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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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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阿香又回来了。高二(1)班需要阿香,习惯阿香,这是一个能够给整个班级制造快乐因子姑娘,有了她,沉闷可变活跃,紧张化为轻松,从这个意义上说,阿香更像一位天使,带来美好情愫的天使。没有人了解她转变的秘密,除了存扣。世上就是有像阿香这样的女子,她们在理性面前表现得相当弱智,她们靠本能率情率意地活着,她们情绪的乍晴乍阴都是生理和心理原生态的体现,没有一丝矫情,她们眼下和日后拥有的快乐和苦痛都是纯粹的,而流转于纯粹的快乐和苦痛中的她们为这个人世贡献出的是诚实、丰富和精彩。本能即是天真,是人间的天籁。

    存扣这次送阿香回家果真像是下了一场及时雨。虽然不是出于存扣的自觉和主动,而是阿香争取来的,属于“人工降雨”,但这又怎么样。阿香如一朵枯蔫的小花吸饱了水分,立马变得鲜灵起来。

    存扣怎么忍心再让阿香回到萎顿抑郁的状态呢。虽然他得到了秀平非常明确的暗示,但他再不愿意面对阿香对他的任何示好而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其实那些示好是多么简单,简单得可以让任何人都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当事人才能敏感地心领神会。比如进教室时对存扣的惊鸿一瞥,比如出教室时不经意的回眸一顾,比如存扣打球时躲在人缝中的默默观望,比如在校园里相遇趁人不注意递过一个笑靥,或者上教室时正好跟在存扣后面,便加大步幅赶到前面来,虽然头都不回,但她故意和夸张的信息已经毫无遗缺地传达给了对方,陡然的加速使她变得风风火火,连蹦带跳,一溜小跑,腰肢如风摆杨柳,屁股活泼地扭动,那可爱又可笑的模样就像一个能干的小女人,急着要去做件急要做的事情。存扣对她的这些示好报以会心的眼神,甚至一笑,把笑意、满足和轻松都留驻在脸上一会儿,让那个丫头看了高兴。这又有什么呢,他这样做完全出于一个憨实善良的小伙子的心意,并没有非分之想和出格的举动,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只要是正常健康懂得热爱和体味生活的人都无法拒绝一个活泼热情天真纯洁的女孩的这种清新的爱意的。看你怎样去把握好了。

    存扣对阿香示好的把握限在眼神上的交流和回报——这也是让人愉快的呀——和周末送她回家一次,尽一点“兄长”的义务。但这对阿香已经够富足的了。这样的女孩所索要的并不多,些微感性上的给予就让她心地踏实欢天喜地了,对每周末相聚一路的向往和等待更是她的一道情感大餐,让她激情飞扬。学习上因此更有劲了,以至徐老师布置的拗口拙牙的古文全篇背诵她也能伶伶俐俐地先别人背出来;英语是她的长项,现在更好了哩,单元测试居然捞了个班上分数最高,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这一天两人走在回焦家庄的小路上,野外的景色让他俩心情好得不得了。天空湛蓝,明净得像被水洗过了,丝丝缕缕的白云看上去也那么洁净,如画家在天幕上随心涂沫出的笔意,从容悠然。时分已到了农历十月,西斜的太阳带给人的只是凉沁空气中的温暖,如母亲温厚体贴的抚摸。田野里的最后一茬杂交稻也收割完了,一下子显得空旷辽远,安静而寂寞。错落在平原上的村落因此尽显轮廓,那些秋树,那些举着嫩白芦花的苇障,那些房屋,那些屋顶上的炊烟,那些从村庄里传出来的牲灵和人类的声音,都那么清晰,清新而抒情,如水墨世界,如世外桃园。

    在一马平川的水乡平原上,焦家庄南河前的那个几丈高的土坡就显得非常地突兀。不知它是怎么形成的。有人说这是焦家庄古人祭祀祖先的土台,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大古墓的封土堆,但都缺少证据,传说而已。

    这个土坡在近代发生过一次壮丽的事件。一九四二年新四军在这里打过一次伏击,一举击沉了经过焦家南河开往大丰县城的两艘日军运输船。战斗胜利了,这里却也永远留下了七位烈士的忠骨。土坡上生着各种杂树,苍苍郁郁,丛草没膝,很是荒芜。林子深处是烈士墓。也只有到清明时节这里才有些生气,附近庄子小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红旗抬着花圈来祭扫烈士。

    今天阿香牵着存扣的手来到树林深处的烈士墓处,两人在墓碑前的石阶坐下。每次把阿香送到土坡上存扣总要让阿香赖上一会儿,倒像是成一门功课了。以往是两人站在林子里呆上几分钟就走,现在阿香把他引到这里,树高草深一片寂静,烈士碑默默地站在身后,奇异的环境让人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新鲜,又有点无名的激动和紧张。

    存扣虽然只比阿香大一个月,但阿香娇小的身材和天真率意的性格让存扣在她面前一开始就有一种下意识的兄长心态,特别是现在,他已彻底迁就和适应了她的机灵和调皮,适应了她可以跟哥哥的亲热赖皮的理论。阿香就像一个小孩子爱窝在他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温厚的胸膛上面,絮絮地说话,笑,假装生气。这本来是关系很亲密的恋人之间才可能拥有的情状,而阿香和存扣接触伊始就这样了。这并不是种特殊的个例。情窦初开的女孩如果向对方敞开了心门,往往是很彻底和毫无保留的,这符合水乡女儿的性格。因为阿香其实早已把存扣当成了自己的至爱亲人,那口头上的兄妹关系只不过是个以退为进心口不一的托辞。权宜之计。所以当她有机会和存扣在一起时就有了恋人般的动作和态度,否则她心态上就不能够产生“对等”。存扣是不晓得的,因此他在阿香缠磨他时顶多做到不反对而没有相应的配合,任其所为,其风度倒是与一个大哥哥无疑了。但一个正当青春妙龄浑身散发着处子之香的热乎乎软绵绵的娇小身体赖在他的怀里,即便是铁人也不敢说毫无感觉,更何况他是一个身心很健旺又很会欣赏女性美的青年。他用理性压抑和抵制这种感觉,因为只是“兄妹”,因为他心里有秀平。特别是后者,他稍微放纵自己便是对秀平的亵渎,这是他不愿意的。可是今天,在这安谧隐蔽的烈士墓下,他本能地感到血液里流动着莫名的让他不自在的因子,心慌和躁烦,尤其当本来和他比肩相挨的阿香转过身来像个孩子似地骑坐在他的大腿上,紧紧地搂住他时,他的身体不可救药地有了冲动,反应强烈。理性的堤坝终于开始裂缝和渗水了。他第一次下意识地回搂住阿香,阿香在他强劲双臂的箍勒下要命地气喘、扭动,嘤咛不断。他感到有一只温热的小手游进了他的裸背,在上面抚摩和抠压。他抱着她滚到了草地上。当他早就膨胀的下体压上阿香小腹下的耻骨时,阿香发出一声喊痛的惊叫。就是这声叫把存扣从迷狂中喊醒了,他马上站起来,衣裳也不掸,坐回石阶上,懊丧地抱着脑袋。

    阿香怯生生地坐回到他身边,轻轻拿手推他:“你怎么啦?”

    存扣抬起失神的眼睛望她:“对不起……我们是兄妹。”

    “不错,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

    “不!是!是兄妹!”存扣恶狠狠地说,慢慢推开她,踉跄地往林子外面走。

    阿香定在那里。呆呆地望他出去。突然咬住嘴唇,眼泪簌簌而下,淌满了一脸。

    4.

    存扣在路上晕乎乎地走。他想不到刚才就那么发生了那么激情迷乱的事情。他为此感到强烈的自责。感到可耻。他不怪阿香,一点儿都不怪。阿香就是那样的,她单纯,欲望是直露的,抱他搂他亲他都是自然的,而他不该把持不住自己,做出回应和出了格的举动。还做什么哥哥。狗屁哥哥!简直就是对兄妹美好感情的亵渎。

    可是阿香似乎不反对他这样。她显然是愿意的。她其所以惊叫正是他不小心弄疼了她。他脑子里回放阿香在他怀里陶醉的样子,眼神迷朦,面孔火烫,红喷喷的;不住地嘤咛。把手都伸进他衣裳里肉上了。阿香果真天真得一点不顾忌兄妹关系吗,存扣头脑里开始清醒过来了:答应两人保持兄妹关系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她不这样应承下来就断送了他俩在一起的可能。“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阿香说得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这妮子,上了她的套呢。存扣一阵沮丧,他这么聪明的人咋就这么轻易相信她的呢,一点也没有察觉?他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和滥觞的同情心。也许他本来就对阿香心存好感,而在潜意识中接受了她?是的,他从来就没有讨厌过阿香,可以说一直都是喜欢的,只不过当时有个秀平,所以没把阿香往心里去。现在秀平不在了,阿香走上了前台,稍一逗弄,他情感的中心就偏移了。他有些无奈地想,他是不是有一种亲近(或需要;或离不开)异性(或母性)的天生。小时候赖着妈妈,稍大些又赖着嫂嫂,上了初中那么有女儿缘,在女生堆里滚,离不开庆芸,噢,甚至还有点痴迷张老师,以后……就接上了秀平。你看,没空过啊。怎就这样呢。现在该怎么办?又和阿香好?这是不可能的。秀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法挪移。也不能挪移,否则他就不是个人。但今天他都这样迎合阿香了,抱她,勒她,压她……想到自己是怎么把阿香弄得叫起来的,存扣脸上就一阵发烫。

    前面就是老八队的晒场了。各家打下来的稻草垛一字排地站在西河岸上。无风。黄昏将尽。西天的颜色变得暗紫,衬得些高高低低地草垛山一般地凝重,很像桂林那些突兀的岩峰。从田埂上跳下晒场,走在光滑洁净的泥土上,脚底松软,让人感到舒服。只是前些时,这场上还满是抢收脱粒的人们,机器突突地响着,人声喧哗,老牛拉着辘磙吱吱嘎嘎转圈压着稻草,壮汉把木锨插进稻堆里,奋力朝天上一扬,珠帘似的金黄的稻粒哗地落下来,灰尘和草屑则灰溜溜地飘到一边去了,娃娃们提浆送饭,在草堆中间你追我赶,缺牙佝腰的老太婆极其认真和熟练地在一面啪啪地打着连枷……而今秋收已毕的晒场彻底安静下来了。安静而寂寥。再过些日子,平整的土地就要被锄开,各家要在上面秧上油菜,直到明年麦收这场才又重做,重新派上用场。黄昏的乡村最是安宁,静谧,是一天里最温柔的时候。面前老八队的小小村落像是一幅油画,静穆而抒情,非常符合存扣纯朴而唯美的审美感觉。他想找个地方弯一弯腿子,他有些累了。他在一个青石磙上坐下来,右手垂在磙楞上触到一个缺口,他马上就站起来了。他认得这石磙。这是他去年秋天坐过的那只石磙,那天,他无意间觑到了秀平洗澡,从她家里溜出来,坐在这石磙上等她的。

    他的心又纷乱起来。过了小桥往老八队村里走去。

    走到秀平家的屋子时,存扣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里面厨房里传出来“叭——嗒”“叭——嗒”的声音,这是秀平妈在拉风箱做晚饭呀。他想像得出她老人家一个人坐在锅膛前的情景,红红的火光映照在她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面孔茫然。她的嘴角抿着。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如果时光可以倒退过去,这当儿厨房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像呢。造化弄人,人生无测,有眼看不到前头路。这屋里曾经有过六个人的。现在只剩下孤伶伶的她一个。但是还要做饭,还要吃,还要活着。存扣鼻子泛酸,真想走进去喊她一声。可是他不敢,他羞怯,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他匆匆跑出这条巷子走向西桥的时候,听见身后哪个院落中两声银铃似的巧笑。像极了秀平的声音。

    5.

    存扣刚进院门,月红嫂嫂笑着对他说,马锁在这里等你好久了呢,喊你吃饭。这时马锁就从堂屋里笑容满面地出来了。这小子,分开才两年,就长得粗粗墩墩的了,腮上胡子密得很,干练多了,像个大人了。他笑着说,等你一气了,昨天船才从外头回来,正好进财也从无锡家来,不逢年过节的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就想找你聚聚,弟兄们玩下子。存扣很高兴,路上的郁闷全没了,问那进财呢,马锁说派他上街买菜了哩。存扣问还有哪个,马锁说没得了——东连又不在,这小子在扬州刻章,听说谈了个在饭店里端盘子的淮阴丫头,都睡到一起了哩;保连我去他家过了,老瘌疤说“我家保连学习紧张呢,个把月才家来一次”,乖乖,那口气,看得见儿子要中举似的。走吧,上船!

    马锁的铜匠船带在东河港上。进财已把菜买妥了,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老远就喊:“存扣!存扣!”声音都岔了气。他是心里欢喜。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学了七八年,现在虽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却像老酒,藏在心里,只能越过越醇。存扣也激动地回喊他:“进财!进财!”

    存扣在木船上到处都觉得新鲜,东看西看,摸这摸那的。船不大,但收拾得齐整。顶篷不是篾子柴草或油纸苫的,全是用木板打的,刷了桐油,上了青漆。船尾竟装了台四匹机挂浆,是条机动船。中舱里的艎板漆光可鉴,舱顶上悬着电瓶灯,一台九吋的黑白电视机摆在舱角上,存扣就惊讶:“哎唷喂,这收拾得比家里还好哩,多气派!”马锁说:“气派的你还没看到呐。我这是小船,在外面你看到那些装修得好的大船,还要唬死你呢。”

    进财招呼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舱当中摆上一张矮矮的小桌子,上面还画着棋盘,楚河汉界的。马锁从后梢捧出一叠碗来,进财从篮子里把熟菜一一拎出来倒进去。买得真不少,有猪口条,猪耳朵,鹅杂,素鸡,花生米,油豆腐,干丝,兰花瓣儿,最后倒出的是满满一盘子水牛肉,切成纺纸厚,淋着红红的辣酱。“太丰盛了。费钱哩。”存扣埋怨他们。“没事没事,又不高兴烧,在家里吃起来又不安逸——这些熟菜搭啤酒蛮好。”

    “啤酒?”存扣疑惑地说。以前他只在中看过这词,从电影电视上见过人家喝啤酒,认为那是城市的富豪人才能喝上的高贵饮品,怎么……马锁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变戏法地从艎板底下拎出一捆整整十瓶高瓶子酒来,“没喝过吧,这是从扬州带回来的‘瘦西湖’啤酒,名牌哩!”进财说无锡的“太湖”啤酒也好喝。看来他们在外面老喝啤酒哩。马锁从裤带闪亮的钥匙扣上拈出一把特别的小刀来,上面有刀有剪子有扳子各种玩艺,他用刀割断捆扎瓶子的塑料扎绳,嘭嘭嘭开出三瓶,问:“是各人吹,还是倒?”“吹?”存扣不懂啥意思,进财告诉他吹就是用嘴套瓶口喝,——要会喝,不然弄得沫冒得块块(方言:到处)是的。存扣说那还是倒。碗不够了,马锁在舱里爬来爬去找了两个玻璃茶杯,还有一个搪瓷茶缸,他把茶缸蹾在存扣面前,咕嘟咕嘟倒起来,白沫直往上泛,都要溢出来了,忙喊:“快逮下子!”存扣赶忙低头把那些沫啜掉了,一股沤过的淘米水味,眉头都皱起来了。可又不好说,怕说了外行话惹人发笑。但马锁还是看出来了,“开始喝都是这样的,一股猪尿味,喝喝就习惯了,想喝了。真有瘾哩,天天要喝。”进财笑着说:“江南人说喝啤酒叫喝猫尿哩。”存扣也笑起来,低头又抿了一口,沁凉的,不是太难喝嘛。存扣对马锁说:“你跟我倒这么多,七八两哩,想把我喝醉了呀。”马锁和进财都笑起来。马锁说:“喝啤酒不论斤两的,论瓶,喝几瓶!”进财说:“不要紧,这东西度数低,城里人当饮料喝,多的喝十瓶八瓶都不卖账。”

    进财看存扣对他的话有些不信又很感兴趣的样子,抿了一口啤酒,给他讲了一件城里的趣闻。

    他说他和师傅在无锡帮人家装修,装修结束后主家摆了两桌酒,喝的就是啤酒。装修师傅们坐一桌;主家和朋友坐一桌,喝着喝着就兴起了,嫌倒酒不来事(方言,不痛快),找了两个铅桶来,把酒都倒进去,用碗舀着喝,还不准上厕所,上趟厕所多喝三碗,结果都把脸憋紫了,把脸喝白了。你们想想,他们八个人喝了多少?整整九扎子!九十瓶!

    马锁问:“没醉?”

    进财说咋不醉,两个当场就瘫到桌子底下喽,呼呼地睡,用脚踢都踢不醒,还有两个对着锃亮的地砖就呕开了,呕得一塌糊涂,最绝的是一个家伙倒在厕所里,手伸在马桶里倚在墙上就睡着了,尿了一裤裆呐。

    三个人哈哈大笑。感到极有意思。

    笑过了,存扣犹犹疑疑地问:“那我们,这十瓶……”

    “十瓶算什么!十瓶怎会醉?”马锁豪气地举杯:“来,我们喝!”

    存扣的豪气也引起来了,也举着茶缸叫道:“喝!”

    三瓶酒下肚,大家谈兴更浓。话头越来越多。存扣羡慕地对马锁和进财说:“你们真了不得哩,出去两年多,经历了多少事!跟你们比起来我这个学校里的人倒像个呆子了。”

    “哎——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还是上学好哇,有前途哩!”马锁边开酒边说。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上没得上哩。你别看我们在外头见多识广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晓得做生活的的苦处,几个钱都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呀。”进财说。

    马锁把酒给大伙儿满上,举起杯要喝,又放下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在外头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书包一背自行车一蹬穿得滑滴滴的,心里有时真不是滋味。同样是人,人家学的知识多,日后升学了,有工作了,上班下班的,多有身份啊。而我,挑个铜匠担子,走东窜西,风里来,雨里去,吃尽辛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的辛苦事,赚的辛苦钱。眼角高的把你当瘪三看哩。存扣啊,有学上就要好好上,你最聪明了,块块都比旁人优秀,我们都指望你有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有本事我们也好沾光哩。”

    “是哩。”存扣看两人对他掏心窝子说话,很感激。倒底是从小长大的好伙伴呀。

    “好在现在政策好,只要自己肯苦,脑子活络,将来发财致富也不难。我们在外头见得多哩,好多不识字的人都发了大财,富得你眼馋哩。”马锁说。

    “特别是浙江人,脑子最活,胆子最大。”进财接上一句。

    “我们江苏人也不错,——你看,单我们庄上这几年就出去了多少人?”马锁说,“在扬州,兴化人碰碰的。”

    “在苏南的更多。”进财说。

    “你说东连在扬州刻章?”存扣问马锁。

    “是啊,我碰过他几次哩。他摊子摆在荷花池菜场。这小子灵,存扣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上学时他就喜欢弄个萝卜、橡皮什么的刻着玩,盖起来不比街上‘红鼻子’玉寿刻的差。”

    存扣怎会不记得呢。但他疑惑:

    “刻这东西能搞几个钱呀,才块把两块钱一个……”

    “哎,你可别小看这营生——没有啥成本哩,章料子便宜死了,到泰兴刁家铺进,一个章料子才几分钱,两三分钟就刻好了,多少倍的利润!”马锁说。又补充道:“而且,还刻公章!——一个公章料子才三角,刻起来起码二十块!”

    “公章也敢刻?那不是要开介绍信才能刻的吗?”存扣问。

    “嘿,有什么不敢的。”进财说,“存扣你不懂,在外头混,有时单靠手艺还不够,还要有胆气,胆大心细才能弄到大钱。——东连从小胆就大。”

    马锁笑着说,东连刻章的地方离医学院和农学院不远,常有学生去刻章,他就宰人家,还专拣女生宰。上来人家学生问刻个章几钱,他说五角,甚至还说三角,人家一听乐坏了,这多便宜呀,在正规店里刻起码也要两块三块的,简直是白送嘛。很高兴地就刻了。哪晓得刻好了就跟人家要十块八块的,说刚才说的价钱是材料钱,刻字要另算的,说走遍中国也没得哪儿五角钱能刻个章的,现在五角钱掉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拾……等等,人家上了套,说不过他;他又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刀抓在手上像随时要戳人似的。人家只好鼻子一捏给钱。有的女生被他宰得哭哭的,掏钱的手直抖,我在旁边看了都不忍。

    “这东连,他怎么能这样?!”存扣激愤地说。

    “人在江湖,有时候心就变黑了。”进财叹了口气说,“来,吃菜吃菜!”

    存扣不吃。他心里堵得慌。他想不到东连这样做生意。他气。

    马锁劝他:“你吃唦!你气的啥头绪啊?江湖上你看不惯的事多哩。好多生意都有欺诈,像取牙齿的,看红眼病的,打金子的,打卦相命关亡的……”

    他马上止住了。他想到了存扣妈妈就是关亡的。连忙掩饰:“……不是正行哩……”

    存扣脸已脱了色。他心里真是尴尬。

    进财连忙打圆场:“别提这小子了!存扣,你知道啊,马锁志气大哩,他刚才对我说他铜匠担子不想挑,以后想开个废品收购站哩!”

    “你志气小?”马锁白了他一眼,“你说说,你告诉存扣你的志向!”

    进财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我嘛……想把师傅本事都学到手,以后自己拉个班子,到上海,到北京,做大装潢。”

    存扣听两个好伙伴都有大志向,心里才高兴起来:“现在搞改革开放,鼓励发财致富,你们放手干吧。我保你们会成功。”马上又愤愤加了句:“可别跟东连学!”

    “好。吉言!吉言!”进财马锁一齐向存扣举起杯来。

    不谈东连了。谈保连。

    “倒有老长时间看不见保连了。”存扣说。

    “自从那年出那事后,他就不大和庄上人搭讪了。”进财说,“好像不是我们顾庄人了哩。”

    “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当时他也是一心之头(注:一时冲动)。他和我玩得好,我晓得的。”存扣说。

    “我现在还真的佩服老瘌疤,不是他果断,关键时刻不要面皮,拿得出,那时保连就毁了。动了派出所一世名就臭了。不简单啊,老瘌疤。——等于救了保连。”马锁说。

    “听说他在草潭成绩还不丑。”进财说,“说不定还真能出个人。”

    “那保不定。”马锁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混得惨了,瘪脚了,倒霉了,换个地方,人人都不熟悉你,重新来过,说不定还真能活回起色来。——‘眼不望,心不烦’,没有精神负担了嘛。”进财跟着说:“我师傅也对我讲过,‘树挪死,人挪活’,大致就是这个道理。”

    存扣心里有个地方突然一震。他默默地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马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大前门”的。

    “我不大抽烟。平时兜里摆一包敬敬人。”他拈出一根递给进财。

    进财用手挡开了,说不会。他师傅不准他抽,只准喝点酒。

    马锁看存扣不则声,像有心思的样子。把给进财的香烟递给存扣:“你,弄一根?”

    存扣说不会抽。

    “你是学生,也不能抽。”马锁笑笑,把烟含到嘴上,掏出一个小巧的扁扁的红色物事来,大拇指一按,“噗”地蹿出半寸长的火苗,很气派地点着了烟。

    “这叫一次性打火机,跟一个温州人买的。一次性,就是用光了里面的油气就没得用了,只能扔掉——没得充气的屁眼。”马锁精到地介绍道,一口烟吸下去,从鼻孔冲出两道白烟来。

    存扣看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发笑。接过打火机把玩着,说:“你现在家伙倒蛮全的嘛!”

    “你要啊?要就拿去玩。”马锁大气地说,“不值钱,我再买一个。”

    存扣说不要。要也没得用。还给了他。

    “你师傅对你家法不小啊,烟都不准抽。” 马锁笑着对进财说。

    进财说这是师傅为他好。“他把我当自家伢子看的。”

    马锁坏笑:“他当然把你当自家伢子看。”

    进财脸就有点红了。

    “什事啊?说说看!”存扣来了兴趣。

    进财想不准马锁说,但晓得挡不住,犟起来说:“你说就说,反正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马锁说进财的师傅有个大丫头叫大妮,对进财可好哩,平时不仅帮他洗衣裳、盛饭,早上连牙膏都替他挤得好好的,晚上还给他打洗脚水哩。“你说,可有这事!你妈妈亲口在外面说的!”

    “真的呀?”存扣惊奇地望着进财,说。

    “真的。”进财倒不抵赖。

    “他多大呀?存扣问。”

    “二十四。”

    “啊?”

    “所以呀,”马锁笑着对存扣说,“进财妈对外面人说,‘大妮对我家进财那个好呀,赛过妈妈的细致。’听了把人家笑死了。‘妈妈’,说姐姐还差不多!”

    “我妈就是不会说比喻。”进财眼里似乎有些泛潮,“她呀,就是对人太好了。以前也跟人家谈过,谈了几个呢,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可是没得用,对人太好人家反而不爱惜她。都黄了……岁数就扯大了哩。她,她寻过死,为这个……”

    进财两只手插进头发里,脸对着桌面。

    “就是岁数太大了。”存扣小心地说。

    “比我大六岁。”进财头不抬,闷闷地说。

    “太大了,大三岁还差不多。”马锁对进财说,“你丧气啥?你不要就是了。”

    “我师傅对我恩情重啊。在几个徒弟中他最看重我,角壁角落地教我,比我爸爸都对我好哩。”进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舱外。“大妮对我的情意我咋不懂呢,可我心里只当她是个姐姐。顶好顶好的姐姐。可我又不能表明我的心思。就这样拖呀……拖呀……会误了她的呀……”

    “你不跟人家挑明了态度,怕日后不大好收场。”马锁说。

    “你说怎么挑明?拿什么话替她说?”进财激动起来,责问马锁。“刀不斫在你头上你不晓得疼!”

    “你师傅肯定也是想撮合你们俩了?”存扣问。

    “他师傅不好!他要进财做女婿,不是还有个二姑娘么!”马锁抢着说,也愤愤地。

    “真的呀?对的,有大妮就有二妮。”存扣发笑。

    进财说是的。二妮也好哩,可人家是中专生,哪会要他。

    马锁说,我晓得了,你还是喜欢小的。你小子。

    进财不则声。过了会儿才说:“所以我想早点出师,离开师傅家出去。”

    存扣说,那大妮要伤心死了。

    进财说,没得办法。

    马锁不耐烦了:“好了好了,酒喝得好好的,说这些不开心的事!”

    进财说:“不是你提起来的么?”

    “好好,怪我,怪我。我只对你说一句话,不想跟人家好,趁早对人家说,黏黏乎乎反而害了人家。我虽然没跟女子好过但也晓得一个理,女子爱上哪个人心就给她敞开了,什么都啥得把你,死都肯。你不说,人家就有念想,一天一天往深处引,日后走不出来,寻死上吊的都有。不是我唬你。要么你就板板正正地待人家,叫人家看出你只不过把她当个姐姐待,让她慢慢想通了,死心了,这才行。黏黏糊糊地,哪像个爷们!——来存扣,我们喝,还有三瓶呢!”

    马锁这番话说得存扣又是一震,心头好像有个地方豁亮起来。见马锁要他喝,马上一举茶缸,说:“喝!”一仰头把半茶缸酒骨碌碌都倒进了喉咙。马锁拍掌大叫:“好!海量!”

    第二天下午存扣回校时在东桥上对河港望时,马锁的铜匠船已不在了。他又漂进江湖里谋生活去了,为了他的理想。存扣站直身子,对着上风深深吸了口气,步子稳实地下桥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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