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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gi——樟宜树。
樟宜树到底是什么样的树,新加坡本地人对此众说纷云。
一说是一棵高度足有近百米之高的瓦氏油楠树的名字,它神秘的毁于1942年日军战火中。另一说是一种龙脑香科的树种,因马来语的学名叫做Chengal Pasir或Chengal mata kuching的谐音而得名。
但不管哪一种说法是对的,哪一种说法是错的。
它都是一个与树相关的词汇。
而做为一个以“Cangi”做为自己名字的国际机场,毋庸置疑,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中,总是很多的树。
贵宾休息厅也是如此。
一株含羞草树从地面大理石贴砖间特意留出的土壤中拔地而出,树冠上缘几乎顶到了休息厅挑高超过五米的阳光穹顶的玻璃上。
树荫如盖。
伊莲娜小姐在房间的一侧,无意间拿起几案上那本《亚洲艺术》的期刊的同时。
曹老和他的弟子们,也在这里讨论着与顾为经相关的事宜。
大约是飞机上坐着的时间久了。
从始至终。
老人都一直固执的站在树下。
既然曹老是站着的,那么众人自然都没有资格坐着。
人们的身形全部都隐藏在含羞草树的阴影里,似乎不想让师门内部的争论与分歧被外人所知道。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
头顶交织成荫的枝叶是天然起到隔绝声音的大伞,将大家的交谈声连同四周的阳光一起切割的破碎而斑驳。
细碎的影里,只有零星的几个词句飘荡了出来。
“……稳一稳……顾为经,马上就要开画展了,有什么……”
“不妨事,小范围的讨论会而已……快的……”
“……我要去打几个电话……仪式要不要……”
“……邀请函都发了……”
主要是刘子明在说,曹轩在听。
刘先生的声音温和而有力。
如果单纯的听他的语气,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强烈的主观情绪与偏见。
当他指着手中的《亚洲艺术》,说“顾为经的这篇论文,就这么传扬出去,可能会有风险,不如我找几个朋友开个讨论会”时的样子,就跟晚间新闻节目上,电视台的主持人指着身后的天气预报板上漩涡状的云团,说“有热带气旋正在从印度洋上靠近,气旋中心预计将在4天后到达吉隆坡,可能造成洪涝灾害的风险,下面由请气象学专家为您带来详细的解读”云云的语调别无二致。
刘子明在极力的做着自己情报分析员的工作。
他给曹轩提供那些可能的消息,然后条理清晰的把顾为经“论文造假”所面临的种种风险一样一样的讲给老师听,说服老爷子不要因为对“顾小子”的盲目喜爱而被他迷惑住了心窍。
并几次直言表达了曹轩想把这件事拖到画展结束后,再去处理的不解和反对。
“如果这是假的,越早被发现越好。越是低调越好,站的越是高,摔的就越是狠。老师,我这个意见并非只是为了您好。如果您真的喜欢顾小朋友,那么……从长远来看,我这也是为他好。”
“不是自己的,偷来,也不会是自己。而且,有些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如是说道。
刘子明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天然的真诚。
有那种清谈名士式样的,明明言之无物,却又让人信服的魔力。
他能把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想加上个人的论断,就说的听上去像是笃定无疑的结论。
老杨在旁边那叫一个感慨。
瞧瞧。
要不然人家是商界大亨家里的公子呢。
“诺,这个就叫专业。”
唐宁瞧不起顾为经,对他所有的不屑和看不起,都是直白且坦当的。
而刘子明即使是在表示对顾为经的怀疑,甚至是都用上了“偷窃”这样的词语,听上去依旧仿若是温情大叔在关心着自己的晚辈。
他是在……为了他好。
男人声音始终带着真诚且权威的力量。
这样的声线如果出现在酒吧里,一定是能让吧台边一杯一杯孤独的喝着长岛冰茶的女郎不由得听入迷的深邃厚重嗓音。
纵然是机场的开阔环境里,听在老杨这样油乎乎的汉子的耳中。
他也不由觉得对方非常的迷人……呕,呸呸呸,是非常的有信服力。
如果不是魏芸仙女士在刘子明的说话间,总是零星的插入一两声含义非常刁钻的冷笑。
那么。
刘子明的声音就会听上去更显得无比权威了。
“嗤。”
曹老的三弟子魏芸仙又是一声轻微却足够清晰传到在自家师弟耳中的冷笑,似是对他这幅姿态非常的不屑。
天可怜见。
魏女士您要对刘子明有不满,您就直接说出来嘛!
您要是实在觉得这幅模样恶心,您也可以把耳朵堵住,甚至转过身去不要听么。
这机场这么大,绕着跑马拉松都够了,还没有一个能让您躲清静的地方怎么地?
刘子明倒是看都不看魏芸仙一眼,对冷笑声充耳不闻,似乎是已经成功的把自家师姐的声音给全屏蔽过滤掉了。
老杨的大脑却还没有成功开发出这样的高端功能。
他被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杨德康偷偷拿着眼角瞥向老太爷,推测着此时此刻老人内心到底会是怎么想的。
曹轩拄着拐杖,背对着阳光,站在含羞树的浓重的阴影里。
老杨眯着眼睛偷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太清老太爷此刻的脸,也就无从揣度对方的心思。
他只觉得。
瘦骨嶙峋的老人,站在树下,像是一只头顶树梢上垂落的树枝。
斑驳的、弯曲的、粗糙的树枝。
是阳光的角度的问题吧?
曹老的影子,似乎都又变得了佝偻了一些。
杨德康轻轻的在心中叹了口气。
老爷子确实也挺难的。
这种感觉就像天气预报专家正在发言,却每隔几句便会被额外插入其中的河北梆子的铜锣响打断。
“明晚20时作品,西南风天气——哐!哐!——整个强降雨天气将会——哐!哐!——在未来至少一周的时间内,马来西亚东部——哐哐!”
刘子明温文而雅的论断声,和魏芸仙与师弟针锋相对的冷笑声在耳边此起彼伏。
你说应该相信谁的话呢?
设身处地的想想,曹老太爷此刻也很难处理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
大艺术家也常常会为弟子之间的问题而感到头疼。
画室内部的矛盾往往远比外面的勾心斗角更难面对。
外面的竞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了。
而内部的动荡,就像要人一边踩着平衡木,一边抱着怀里孵化箱里的生鸡蛋。
只有一切条件都合适的情况下,才会有崭新的艺术生命从怀中的箱子里啄破蛋壳,探出头。
只要颠簸中一个平衡不好。
纵使外面看上去,鸡蛋完整如初,内里大家的人心早就被摇散了黄。
曹轩老爷子就是那个踩着平衡木,抱着孵化箱的大家长。
此刻盒子里不光装着的顾为经这位“薛定谔的关门弟子”,刘公子和魏女士这两只已经孵化出来雄鸡与雌鸡,也时不时抽冷子的互相啄上一口。
难啊。
太难了。
这种关键的时候,必须要有人真正的,勇敢的站出来,让大家回归理性,把越来越浓重的火药味真正的降下去,才能让卡住的机器重新转起来,拯救曹老太爷于手心手背都是肉的两难的困境之中。
而这样的人,我的朋友——才是真正的Superhero。
另一侧的轮椅上的女人轻轻翻动了手上论文的一页。
关键时刻站出来拯救曹轩的英雄自然就是……
没错。
是老杨。
老杨拍拍小肚腩,就带着他珍藏的段子勇敢的A了上去。
此间复杂的情况下,除了由他来充当润滑剂,还能有谁呢?
“哎呀唉呀,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呢,听我说一句——”
于是。
在天气预报与河北梆子的混搭节目之中,又融入了相声演员在天桥上唱莲花落的环节。
场面一时之间混乱极了!
魏芸仙和刘子明都有着各自的心思,老杨的加入像是一桶热乎乎的地沟油浇在了已经摩擦出烟气的枯草上。
腾的一下。
本只是冒白烟的气氛,火星子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场面马上便要向着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
也许就在机场里,大家就要闹的不欢而散。
铛、铛、铛。
拐杖用力敲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曹老极重养生。
毕加索八十多岁的时候。
据说还能赤膊着上身,用粉笔在墙壁上画那种尺寸有几米长的巨幅素描,画完之后浑身冒汗,但是神采奕奕,一点都不显得疲态。
而曹轩已经九十多岁了,在教室里上一整堂课还能脸不红,气不喘,能用如椽巨笔在地上写一整篇《心经》,手臂的肌肉丝毫不发颤。
说老太爷能把拐杖在地上敲打出火星子来,肯定是夸张的形容。
声音却非常的低沉有力。
不管是“播天气预报的”、“敲河北梆子的”、还是扯着嗓子“唱莲花落的”选手,一时间都被镇的安静了下来。
除了依旧沉浸在论文中的世界,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敢兴趣的安娜以外。
贵宾休息室里的所有人,包括伊莲娜家族的随从在内,都不由自住的往树下的老人方向看。
“好了。”
曹轩的声音很平静。
他低低的呵斥了眼前群魔乱舞的闹剧。
老太爷没有训斥自己的徒弟,说什么“我还没有死呢,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在吵”之类赌气的话。
他的语气听上去和往日一般无二。
苍老。
微微的沙哑。
但是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的那瞬间,刘子明就不说话了,魏芸仙不冷笑了,老杨更是露出了乖巧的不能再乖巧的笑容。
大家都清楚。
最终能拿主意的,永远只有曹老太爷一个人。
他才是画宗的定海神针,艺术领域的无冕之王。
当曹老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无论你开心还是不开心,都只有说“明白了,老师”的份儿。
老杨的担心实际上并无必要。
他这样的“外人”还是无法真的完全理解,曹轩和他的弟子们之间的特殊关系。
生命中无论你走到了哪里,长到了多高,有些人永远都是你的父母,也有些人永远都是你的老师。
曹轩便是这样的人。
无论刘子明、唐宁喜欢或者不喜欢顾为经,那都是对顾为经这种土包子的事情。
对于老太爷,他们都是尊敬的。
他们每个人都是风光的大画家,每个人都是艺术家排行榜前一百名的人物,甚至每个人都是富豪。
在外人眼中,哪怕在伊莲娜小姐眼中,他们都是大画家。
可当曹轩真的敲着拐杖开口的那一刻,他们……又全都变成了画室里的小孩子。
就算如今和顾老头一样都是老头子也都秃了头的年纪最大的弟子林涛——他的年纪已经超过60岁了,但在艺术领域,他至今依然活在曹轩的庇护之下。
既然如此。
那他就还是曹轩的小孩子。
小孩子敢和父母有不同的意见,敢和父母赌气,甚至敢和父母甩脸子,转过身不接他们的信。
可最多便是如此了……
更多的事情,他们其实心中还是不敢。
或者说不愿的。
老杨如果理解了这一点,他就会明白。
不管曹轩的这一帮弟子们彼此和睦与否,只要曹轩还活着一天,只要老人还能拄着拐杖站在这里。
那么人心就散不掉。
“你们的意见我知道了。”
“子明——你说不想让这件事拖到画展结束,行,这件事也依你的意思来办。”
“真或者假,都要坦坦当当的面对,是这个理。”曹轩点点头。
刘子明脸色一松。
“听我把话说完,你既然说了自己想要帮顾小子,也好,你就帮他。不用私下研讨了。新加坡你很熟,你给我去联系双年展组委会,让他们在滨海艺术中心的现场,为这篇论文,为顾为经和酒井胜子小姐开一次访谈会。规模要大,级别要高,就在画展期间办。”
“老师?”
刘子明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日程是安排好的,这不方便吧,再说,以顾为经的身份,不合适——”
曹老却根本不理会,接着说道。
“你用什么办法,我不管。给主办方捐款也好,提供赞助也好,联系人也罢。我只要结果,你去把这件事办了。如果你办不到,那么我亲自去联系人。我来办。既然顾小子能把这篇论文写出来,那么,这份荣誉和关注度,都理所当然该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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