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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收下的土豆,也确实全当口粮按人头分到了全场职工嘴里去了。他说他记着账哩。你们可以查。我个人要多吃多占了一斤粮食,私分了一分卖粮款,就开除我党籍。“张秘书”让他把账本拿来,一一查清,记下数字,带回县里。两个月后,高福海就收到了一份通报批评,党内记过处分,责成他在当年的三级干部会上做公开检讨。从此以后,上头再也没有推荐过他去当劳模。他因此再也没当过劳模。这一点,高福海当然感到心疼,但还不是让他最痛心的。让他最痛心的是,县里做出决定,要他把私种黑地三年来收获的土豆,按十斤折一斤的算法,换算成麦子,全补交国库。冈古拉本来种麦子就不多,产量也不高。这么一来,在后三年里,冈古拉的人除了娃娃和病号,几乎全靠苞谷粉过日子了。全年,只在大年三十和五一劳动节八一建军节,每家视人口多少,发三到五斤白面,包一顿饺子,蒸一屉白面馍馍,让全家人高兴一回。而那种高兴,激动,几乎又都凝固在一种让人心碎的静默中。当爷爷把第一个白面馍从热气腾腾的笼屉里拿给他最喜欢的小孙子的时候,全家人居然都会颤栗起来,那种从心底里涌出的喜悦,会让一个人几近崩溃而处于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而第二天,在场部的商店门口,却总会有一些老职工,见到高福海,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感谢场党委,让他们过上了一个能有白面吃的节日。这时候,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一个大嘴巴,再躲到哪儿,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当年秋后,他又下令开了几块“黑地”,索性将它们全种上麦子,并把收下的这些麦子全贴补到职工的口粮里。镇里县里知道后,居然也没把他怎么样。他们知道他跟他们犯上倔了。较上劲了。不再追究,并不是说那会儿政策已经变了,只是种黑地的单位和人太多,法不责众。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当然,也就更不能给他“省劳模”称号了。他也逐渐地疏远了这方面的关系和冷淡了这方面的追求。只是每到五一劳动节前后,上头照例召集劳模们举行一些公开的宣传表彰活动,他或从报上见到,或从广播里听到,回想起当年的荣耀和喧哗,心里多少仍会有些郁闷和不平。后来,“张秘书”调到哈拉努里当副镇长。从副镇长到副书记,从副书记到这一回的临时党委书记,他俩从表面上看,相处得还挺好。每年入冬前,高福海都会托人给张书记捎一车最好的土豆去,再捎十五公斤最好的肉苁蓉干和几十斤黄羊肉。(冈古拉的大沙包上出产品质极好的野生肉苁蓉。这玩意儿,外观和颜色都像发育完好的男人阳具。数伏天,它们就那么一根根凸出在滚烫的茫茫大戈壁的沙包地上,显示着它那几乎可以说是无可压抑的生命力。据中医大夫说,它是一种极好的壮阳药物。)但谁都说,从发生“黑地事件”后,高福海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外表看,越来越情绪化,越来越不讲自制;而从内心来说,却一天比一天压抑,一天比一天不愿意走出冈古拉,不愿去接触外头的人,越来越把自己“封闭”在这片完全属于他的高地上了……
他们想到了要“逃命”
知青们如期集结了。所有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但仍没有阻挡住他们杂乱而异常顽强的脚步。同时,大雪也提前到来了……
……知青们如期集结了。所有该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但仍没能阻挡住他们杂乱而异常顽强的脚步。大雪甚至提前到来。只是最吓人的“大风降温”,暂时还没见踪影。下雪前的那个下午,整个气温还上升了好几度,风不动树不摇,灰沉沉的天空呆滞得就像场部邮政代办所小院里扔着的那辆破中巴车外壳儿。知青们一进场部,高福海就让场广播站反复播出寒流即将袭击冈古拉地区的预报,并出动所有的机关干部和小分队队员,在各知青群体头头们的协助下,往办公室、家属院、学校、库房、残破的地窝子里安置他们。先安置带娃娃的女知青,再安置病弱知青,最后把场部附近几个连队所有能待人的地方,包括菜窖、果品窖、羊圈牛棚马号全部腾出,也只容纳了五千来人。(猪圈实在太脏了,高福海没让人把知青往那儿安置。)这就是说,按最低的估算,也得有七千多人,今晚将要在露天地里过夜。这当然是非常危险的。能把树冻裂的夜晚,人咋能受得了?!高福海在高音喇叭里反复劝说那些可能要在露天地里过夜的知青,尽快撤离冈古拉,即便先就近疏散到老乡公社牧场,也要找个地方躲一躲即将袭来的这场寒流。但是,感受着还在回暖的天气,星空晴朗闪烁,企盼着返城回家的浪漫温馨,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高音喇叭里发出的这“大风降温”警报。大部分知青表示,就是死,也要在冈古拉等着见“中央来的代表”。这个情况报到省委后,省委立即和已经到达省城的“中央来人”商量,改变中央工作组的行程,决定暂不去冈古拉了,改在哈拉努里镇接见知青和他们的代表。请知青立即争取时间,抢在寒流到来前,离开冈古拉。
省委省政府也将组织大批车辆去半道上接运他们去哈拉努里镇。省委还通知民航,立即出动一架苏制伊尔十四飞机,把一名省委领导火速送到冈古拉,向知青们宣布“中央工作组”的这个决定和省委的应急措施。知青们这才开始相信,中央代表不会到冈古拉来了;也才开始相信,在突然转暖的天气背后,等待他们的,确确实实有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祸的万世大劫难……其实这些知青也都在哈拉努里生活了这么些年了。只要冷静下来,他们是应该懂得,隆冬季节,天气突然不寻常地转暖,一般来说,总是预示着一场极残酷的寒流即将到来。既然中央来人已经答应在哈拉努里接见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死赖在冈古拉呢?返航的伊尔十四把因一路劳累而迸发各种疾患,又发起高烧的十几个知青先行带走。几十分钟后,一部分知青也开始从陆上撤退。这时,天气还在继续回暖。进出场部的那条大车路上的积雪,在无数车马人的踩辗之下,居然极罕见地化解了。路面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冬日泛浆现象。雪水掺和着黏稠的泥浆,不断地有车马被陷在了路面上。没要得了多大会儿工夫,道路完全被堵上了。队伍撤退的步伐被迫停顿了下来。
“……告别狂热荒唐的青春年华,告别理想幻灭后的心灵火花,告别清醒时的绝望天涯,告别所有可以也应该告别的那一切豪言壮语,在向期盼的未来走去以前,最后再回过头来细细地看一看啊,看一看我亲爱的荒原,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年华……”队伍中的数千知青,高举着早就准备好的横幅标语:“我们要见中央来的亲人”、“我们要回生我养我的故乡”,静静地唱着他们自己编创的“知青之歌”。
也有少数人坚持着不走。他们对大伙说,从冈古拉到哈拉努里,中间横着一块方圆好几百公里大的荒原哩。你能顶着这即将到来的狂风大雪,走出这片茫茫荒原吗?与其在“撤退逃跑”中丧命,还不如冻死在冈古拉,以向世人表示我们一定要返城的决心。他们狂呼乱叫,“中央工作组就在冈古拉!”“冈古拉领导把北京方面的人藏起来了!”“坚持啊。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最后的胜利就在这最后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这少数人心里已经非常清楚,冈古拉没有中央工作组。这时,惟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撤走这一万多条生命。但他们不愿意公开说出“撤”这个字来,更不愿意在公众面前承认,这时最需要做的事,是组织大家“逃命”。我这一生,经历过多次类似这样的群众场面。理性的。非理性的。理性和非理性交织的。从理性走向非理性的。从非理性走向集体毁灭的……我们必须承认,历史的前行不能没有“群众场面”。也不可能把每一个群众场面始终控制在理性的轨道上。如何正确对待“群众场面”,始终是考验一个政治家、考验一个领袖人物的良心和意志、信念和实践能力的试金石。但在很多次“群众场面”中,我痛感,总会有这样一些极少数的人,混在群众之中,在群众场面即将失去理智的关键时刻,以“群众领袖”自居,不惜拿大多数人的生命来做一己前程的基石,可以说是昧着良心地蓄意把火热的场面最终推导进毁灭的深渊。
不一会儿,歌声停止了。这些被堵在大路上的人群开始像活火山口里的岩浆一样,一部分在激烈地翻腾冒泡,不时发出尖厉的啸叫声和滚滚浓烟;另一部分则依然保持着可怕的灸人的沉默。而最后的爆发,显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就在这时候,有人又叫了一声:“下雪了!”紧接着,更多的人都感到自己的脸颊额头都被冰冷的东西灼着了。他们也叫喊了起来:“下雪了!”“下雪了!”随着叫喊声此起彼伏,漆黑一片的天空上果不其然纷纷扬扬地往下坠落更多的雪花。人群再次骚动了。这时,那几个喊叫得最为厉害的人便带着一部分人向外冲去。他们实际的目的是要赶在雪下大以前,走出冈古拉。这时他们想到了要“逃命”。
一场无法收拾的大灾难
但他们嘴里还在喊着最激进的口号:“走啊,去找中央工作组!”如果真的让他们带走这部分人,开始无目的地“逃窜”,其他人也会慌乱起来,向四下里一分散,势必酿成一场无法收拾的大灾难。这冰冷的夜晚,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荒原,这寒风凛冽的丛林,还有迷宫般向荒原腹地延伸的大干沟……那么,到明天天亮时分,您就四处去收尸吧……这么说,绝对不是在故弄玄虚,耸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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