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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讨饭的女人,平时总是在餐馆打转,这会却在路边捡起一支烟屁股,津津有味地吸着。珠儿认识她,本来不准备去打招呼,但经过时,她去拍拍她的背,因为那女人抽烟的动作有点好玩,是被人叫做下流的姿势,长这么大,她没有真的见过谁有这种姿势,她喜欢这姿势。
她一拍女人,女人口含着烟蹲在地上,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似的。她觉得奇怪,也蹲了下来,横过脸看见女人紧抱着头,烟头已经烧着膝盖,吱吱地冒出烟来。
她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站了起来。四下望望,吸了一口气,拣条近路,来到河边。河水清澈,虽然水流比冬天时多了,河水还是清澈的。她弯下身,看到水中她的脸,一向是脏脏的,怎么变成一张粉红黛白的桃花脸? 不像真的,摸着捏着,肉乎乎的。
她明白路上遇到的两人的反应,坏人才有这样的脸,好人的脸不该这样。她走进河里,捧水洗脸,却洗不掉。干脆抓泥沙抹,也抹不去。她急得把脸浸在水里,没用,照旧是桃花脸。头发生长得快而凶猛。她急躁地在水里奔跑,但是在水里脚变得很重。河面只有木船驶过,河边停着渡河的小轮船。
火浴之渴(2)
阳光从河水上一点点往后退,朝远处的桥退去。桥修了好几年,1949年共产党一来就开始动工,修修停停,什么原因不懂,但一直在修,三月前终于修好了,却只准人过,汽车不敢,说桥要蹋,有危险。现在又开始修,但炼钢铁是第一,所以每天只有几个工人在检修似地烧烧电焊,敲敲打打铁钉。基本上是停了。老人们说,停了好,这桥本就不该修,修了,这个城市就没有安静,又是杀人,又是放火,死尸数也数不清,更别提修桥死的人,很不吉利。
她记得有面山全埋的是建桥死的人。月亮的尖刀又插上桥头,天黑了。
父母不认识她了,她站在屋里中央,不知所措。母亲特别夸张的一声叫唤,她的眉头一跳。父亲倒也镇定,厉声说:
“给我出去,把自己弄干净了才准回来。”
珠儿被赶出家,她应该想到这个结果。
省了事,家不用回,免了每晚得回家的麻烦。她一点不慌,走得慢慢的,有一二个钟头吧,才到桥跟前。桥上除了有脚手架,还有一些废纸盒,每当她在外野累了,她就想上这儿,这下好,她可以安心钻进一个干燥的盒子里,蜷缩着身体,她觉得比家里床舒服。她在一本外国小说里读过,有一个了不起的人,就是在木盒里度过童年的。这令她非常羡慕。纸盒比木盒还差,她比那人还能吃苦。
夜深,听见风声,不觉冷,倒是不习惯听不到人声。有个外婆来才好,她才不管是不是真的是外婆,有人给她讲故事就好。父母虽是机关职员,有文化,可从来不会讲故事,也不给她个妹妹,嫌女孩子麻烦。她想外婆,也想到该给外婆准备一个大坛子,外婆可以坐在上面,最好,外婆就安静地在纸盒外面,即使外婆没把手指头当胡豆一般嚼得蹦响,只要给她讲海里天上龙虾神怪,就行。
这时,她听到了声音,有手指敲在纸盒上,很轻,但一声是一声。好外婆真来了,她闭上眼睛,一点也不敢动弹。好外婆说到就到,小时听小叔讲的故事,父母不在家,狼变成外婆就趁这空当来找小孩,怎么办?想逃也太晚,不晚,逃也没用,外婆脚下会生风,会飞。
“我不是狼外婆,真是你外婆。”外婆的声音比母亲还脆甜。
“珠儿,珠儿,你出来吧。”外婆在纸盒外耐心地叫着她的名说。
这个自称外婆的人披了条头巾,背微微有点驼,脸上脖子上全是皱纹。“别想了,珠儿,你出来吧。”外婆把她心理揣摸得透,声音还脆甜,只是没了耐心,“你不出来,那我就进来,不过,咱俩呆一个盒子,不会舒服的。”
明显是讲明她的处境。
没法选择,这个好外婆会拿她做一顿美味夜宵。不就是死吗?死可怕吗?这念头冒出的同时,她打开纸盖,站了起来,十三岁的她,还是小小的,在月白天黑的桥上,却是一道很大的影子,投在栏杆上。
外婆真披了一条头巾,她看不见外婆的脸,自然看不到外婆长长的的尾巴。珠儿只见过亲生外婆的照片,母亲说不在了,是说死了,还是两人吵了架一刀两断,她不知道。她不愿意把母亲想成一个绝情人。如果眼前这人真是外婆,而不是狼装扮,那也是一个鬼变的。
奇怪,没有动静。外婆并没有走近她,还是在原地。
她索性跳出纸盒,朝外婆走去。
外婆往后退,声音有些抖:“你是谁呢?”
“我是珠儿。”
外婆说:“你不是。”外婆的背突然驼得很厉害,变得又矮又小,最后缩成一团黑影,整个不见了。
她扫兴地扭过头,打开盒子,钻了进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珠儿肚子饿了才醒来。她跳出纸盒,身上鞋上全是木屑,上上下下打打拍拍,算是清理了。回到家,家门挂着一把锁,她忘了带钥匙,如果家门开着,父母还是要赶她。不必看路人的脸色,她也知道,头发又长了一寸,她还是桃花脸。
火浴之渴(3)
当然不能去大食堂,学校附近有块农田,地瓜偷着吃最甜,解饥又解渴。吃完地瓜,她往郊外走,爬上树,掏鸟蛋吃,从树上滑下来时,她记起狮子山上砍柴老头说过的话:“一天后,如你还能从你来的地方到这儿,我再告诉你。”
去问问老头子,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事?何必绕着圈,装什么疯?
珠儿在田坎上,手里握着一束勿忘我,勿忘我蓝得心动,她看着花,记起自己在有脚印的石头前,她仔细摸过石头。
不知是梦里或是那天在山上,她走着走着,脚步变轻,身子变灵巧,她只是走急了喘着气,身后有声音:“是你啊?”
她掉过头去,是那天的砍柴老头。老头看见她脸上表情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毫不吃惊,只是脸非常僵硬。她当即明白,老头儿刚才的话,可以理解为:“你还活着吗?”
她逼着他问:“讲呀,快讲,你说一天后告诉我,一天过了,说给我听。”
老头脸柔和了些,擦了擦脸上的汗,喃喃说:“道理没道理,没道理道理。”
她打断他,笑吟吟地说:“老爷子,别来这一套,有话直讲,否则等于放屁。”
“言语不言语,不言语言语。”老头说。
她不高兴了,一转身,几步就到了一个小水坑,没脱鞋就跳到水坑里,哗哗地洗脚。她不在乎老头讲不讲故事,什么事可悬着她的心呢?故事都是人编的,老东西的故事,也不会精彩到哪里去。
一步跨出水坑,她脱掉湿淋淋的鞋子,一左一右提在手中。她脑子也没动一下,就站上一块有两个脚印的石头,双脚正好完完全全装在两个脚印里。老头在身后连连说:“失陪失陪。”一阵脚步声远去。老头闷得慌,拿她开心,一看不是开心的料,就撤了,真没劲。
对了,那天她在台峰山,山巅上有块石头,上面的两个脚印,就和这石头一模一样,她踩在上面,心里很踏实。珠儿坐在石头上穿鞋时,鸟儿躲在树里,赞成她似的叫得欢。她感到有点气闷,拉拉衣服,不对,平平的胸,在隆起。她一直在等着,非常害怕地盼着这一天到来,身体下湿湿的,是血。母亲告诉过她,这是月经。血倒是一会就没了,而衣服太小,乳房顶着她,隐隐发痛。几分钟不到,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丰满的少女,还是一张鲜艳的桃花脸,人见了都不喜欢的脸。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她听着自己嘴里说着,声音却是别人的,然后她高声地叫起来:“啊呀啊呐——”吐出一口悠长的气,回声在云里绕来绕去,不见结束。
她不明白应当是惊还是急,决定去找老头。
她的鞋子里外都干透时,她找到一个烂草棚。一坡路滑滑的,草棚风一吹就会塌,肯定漏雨。她推开竹块做的门进去。里面比外面想的大一些,但床干净,只有一个角落结满蜘蛛网。
她叫人,没人回答。她退后几步到口门,怎么贴了封条?她进门时,没注意。封条旧旧的,残破不堪,不是这几年,可能是刚解放那些年,她才几岁,一群牛鬼蛇神从山上押下来,个个胸前挂着黑字红X大木牌。有点儿印象,好多人家都贴了这种封条,那些地方都是好看的大房子,也都没了,这破草棚竟还有。
她重新跨进去时,动作太大,一下跌倒在床垫上。撑起身,爬起,她跪在垫子上,仰起头来,桌上供着一尊石像,石像灰扑扑的,越看越比一座房子大。她再仔细看时,发现石像有些面熟,对了,眉角嘴角像那砍柴老头。
走心思了,有毛病,她对自己说,稳住,稳住。不错,是一间草棚,她不过不小心跌了一跤。她站在起来,胸部又在隐隐疼,她感觉到乳房在长大,双颊发烧地红,她闭上眼睛。
越想越迷惑,越想越神思云游,三条路她面前出现:左一条通往石阶,石阶下是密密麻麻的黑瓦矮小房子,像蚂蚁的人,挤成团扭成线——不用说,她的家就在其中;中间一条看不清,雨雾弥漫;右一条红红的,光光闪闪。
火浴之渴(4)
三条路相交,时左时右时中变化。
这是什么游戏?珠儿发现她使用的语言也和以前不同了,她就地坐了下来,她的手指做那尊佛是相同的姿势,一个坐样,盘腿盘得一毫不差,背也伸得直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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