆前,正对着东方,河水在他们脚下穿过。男孩子们被迫掏出那玩意儿,只有珠儿没有,她本来就没有,她只是站在那里。

“给你们一个锻炼的机会,比跳水,谁赢就放谁回家,不必去教养所。我说话算数,我今天的话一句顶一句,句句当真,跳水吧,跳赢的滚回家。”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哨子,爬踩在一堆纸盒垃圾上:“我吹第三下时,一起,一起往下跳。现在爬上栏杆。”

男孩子们都犹豫了,从上望下面的河水头晕。但是他们不看押车的警察,他们看珠儿,这桃花脸的女首领。珠儿明白在这小城当好汉,什么时候应当有胆子,什么时候得明智一些。珠儿望着河水,觉得一生经历已经太多,心里疲倦。两秒钟后,她看到自己坐在水里,浑身光彩,像被观音用水洗干净的玉女,而周围是体面的金童。于是她点点头,伸出双臂,她觉得她能飞起来。

哨子响了,栏杆上的孩子全没了。

押车的被自己哨子的威力吓懵了,他不明白这些少年怎么突然消失了。围观的人群赶到桥中心,往下看,河水仍是河水,船还是船。

没一个冒出水面,据桥上烧电焊的工人说,这么高,撞到水面都撞晕了,会不会游泳都死路一条。有人水性好,潜在水下浮到下游上百米,再冒出来。桥下漩涡多,在七天里一具具尸体均从下游几十里外打捞到,可珠儿的尸体怎么找也找不到,下游也未发现。只有一具年老的女尸,那一头白发飘浮在水里,如玉米须子,人们不认为那是珠儿。

(梁)任昉《述异记》: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所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饿顷,童子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垂榴之夏(1)

爹口袋不再叮当响。缘子认为这是好事:没钱爹就喝不醉,爹不醉她就不会挨打。没粮没钱,爹的脸愁成一堆草,埋着眼睛,装蒜不见人,谁也甭想叫他说话。缘子在街上乱转,看每一样东西都变了样。“成精,就能不吃不喝。”不知谁的声音在拉破嗓子吼,不过也一样有气无力。

缘子十一岁了,却只有一半截高粱杆儿高,如果田里有高粱的话。去年秋冬大旱,运河水干涸了。地里没有现出绿,现在哪来菜花黄?她瘦皮寡脸,两根小辫,一身花衣早已不鲜艳了,布鞋圆头圆脑。这天瞅着就变阴,风凉飕飕的,吹个不停,肚子又开始嘟哝叫。

近日里爹较少出门,只是坐着。肚子再叫也没用,千要紧万要紧,肚子要紧。地空着没谷种,各家各户把剩谷糠都吃完了。一年前日本人打来了,爹就出没无常,缘子就自由了。昨夜爹没回家,也没回家过夜。

缘子现在往家的方向走,不知爹回来没有。若爹回了,她也回,家才像个家。

街沿屋檐水滴到脸上,从脖颈穿过,小虫子似的又冷又痒,她歪歪嘴。下雾天,愁苦天。路上铺的青石板,有的地方还是翻黄泥,滑得厉害,不小心就摔出个青蛙翻白肚,丑八怪。

双脚落进家前,她看见村头一群黄衣人扛枪走过,赶紧闪躲。家门坎比较高——爹是镇长,门坎就得修个高。屋里也不亮,遮住小小的身子还容易。

她突然想起来,这些陌生人昨天半夜来到镇上,那阵子她找爹就找不到。那阵子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几乎把房子摇动。

她眯眼瞧,军衣黄压压,刺刀光闪闪。大部队开来了。正是爹每天在担心的事,既没粮,又打仗,就成真了。肚子咕哝叫,没啥看的,她饿得慌。锅里碗里没吃的,床底下总有些坛子,该有些熬饥的东西。她像只猫钻进去,手在地上乱摸。家里不藏粮,爹一向喜欢钱不喜欢粮。

“好看吗?”爹老拿着白晃晃的银钱问。

“不好看。”下回爹再问,她得说实话。

每次见她不高兴,爹就教她练辟谷,不吃不睡,假装死人,说功到份上,能成仙。

坛子全空了,从墙边抓到一个圆圆的小东西,她钻出床底才知是石榴,还是青的,爹上次出远门回来带给她。也不坏,分开,亮晶晶的好看,酸溜溜的,一通气吃完,牙涩得难受,不过这真是好吃的东西。

有个黑影靠近门口,吓得她浑身哆嗦,往后退。“爹……”她不自得叫出声来。黑影没了,再壮着胆一看,刚才是花了眼。

可爹呢,他能上哪儿去游逛?天在变黑,阴云翻卷着压下来。

缘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希望爹蹲在门边,如以往一样,酒气醺醺。可是那里没有爹。现在她一点也不讨厌爹,爹不是头一回让她担心,但今天和以往不同。今晚上什么事都不对劲,以前也常饿,没今天这么饿得难受。她只得出去找爹。

部队在运河西扎了营,镇子在河东,离河边还有一里,听不到那边的动静。街坊人家都像猪,睡得死死的,街上鬼也没一个。每年夏天都有一二日夜雾,今年没吃的了,雾还是来,白气腾腾,从水面沿垂柳尖儿飘上河岸。

“自个儿过日子,自由自在!”以前爹这么说,他把缘子送到街坊这个婶娘那个姨家里住,别提那别扭劲儿了。这一年来,爹管不上她了,缘子心里早盼这个。

可是,她心里着慌。镇上的喧闹突然消失,大人小孩全猫在屋里,露面的全跟爹一样,转转悠悠打粮食的主意。再次从外面回家,她盼望爹这刻忽然闯入,瞧见她一副可怜相,会对她好些。地窖里阁楼上,能藏着几袋玉米就好了,可除一屋家具,家里找不出一点可吃的东西。爹是镇长,却是最早没余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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