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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2年,9月21日。
阮琳芮已经在车里坐了快半小时了,但她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推开车门,而是茫然地望向车窗外,那个开在街角的诊所。
周氏正畸。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阮琳芮都感到一阵莫名的荒诞,脸上忍不住地浮出笑意。
这是阮琳芮取的名字,本来是开玩笑,结果周肆还真的用上了。
只是……只是往日的种种笑意,如今回顾来看,显得是格外苍凉。
“周肆,你这家伙,死了也不安生啊。”阮琳芮闭上眼,低声抱怨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处理后事吧。
周肆的房子与诊所都到期了,虽然这家伙没什么资产,但相关的个人物品还是很多。
阮琳芮不希望周肆的那些东西,被人像垃圾一样丢进焚烧厂里,仿佛自这个人死后,这些事物就丧失了原本的价值般,任人唾弃。
那感觉太糟了,周肆留在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点踪迹,也消失不见了。
“没事的,阮琳芮,你没那么脆弱的。”
阮琳芮反复地深呼吸,让自己鼓起勇气面对,可她越是这样想,一抹抹伤感越是如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
“该死的!”
阮琳芮重重地砸了一下方向盘,抱怨着所有。
滴滴——
突兀的铃声打断了阮琳芮的伤感,她看了眼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董局长。”
“阮女士,很抱歉打扰你,但我这边遇到了一些问题,你有时间吗?”
阮琳芮看了眼大门紧闭的诊所,回应道,“有时间,请讲吧。”
“目前监察局正在回收羽化技术的相关资料,但你也知道,周肆与上仙的升格大战,几乎把产业园内的所有服务器摧毁了,神威科技储存在本地的重要资料,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阮琳芮自然知晓这一点,神威大厦看似屹立依旧,但其真正重要的数据资料,早已被焚烧殆尽。
无论是技术资料、客户文件、加密信息……所有的数据都消失了,随着那场席卷全城的大停电,被抹去了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对于一家超级企业来讲,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一旦这一事实公布了出去,高高在上的神威科技,或将走向真正的灭亡。
但这都和阮琳芮无关了,她已经准备好了辞呈,打算离开这个令人伤心且疯狂的公司,至于她走之后,神威科技是死是活也与她无关了。
“有什么问题吗?”阮琳芮努力打起精神。
“嗯……算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事吧,你我算是一起共事过,也没必要瞒你多少。”
董渊讲起了接下来监察局的计划,“监察局准备协助神威科技进行重建,虽然它元气大伤,但只要完善羽化技术,其所带来的利益前景,足以弥补当下的所有损失。”
“你们还不打算放弃这项疯狂的技术吗?”
阮琳芮本以为自己会用一种怒气冲冲的方式讲出这句话,但真正说出口时,只有一股疲惫的平静感。
董渊保持沉默,对于她的斥责,不做任何表态。
阮琳芮也懒得与他计较,反正处理完今天的事后,她就打算离开铵言市了。
“所以呢?”
“我们在云中城里回收到了完善的羽化技术,但相关的文件仍有所缺失,但幸运的是,陈文锗在研发羽化技术时,他习惯进行纸质文件存档,这些文件没有因服务器的毁灭而消失,为我们后续的工作,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电话另一边的声音沉默了片刻,阮琳芮听到了阵阵的翻页声,应该是董渊在弄些什么。
“我们在整理归纳时,发现动物升格文件编码里,少了几页,从签署的名字来看,当时负责整理这部分文件的是周肆。”
董渊补充道,“虽然动物的升格意识,因其心智模型的局限性,无法成长为数据之神,但仍可以作为完善的弱人工智能,也算是有很大的商业前景。”
“伱的意思是?”
“就当我多心吧,麻烦你在处理周肆的遗物时,注意一下,缺失的文件会不会在他那。”
“好的。”
阮琳芮挂断了电话,她拉下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丝,下车离开。
她没有直接去周肆的诊所,而是先朝着他的家走去,在周肆的家楼下,李维陨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点头示意,接着一起乘上了电梯。
作为周肆这四年以来的好朋友,阮琳芮没有拒绝李维陨的到访,两人约定好今天一起处理周肆的遗物,也算是为彼此分担一下悲伤与压力。
推开门,室内依旧是那副空荡荡的样子,有的只是无数贴在一起的相片。
阮琳芮与李维陨在客厅驻足了片刻,望着那一片片支离破碎的回忆。
“说来,你熟悉的是仙陨事故前的周肆,而我认识的则是仙陨事故后的周肆。”
李维陨看着相片里熟悉的身影,感慨着,“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认识的是同一个人,但呈现出的性格又截然不同。”
“这很正常,李组长,就像儿时的你与如今的你对比,肯定也是截然相反的两样。”
阮琳芮说起自己的见解,“同样,比起什么副本杀死原件,这种残忍又冷酷的话,我更倾向于认为,只是我们认识的周肆所处的境遇不一样罢了。”
“倒也是……我昨天去看望了一下我的未婚妻。”
李维陨突然提起了时童,“她还是那副天真的样子,总是冲着我傻乐呵。”
“从心智的角度来讲,她确实不是我记忆里熟悉的那个人,但……她难道不是我记忆里熟悉的那个人吗?”
李维陨不确定地说道,“有些时候我们没必要过于追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看着一张张的照片,脑海里模糊的回忆也随之重新清晰了起来,甚至连贯成了完整的画面,身临其境。
“或许,真理不在远方,而在脚下每一步的踏实体验。”
李维陨喃喃道,“不必狂热追逐形而上的确切,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感受风的力度,光的温度,每一次心跳的震撼,比任何哲学都来得直接且深刻。”
“但愿如此吧。”
阮琳芮伸出手,将一张张的照片从墙壁上取下,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叠在一起,像是在收纳着昂贵的珍宝。
处理完这些后,阮琳芮又拉开柜子,整理遗物的同时,她还记得董渊的委托,看看是否有遗失的文件。
至于为什么要专门在柜子里找,这是阮琳芮与周肆同居时,她从周肆身上发现的习惯。
他总喜欢把一些重要的东西藏在高处,当初阮琳芮就是在清扫柜子里的灰尘时,发现了周肆为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
那真是难熬的一天,阮琳芮要耐着激动,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挪开杂物,密封起来的文件袋正安静地躺在柜子的角落里。
阮琳芮愣了一下,拿起文件袋,确定了其上的标识是神威科技后,她的眼睛莫名地泛起酸楚。
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改写,容貌可以扭曲,但习惯是难以修正的。
这莫名的细节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了阮琳芮的心脏。
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调整好心情后,阮琳芮拆开了文件袋,将文件报告从里面取了出来。
简单地扫了一眼,阮琳芮确信,这就是董渊寻找的缺失文件。
只是这文件上的动物编号,引起了阮琳芮的注意。
“Bt……”
她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惊恐,以及……欣喜。
阮琳芮紧张地收起文件,转身喊道,“李组长?”
李维陨不在客厅内,卧室的门大开着,阮琳芮快步跟了上去,发现李维陨正站在床垫旁的收纳柜前。
“李组长,我……”
“嘘……”
李维陨嘘声打断了阮琳芮的话,他慢慢地转过身,亮出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张相框,一直以来,都被周肆扣置在收纳柜上。
上一次来周肆家中时,李维陨就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但就在快要揭露时,被周肆打断了。
因此,这次来处理周肆的遗物时,为了满足当时的好奇心,李维陨第一时间就来到了这,几分恶趣味地拿起了相框。
阮琳芮注视着相框里的照片,和俗套的故事剧情不同,照片里并非是周肆与她的合照,也不是周肆与任何风景、人群等等有纪念意义的合照。
它仅仅是周肆的一张单人照,背景应该是神威科技的登仙实验室,他面带笑意地看着摄像头。
然后……
在他的肩头还站着一只鹦鹉。
李维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的脑海空荡荡的,身子莫名地发抖,但这并不是因恐惧,而是一种未知的兴奋感。
“周……周医生曾和我说过这样的一段话。”
李维陨太紧张了,说起话来也变得磕磕巴巴。
那段话发生在太久之前了,李维陨几乎要把它忘干净了,可在这一刻,它却鬼使神差地从记忆的深处浮现,清晰可见。
李维陨咽了咽口水,自言自语道。
“第一个踏入宇宙的地球生命,并非是尤里·加加林,而是一只来自莫斯科的流浪狗……
它的名字叫莱卡。”
阮琳芮低下头,翻开了文件报告。
……
杜德最近的日子过的并不好,他个人频道陷入了困境,越来越难以经营,每个月的收入也随之锐减。
在铵言市这么一个高消费的城市,杜德窘困的经济情况,无疑是一种慢性死亡。
为了继续在这座梦幻之城里活下去,杜德不得不说服自己,暂且放弃个人频道的经营,出门找份正经的工作维持着脆弱的收支平衡。
但杜德连续找了一个星期的工作,仍没有合适的岗位。
也许,自己该离开了。
杜德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此时正值正午,附近也没多少人,只有他孤零零一人地待在这,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抵达的公交车。
只要乘上公交车,它就会带着杜德离开铵言市,去到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但杜德心里也明白,他不想离开铵言市。
每天在这里坐一会,对杜德来讲,就像一种过度焦虑,在脑海里不断地复盘着那最糟糕的可能,来让自己脱敏、习惯。
这样那一天到来时,自己也能安然接受吧。
“怎么可能啊……”
杜德仰头望着天,无奈地叹息着。
有人走了过来,对方大大咧咧地直接坐在了杜德的身旁,好在长椅足够大,两人之间有着一定的空间。
杜德很不习惯和陌生人这么近,但这么多天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方,遇到另一个人。
有许多人想要来铵言市,却没多少人想要离开。
杜德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陌生人,他看起来是位医生,穿着一身张扬的白大褂,可肩头又站着一只扑翼鸟,外壳涂装起了绚烂的色彩,看起来就像块美丽的鲍鱼贝。
陌生人注意到了杜德的目光,他转过头,向着杜德露出了一张略显生硬,且平平无奇的脸庞。
杜德迅速地移开了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过了一阵,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回去,仔细端详着对方的脸。
“怎么了?朋友。”
陌生人忽然再次看向杜德,吓了他一跳。
这次杜德被抓了个正着,只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有些好奇。”
“哦?好奇这张脸吗?”陌生人说着,捏了捏自己的脸庞。
“嗯,是的,”杜德坦然回应道,“第一眼看去,我还真以为你是人类,但仔细看看,破绽还是很多的。”
这位奇怪的陌生人并不是人类,准确说,他的身体并非人类,而是一具人形化身。
杜德用他浅薄的认知来看,这一定是一具造价极为高昂的尖端化身,无论是体态还是动作的流畅程度,都与真人无异,唯一突兀的点,大概只有他的脸了。
就像戴上了一张仿生面具,充满了不和谐的伪装感。
“哦?这破绽是我故意留的,”陌生人解释道,“这样一来,别人一看到我,就能轻易地把我和真人区分开了。”
“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破绽呢?”
杜德有些不明白,“现在那些科技公司,不都追求什么百分百拟真吗?”
“我觉得百分百拟真并不是一件好事。”
陌生人认真思考了一下,耐心地解释道,“人类的感官本就很容易被欺骗,如果百分百拟真的话,我想,很多人都会混淆钢铁与血肉。”
“这样吗?”
杜德尊重陌生人的想法,没有过多的评价,两人之间也不再言语,默默地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陌生人问道,“你是要离开铵言市吗?”
“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我还不确定。”
杜德并不排斥和这位陌生人聊这些心底的事,他开起玩笑,“不过,这里可是铵言市啊,去留这种事,可由不得我。”
陌生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杜德又问起了他,“你是要离开铵言市吗?”
“是的。”
“打算去哪?”
陌生人望了望远方,“我也不知道。”
“可你本就不在这,”杜德勉强地描述道,“我是说,真正的你并不在这,就算离开了,也只是化身躯壳离开了。”
“哈哈,是这样的,我不在这。”
杜德心中升起了些许的好奇,他问道,“冒犯地问一下,那你在哪呢?”
“我?”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陌生人却一副深思的样子,停顿了足足有数秒后,才应答道。
“现在的我应该在太平洋的某艘货轮的服务器内,它常年游荡在太平洋中,很难被追踪与发现。”
聊起自己,陌生人对杜德侃侃而谈道。
“当然,为了确保自身安全,我的定期备份文件位于近地轨道之上,原始文件则被储存在了斯瓦尔巴群岛的北极永久冻土之下。”
杜德眨了眨眼,陌生人的话弄得他一愣一愣的,有些听不懂,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陌生人看出了杜德的茫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杜德的肩膀,指了指远处。
“不聊了,朋友,我的车来了。”
公交车缓缓驶来,停在了站台外,陌生人回过头看了杜德一眼,挥了挥手,他肩头的扑翼鸟也跟着扇了扇翅膀。
陌生人告别道。
“离开吧,或许只有离开了,才知道自己要去哪。”
杜德目送着公交车离开,越来越远,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他发呆了有一阵,嘴里嘟囔着对方可真是一个怪人。
然后……
杜德戴上了耳机,背对着公交车离开的方向,朝着城市内走去。
歌声唱道,“I read the news today, oh 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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