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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恭澍在王府井南口扔掉了自行车,改坐人力车回到煤渣胡同西口的37号,他收拾了一下行李,打算乘火车回天津。陈恭澍知道事发后日本宪兵肯定会逐门逐户进行搜查,他没有办临时户口,万一被查出来,定会祸及军统在北平的工作。
毛万里出去打探消息了,下午才回来,只见他拿着几份报纸,神情沮丧。陈恭澍打开一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报纸上说王克敏并没有死,被打死的是日本顾问山本荣治,此人是个日本浪人,为日本“黑龙会”成员。他名为王克敏的顾问,实则是喜多诚一安插在王克敏身边的一个内线,不料做了王克敏的替死鬼,这次行动又失手了。
陈恭澍想办法搞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也打探到刺杀行动结束后的细节,当得知杨秋萍没有死,在昏迷中被日本宪兵生俘的消息时,他大吃一惊,立刻紧张地盘算起来,在参加这次行动的人员中,除了徐金戈和毛万里,其余人并不知道煤渣胡同37号是军统北平区的区本部,因此这个地点暂时还没有危险,但杨秋萍的被捕有可能使徐金戈的身份和“南山堂”药店暴露,更要命的是曾澈领导的“抗日锄奸团”成员的身份地址及联络点宣武门天主教堂,万一杨秋萍挺不过日本宪兵的刑讯,吐露了情况,那么这些人员和联络点将意味着毁灭,此事乃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
陈恭澍通过秘密途径火速将情况通知了“黑马”,希望“黑马”立即通知徐金戈、曾澈等人转移。按照组织程序,徐金戈的行动组是由“黑马”直接指挥的,无论是陈恭澍还是毛万里都不能与徐金戈发生横向联系,只能寄希望于“黑马”的动作了。
陈恭澍与毛万里放弃了撤往天津的打算,离开煤渣胡同37号,火速赶往另一个秘密联络点——平西潭柘寺。
平西潭柘寺地处燕山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悠远僻静,是北平上层人士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千年古刹依山而建,错落有致,远眺峰峦叠翠,寺前清泉淙淙,素有“潭柘寺秀甲天下”之说。
徐金戈是第一次来潭柘寺,他坐在马车上和赶车的慧云和尚闲扯,远远望见山坳之中的千年古刹,早春时节群峰如黛,层林染翠,黄顶红墙的潭柘寺在夕阳下显得幽邃庄重。
看得出来,慧云和尚是个话痨儿[1]
,从进山时算起,他就喋喋不休唠叨了一路,到现在还收不住:“施主,那就是潭柘寺,说起来小庙共有十景,可谓闻名遐迩!”
徐金戈心不在焉地回答:“师父不妨说来听听。”
“这里春夏秋冬,景色各异,早中晚夜,各不相同。十景为平园红叶、九龙戏珠、千峰拱翠、万壑堆云、殿阁南熏、御亭流杯、雄峰捧日、层峦架月、锦屏雪浪、飞尘夜雨,分别为各时节的绝景。唉,可惜啊!俗世不太平,今年的香客比往年少多了。”慧云和尚叹息着。
徐金戈没注意慧云说什么,他心里很乱,这是他从事秘密工作以来,第一次出现心神不宁的状态。这一路上,杨秋萍的一颦一笑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懊丧地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了,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个杀手要是到了这步田地,他的职业生涯也该终结了。杨秋萍是谁?她不过是自己的临时工作搭档,这种临时性的组合以前也有过,军统的女特工都很懂规矩,在床上个个风情万种,任务一旦完成后各走各的,决不纠缠,若是以后遇见,有时还能重温旧梦,共度一个浪漫的夜晚,同事之间决不可能产生什么感情,徐金戈比较习惯这样与女人相处。
唯有杨秋萍是个例外,这个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勾住了徐金戈的魂儿,从与她同居的那天算起,徐金戈就总是处于被动状态,当他想与杨秋萍寻欢时被毫不客气地拒绝,甚至不惜用手枪相威胁,简直可以上《烈女传》了。当徐金戈彻底断了这份念想时,杨秋萍又主动投怀送抱,柔情似水,弄得徐金戈一惊一乍,无所适从。特别是最后一个夜晚,杨秋萍依偎着他呢喃蜜语、娇嗔戏谑,她的目光时而激情似火,时而迷离如梦……这种种举动使徐金戈欲罢不能。
以前和一些喜欢眠花宿柳的同事谈论女人时,有人说天下女人都一样,只分两种——让干的和不让干的。没想到接触杨秋萍后,徐金戈渐渐感悟到,那些同事的话大谬不然,对于男人而言,女人就犹如树叶——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不同的女人会给男人带来不同的感受,其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徐金戈的内心感到一种慌乱,为什么杨秋萍的安危使自己如此牵肠挂肚?结论只有一个:自己爱上这个女人了。
邪门儿啦,一个在刀尖上舔血的职业杀手居然会有爱情?这简直不合乎情理,一个以杀人为生的人只可以占有女人,却不能与女人产生爱情,恋爱和杀人生涯不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施主,到了,请随我来!”慧云和尚下了马车引导徐金戈走进寺门。过了正对大门的大雄宝殿,来到庭院,两棵高近二十米的银杏树映入徐金戈眼帘,这两棵树伟岸挺拔,遒劲有力,令徐金戈不住啧啧称奇。
“东边那棵是‘帝王树’,相传清代每一个皇帝继位,此树就长出一条新枝。施主请看,西边一棵是‘配王树’,这两棵银杏树少说也有千年以上了。”慧云和尚为徐金戈介绍。
两人穿长廊,过流杯亭,一路宛转,经过千余米的羊肠小路,来到了龙潭,慧云和尚请徐金戈稍等片刻,自己则躬身告退。徐金戈环视四周,只见脚下潭水深不可测,对面山峰壁高万仞,不禁暂时忘却了烦恼与忧虑,欣赏起景色来。
陈恭澍与毛万里出现在小路上,近日天气转暖,两人都换了春装,陈恭澍着一身铁灰色的派力斯三件套西装,系藏青色领带,显得风度翩翩。他老远就兴高采烈地喊上了:“金戈兄,咱们兄弟总算是又见面了,老兄一路还顺利吧?”
徐金戈不动声色地讥讽道:“还好,还好,恭澍兄还真是一表人才,真乃玉树临风啊。”
“金戈兄拿我开心,是不是?”陈恭澍已来到徐金戈面前。
徐金戈突然一个勾拳打在陈恭澍脸上,陈恭澍猝不及防仰面跌倒……毛万里一把抓住徐金戈的手臂:“金戈兄,你疯啦?”徐金戈肩膀一晃,毛万里飞出两米开外,“嗵”的一声摔进龙潭,水花飞溅。陈恭澍正待爬起来,徐金戈上去又是一脚,陈恭澍满脸是血地倒在岩石旁……
“金戈兄,这是为什么?你要打人也该说说原因啊,兄弟我哪儿得罪你了?”陈恭澍躺在地上问,他的语气很平静。
“陈恭澍,你别他妈的装傻充愣,什么原因你该知道,起来!你不是号称军统局第一杀手吗?今天我和你过过招儿,生死凭天命,我要是输给你,这龙潭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徐金戈冷冷地说,他的脸上杀气在逐渐凝聚。
“不许动!”浑身水淋淋的毛万里用手枪指着徐金戈命令道。
“毛万里,你小子有种就开枪,来!照这儿打!要不敢打,等会儿我把你脖子拧断。”徐金戈轻蔑地看着他,敞开了衣服,拍拍胸膛。
“**,放下枪!都是自家兄弟,犯不上舞刀弄枪的。”陈恭澍大声呵斥道。他站了起来,西装上沾满了泥土,鼻子和嘴唇也在流血,模样很狼狈。
“陈恭澍,你出手吧,我今天来就是找你做个了断。”徐金戈拉开格斗的架势。
陈恭澍却掏出香烟递过来:“来,抽支烟。”
“少来这套!”
“金戈兄,我知道你为杨秋萍的事恨我,但这件事我用不着解释,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干我们这行的怎么能感情用事呢?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杨秋萍已经负伤,我们救不了她,与其让她被俘,不如采取果断措施,如果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
徐金戈无言以对,他心里全明白,但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一个年轻姑娘根本就不该参加这种敢死行动,退一万步说,即使参与了,也该由男人掩护她先撤离,可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当她负了伤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却落井下石,不但没有帮助她,反而向她下黑手,以达到灭口的目的,我们还是人吗?
“金戈兄,干我们这一行是有规则的,谁都得照规则办事,我们只对事,不对人,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换句话说,如果当时负伤的是我,你照样也会向我开枪,但我不会怨恨你,因为我知道,我们不是为了私人恩怨,而是为了抗日救国。”陈恭澍说得慷慨激昂。
“抗日救国?要是为了这个理由,就把我们变得没一点人味儿,我看这个国不救也罢,我们就应该亡国灭种。”徐金戈愤愤地说。
陈恭澍克制地回答:“那是你的想法,并不代表我们,我始终认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为了国家利益,个人的牺牲算得了什么?金戈兄,恕我直言,当年在特警班受训时,我就看出来了,你老兄的业务能力全班三十人无人能比,但唯独你不适合干特工,因为你是个性情中人,过分强调自己的判断,照你的话说,是凭良心去做事。可你错了,干别的行业可以凭良心,唯有当特工却不能凭良心,为了国家利益,使用任何手段都不算过分,这是对一个特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
徐金戈冷笑道:“要是戴老板也这么想就好了,我倒宁可去带兵打仗,你以为我愿意干这行?”
“没错,戴老板护着你是因为你能干,平心而论,就业务能力我不如你,可你想过没有,这次行动为什么让我做负责人,而只让你做我的副手?明说吧,就是因为你的心理素质不如我,要是你能在这方面调整一下,你老兄在军统局将前途无量。”陈恭澍诚恳地说。
徐金戈扭头走了。
“金戈兄,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等待上峰的指示,千万不要回北平。”陈恭澍在后面喊道。
徐金戈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句:“这你就别操心了,我又不归你管。”
方景林早晨一出门就碰上了文三儿,他上身穿着蓝布号坎儿[2]
,上面的汗碱有五分厚,看样子这一夏天就没洗过。他的灰布裤子上补着各色的补丁,裤腿上还有两三个窟窿,穿着双张了嘴的破鞋,用麻绳儿绑着,手里提着条和地皮同色儿的小毛巾,敞着怀,肋条一棱一棱的像个搓板儿。文三儿浑身上下除了蓝布号坎儿稍新外,没有一处不是破破烂烂的。
“哎哟,方爷,您出门儿?坐我的车吧。”文三儿凑过来满脸期待地说。
方景林看看文三儿:“我说文三儿啊,你怎么这副倒霉相儿?你这号坎儿都快馊了,就不能洗洗?脏成这样谁敢坐你的车?”
“不洗,就不洗,我这身打扮就为了给他们满街散德行。”文三儿眨着小眼睛坏笑着。
方景林知道文三儿的意思,他是不满警察局发的新号坎儿。北平的洋车夫以前没有号坎儿,到了民国十八年,北平的洋车达到几万辆,当时的警察局想出个生财之道,做了号坎儿,上面印有号码,通过车厂主卖给拉车的,并规定:不穿号坎儿不准拉车。为此车夫们很是不满,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他们经常把号坎儿系在腰上,省得穿破了又得买新的。日本人进城后,警察局长沈万山又想起这招儿来,宣布以前的号坎儿作废,车夫们必须买新定做的号坎儿,否则没收洋车。这个规定很阴损,分明是借日本人的势力盘剥自己的同胞,北平的车夫们敢怒不敢言,只好在暗地里问候沈万山家的女性长辈,把沈万山的十八辈祖宗操了若干遍。
方景林想了想,对文三儿说:“好吧,照顾一下你生意,我去中山公园,走吧。”
“好嘞,您坐稳了,走喽!”
方景林坐在车上和文三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自从方景林救过文三儿以后,文三儿便认定他是个好人,敢情警察里也有好人,以前文三儿总认为北平的警察就没有一只好鸟儿,没想到还有方爷这样的好人。
“方爷,上回亏得您照应,要不然我和大裤衩子非听蛐蛐儿叫去不可,我还没谢您呢,这么着吧,一会儿我请您喝豆汁儿去,您敞开了喝……”文三儿边跑边向方景林表达谢意。
“你用不着谢我,那一带是我的管片儿,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让日本人杀了呀,好歹咱们都是中国人,理应互相关照嘛。”
“方爷,不是我捧您,您就是和别的警察不一样,那帮孙子其实也和我们一样,本来就是草民一个,得,黑皮一穿,人五人六的以为自个儿是爷了,要叫我说,也就是一黑狗子……”
“嗨嗨嗨!怎么说话呢,谁是黑狗子?”方景林听得不大顺耳。
“哎哟,您瞧我这臭嘴,说着说着就说秃噜[3]
了,一不留神把您也捎进去啦,我给您赔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那帮警察……对了,除了方爷您,那帮警察比日本人还孙子。”
“文三儿啊,你说得可有点儿过了,警察们说到底都是中国人,怎么会还不如日本人?你好像不大恨日本人,却总和中国警察过不去。”
“方爷,话得这么说,日本人横呀,人家是拿枪拿炮打进来的,咱有能耐别让人家进来呀,咱不是惹不起吗?惹不起你就得让人家当爷,可那帮黑……不是,是警察,那帮警察凭什么当爷?有能耐你管日本人去,干吗老跟老百姓过不去,就说这回买号坎儿的事儿吧……”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又说回号坎儿了,这一个号坎儿花了你多少钱?招出你这么大火来。”方景林不耐烦地说。
“花多少钱?好嘛,就这么个破玩意儿愣要了我八毛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一天才挣多少?”文三儿固执地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买号坎儿的八毛钱使他心疼不已,于是迁怒于天下所有的警察。
“文三儿,以后说话嘴上要留个把门儿的,照你这么胡说八道早晚要出事儿,警察里有好人也有坏人,要是让坏人听见,你又该倒霉了。”方景林四下里看看,小声说:“要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你就出城找抗日队伍,跟鬼子干一场,总比窝在北平受气强,你没家没业的怕什么?”
文三儿一听抗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义愤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方爷,您饶了我吧,就我这身子骨还打仗哪,真有那能耐咱也不用拉车啦,早改行当土匪去了,咱不是没那个胆儿吗?我早想开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北平总得有人管,早先是皇上管,后来是段祺瑞,张大帅也管了几年,日本人来之前是宋哲元还是蒋委员长?咱闹不清,反正现在是日本人,咱草民一个让谁管着都一样,反正得挣钱吃饭不是?谁愿意抗日就去抗,咱只会拉车。”
方景林终于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你呀,典型的奴才,当了亡国奴还不知道耻辱,我看你比汉奸也强不到哪儿去,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文三儿诚惶诚恐地问:“方爷,您不高兴啦,我是不是哪儿得罪您了,怎么好好的就发起火儿来啦?方爷,您消消气儿,一会儿我还得请您喝豆汁儿呢。”
“行啦,你拉你的车吧,把嘴闭上。”方景林闭上眼不再说话。
方景林此时脑子里很乱,近来麻烦事儿实在太多,上次罗梦云向他传达了当前的形势及上级指示,今年3月初,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一支队政委邓华率部进入门头沟地区的斋堂川,创建起平西抗日根据地。平西是华北的最前线,是晋察冀边区的北部屏障,也是冀中八路军十分区的战略后方,创建平西根据地的意义在于建立八路军向热河、察哈尔方向的前进阵地,此举既可牵制敌人,又能巩固边区。上级指示,北平地下党的同志应协助根据地建立由北平至门头沟地区的物资运输通道,将根据地所需药品、布匹、电讯器材、化工原料运往平西,并尽可能动员更多的北平青壮年到根据地来,以壮大抗日武装力量。
方景林很生自己的气,当警察也好几年了,从学校里带来的书生气还是难以消除,本来他和罗梦云打了保票,至少动员五个青壮年去参加八路军,没想到碰上文三儿这号材料,整个儿是油盐不进,甚至连国家、民族的概念都没有,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拉车吃饭。方景林厌恶地看着文三儿晃动的后背想,这号人在我们的国民中到底有多少?要是日本军部稍微改变一下对占领区的政策,譬如使用怀柔政策,给这号人少许好处,恐怕当汉奸的人会不在少数。方景林深切意识到,和底层民众打交道恐怕得换一种思路,书生气最要不得。
方景林在南池子中山公园西门下了车,文三儿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请方景林喝豆汁儿的问题,方景林说:“改日吧,今天我有事。”
文三儿还不肯罢休,坚持要请客:“方爷,再往北走几步就到西华门了,那儿有个豆汁儿摊,摊主叫侯老六,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他们家的豆汁儿可是祖传的手艺,每天不多卖,就这么一桶,卖完拉倒,去晚了还没有呢。方爷,人家那豆汁儿才真叫豆汁儿,色儿正味儿足,一碗豆汁儿配俩焦圈儿、一碟咸菜丝儿,那咸菜丝切得比羊毛还细……”
方景林把车钱交给文三儿:“我说你有完没完?这一路上不是‘号坎儿’就是豆汁儿,你脑子里怎么全是这些玩意儿?行啦,把钱拿走,该干吗干吗去。”
他赶走文三儿,仔细观察了四周的动静,确信没有人跟踪才进了中山公园西门。
白连旗总算盼到了立秋,秋天是斗虫儿最好的季节。
白连旗最近还真成了人物,每天晚上开局斗蛐蛐儿时,他都是组织者和主持人的身份。主持斗蛐蛐儿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这需要一定的操作性。
“乐战九秋”的帖子发出之后,就开始筹备了,先是摆好铺着红毯子的桌子,中放斗盆,是为战场。另桌设分厘戥、象牙牌子、象牙筹、鼠须探子等赌赛品。一会儿各路赌客便陆续到了,赌客们都带着仆人,挑着盛蛐蛐儿的圆笼,各据厅里一个角落。这一点很重要,各人的蛐蛐儿是不能放在一起的,这里有怕别人做手脚和避嫌的意思。
大家先是寒暄几句,然后准备开战,各家准备上场的蛐蛐儿都分别装进象牙筒里,由主持人白连旗过分厘戥称出分量,然后记在象牙牌子上,将同重量的两只蛐蛐儿放入斗盆,决战算是开始了。
据白连旗介绍,斗虫儿是一种高雅的活动,真正的佳种名虫儿好比掼跤高手,此类名虫儿一上场,根本用不着拿鼠须探子进行挑逗,双方的蛐蛐儿一经接触就杀得难解难分,那架势和天桥的掼跤手一样,招式也大致相同,无非是夹、钩、闪、蹾、抱、箍、滚。个别名蛐蛐儿似乎还具备武术家的“手眼身法步”,这大约是出于天赋,而非人所训练。
斗蛐蛐儿很容易斗气,通常是一场厮杀下来,得胜的蛐蛐儿振翅鸣叫,主人顿觉脸上有光。若是平分秋色,数战未决胜负,双方主人则握手言和,彼此间还保持着应有的风度。若是斗输了,得胜一方又缺乏涵养,甩过几句“片儿汤话”,这就容易斗气了,那只战败的蛐蛐儿往往成了主人的出气筒,被主人怒掷摔死,而主人有时仍恨声不绝,甚至指桑骂槐,影射对手主人如此下场。这就会结仇,有些黑道儿上的火并往往就是因为斗蛐蛐儿引起的。
由于斗虫儿的地点在“同和”车行,因此孙二爷成了庄家,按赌场上的规矩,不管谁输谁赢,庄家一律抽头,至于孙二爷和白连旗如何分红,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孙二爷是双重身份,他既是庄家又是赌客,他有两张王牌,一只宁阳产的“铁头青背”,一只苏州产的“紫头金翅”。开赌以来,这两只蛐蛐儿胜多败少,是孙二爷的心尖子。
孙二爷本是混混儿出身,既没文化又缺少涵养,自己的蛐蛐儿赢了便喜形于色,全然不照顾对方的情绪。若是输了,孙二爷便骂不绝口,当然是骂这不争气的蛐蛐儿,一边骂一边把蛐蛐儿收回罐里,绝对舍不得摔死。这种小家子气很让人看不起,达智桥的李二虎就是一个,他早就看孙二爷不顺眼,只不过是没有找到机会和孙二爷翻脸而已。
李二虎是达智桥一带的地痞,此人自幼在街头耍青皮,好勇斗狠,手下还纠集了不少流氓无赖,在南城达智桥、菜市口一带颇有些名气,这一带的商家都按月给他送“保护费”,不然生意是做不成的。这一来二去就把李二虎给惯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脾气也渐长,如今四十岁出头,能让他看得顺眼的人还真不多。
中秋节那天,白连旗早早就发出了帖子,吃完晚饭就摆好了桌子,车行里收车早的几个伙计被孙二爷打发去接客人,车夫们自然都乐意去,因为除了车资,客人们还少不了给些赏钱,赶上大方的主儿,随手赏个一两块钱的事儿也是有的。此等好事文三儿自然是不会放过,他被吩咐去达智桥接李二虎。
李二虎刚吃完晚饭,他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大模大样地上了文三儿的车。文三儿偷偷看了一眼,发现这位爷谱儿挺大。他留着中分式发型,头发上抹了发蜡,显得油光水滑。身上穿着一套黑色“香云纱”裤褂,敞着怀,腰里系着三寸宽的软牛皮板儿带,硕大的黄铜扣上还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一根粗大的金制怀表链子垂在胸前,他手下的两个“碎催”捧着蛐蛐儿罐儿跟在车后面一溜儿小跑地伺候着。
李二虎上了车就没说过一句话,他阴沉着脸似乎是不大高兴。达智桥到南横街不算远,文三儿从菜市口的米市胡同穿过去,到达黑窑厂的“同和”车行只用了二十分钟,他跑得急了些,出了一身臭汗,正眼巴巴地等着李二虎给赏钱,谁知李二虎连个屁都没放,跳下车就和刚刚赶到的陆中庸抱拳寒暄起来,硬是把文三儿晾在了一边。
陆中庸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他成了《新民日报》的总编辑。陆中庸不在乎戴上个汉奸帽子被人戳脊梁骨,反正他是个小人物,流芳千古也好,遗臭万年也罢,他都无所谓,犯不上去琢磨。
陆中庸没有当亡国奴的感觉,他认为国家和民族从来就是个虚幻的概念,作为一个小人物,国家也从来没给过他任何好处,既然没给过好处,那他凭什么要给国家卖命呢?北平这地界儿,谁爱来谁来,谁有能耐谁就是爷,不管是蒋委员长还是日本人,都他妈的差不多。都说蒋委员长抗日最坚决,那也是应该的,因为蒋委员长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成天吃香的喝辣的,可日本人不让他过好日子,想把他的好日子夺走,那老蒋能干吗?他当然要和日本人拼命,由此说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打仗是老蒋和日本人之间的事,关他陆中庸屁事?
其实,《新民日报》总编辑的工作很简单,主要还是写些社论、评论什么的,比如日本军队为什么要来到中国?这个问题老百姓们可能不大理解。这不奇怪,愚民都是这样,大多数都是稀里糊涂一脑袋糨子。这就需要告诉他们,他们生活的这块地方叫作亚洲,咱们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块地方,而那些白皮肤高鼻子、一脑袋黄毛的西洋人总想到这里来找便宜。所以亚洲人应该团结起来,揍那些不要脸的西洋人,把他们赶走,日本军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到中国的。做这样的宣传工作对于小报记者出身的陆中庸来说,可谓轻车熟路,顺手就干了。
犬养平斋本不认识孙二爷,是陆中庸引见的,像这种“乐战九秋”的活动,犬养平斋已经参与过多次,他不大在乎输赢,对他来说,斗蛐蛐儿不过是他了解北平民俗的一个手段而已。
陆中庸为有这样一个日本朋友感到很有面子,他认为日本人很懂得礼貌,不说别的,每次他和犬养平斋见面,人家都是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候,哪像中国人,一点儿也不懂礼数。如今的北平,日本人是真正的爷,可人家日本朋友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他和犬养平斋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是人家结账,陆中庸不是没争过,有一次为了抢着付账还差点儿和犬养平斋急了,可到底也没争过他,这也就是日本人,换了中国人哪有这么仗义?
陆中庸和李二虎寒暄了几句,又将犬养平斋介绍给东四“永盛”杠房的吴掌柜、“拉房纤儿”[4]
的胡六儿,这两位也是蛐蛐儿迷,在北平也算是个玩家。
孙二爷是急性子,又是个粗人,本不善寒暄,他认为这些老北京的礼节纯属扯淡,二爷我今天又不是办堂会,闲扯什么?既然大家是来斗蛐蛐儿的,那就少废话,来了就斗,输了就掏钱,哪儿那么多说的?
孙二爷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说各位爷,大家扯够了没有?要是没扯够我先回屋睡会儿,等你们扯够了再叫醒我,我记得咱今天好像不是来扯淡的吧?”
吴掌柜说:“您瞧瞧,孙老板都等不及了,人家装银子的口袋都备齐了,只等着赢钱哪,不扯啦,不扯啦,咱们开始吧。”
李二虎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孙二爷最近可是脾气见长啊,您消消火儿,别吓着我,咱可胆儿小。”
孙二爷盯着李二虎不说话,李二虎也斜视着孙二爷,两人的目光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和敌视……
位于天安门西侧的中山公园原是明、清时的社稷坛,是明清皇帝祭土地和五谷之神的地方,建于明永乐十九年。因1925年孙中山先生的灵柩曾停放在园内拜殿中,所以1928年被国民**命名为中山公园。
方景林和罗梦云的接头地点选在社稷坛,罗梦云已经先行赶到,她见到方景林嫣然一笑,很自然地挽住他胳膊,两人就像一对恋人一样朝拜殿方向走去。方景林的呼吸有些急促,罗梦云温软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使他感到很陶醉,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和年轻女性有过任何肢体接触,他盼望这种亲密接触的时间能尽量延长一些。
罗梦云依偎着方景林像说情话一般轻声道:“景林,军统方面对王克敏进行了一次刺杀行动,他们干得不太漂亮,只打死了王克敏的日本顾问山本荣治和几个卫士,王克敏倒是死里逃生躲过了袭击。但据我们内线情报,王克敏被这次刺杀行动吓破了胆,他现在深居简出,连伪**的公务也不过问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人尽管还活着,但对日本人的价值已经不大,军统方面不会再采取什么行动了。”
“徐金戈为这件事找过我,你那个同学杨秋萍参与刺杀行动被捕,徐金戈托我打听一下她的关押地点,看样子军统方面有营救杨秋萍的打算。”方景林回答。
“有这个可能吗?”
“可能性微乎其微,杨秋萍是在受伤昏迷后被俘,日本人为了取得口供把她送到协和医院抢救,杨秋萍因失血过多已经快不行了,被大量输血后才抢救过来。现在日本宪兵对杨秋萍的病房设置了严密警戒,没有人可以接近,武装突袭不可能成功。”
罗梦云黯然神伤:“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们恐怕无能为力,军统方面也没有营救的能力。杨秋萍的情况还是王庆生告诉我的,他是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官,和我私交不错。据王庆生说,杨秋萍的伤势一旦稳定下来就会被送进审讯室,日本宪兵队的刑讯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罗梦云忧虑地自语:“真无法想象,秋萍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方景林的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巡视着四周:“有件事请代我向上级请示一下,看徐金戈的意思,是想在协和医院搞武装劫持,把杨秋萍营救出来,但我已经从王庆生处得知,这是日本人设下的陷阱,军统的人一旦行动就会中了圈套,我是否可以把这个情报透露给徐金戈?”
罗梦云考虑了一下,点点头:“我看可以,现在不是强调统一战线吗?无论是何党派,只要真心抗日都是我们的友军,我会向上级汇报的。景林,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你要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等等,梦云,我们再散散步好吗?我……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方景林鼓足勇气请求道。
罗梦云微笑着为方景林整整衣领,柔声说:“景林,你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我们每天都面临着流血和死亡,个人的事……以后再谈,好吗?”
方景林固执地说:“不,我不同意你的观点,难道革命者就不需要爱情?马克思还有个燕妮呢,列宁也不是清教徒,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相爱?除非你看不上我,那我以后绝不再提这件事,我们继续保持同志的关系。”
“景林,你可真是……真是个小布尔乔亚,哪像个警察?”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警察,你当我喜欢干警察?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必须服从。再说了,你说我是小布尔乔亚,我承认,可你呢,我看和我是同路人,上次接头时我注意到你手里还拿着一本《普希金诗集》,我无意中翻了翻,发现你把书签夹在《巴赫奇萨赖的泪泉》这一页,当时我就想,能喜欢这首抒情叙事诗的姑娘一定是个感情细腻、具有浪漫情怀的女人,我这个小布尔乔亚当然要寻找同类了。”方景林凝视着罗梦云的眼睛说。
本来要走的罗梦云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建议道:“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那我当然求之不得。”
两人走到筒子河边坐在长椅上,罗梦云望着河对岸紫禁城灰色的城墙和略显残破的角楼若有所思。
方景林轻声朗诵普希金的诗句:“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罗梦云扭过头看看他问道:“你也喜欢文学?”
“当然了,上中学的时候看了不少杂书,功课都耽误了,那时抓到什么就读什么,小说、话本、唐宋诗词、‘五四’以后的新体诗,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泰戈尔的诗集,我和同学们都是深受‘五四’运动影响的少年,满脑子全是‘科学与民主’,那时我曾立志将来做一个诗人,可万万没想到……当了一个警察。”方景林深深叹息着。
罗梦云安慰道:“这是暂时的,等到共产主义实现的那天,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也许你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就像普希金那样。景林,你可真令我刮目相看,一说到《巴赫奇萨赖的泪泉》就能背出里面的诗句,你也喜欢这首叙事诗吗?我刚看了个开头,连这首诗的创作背景还没搞清楚呢,你知道,我最近实在太忙了,几乎没有时间看书。”
“巴赫奇萨赖是俄国克里米亚半岛上的古城,16世纪初,克里米亚汗国定都巴赫奇萨赖,并在此建造了可汗宫。巴赫奇萨赖汗宫的灵魂当属泪泉,它位于汗宫喷泉庭院的一角,由一块长方形大理石雕刻而成。大理石的正面雕刻成拱门的轮廓,泉眼就处在拱门上方的中心位置。下面则是几个盛接泉水的石头托盘。据说泪泉是由当时的可汗克雷姆—吉列伊汗为纪念早逝的爱人季莉娅拉建造的。吉列伊汗对设计师说:‘谁也没看过我流泪,但我的心每天都在滴血。人有心灵,石头也有灵魂,让石头像心灵一样哭泣吧。石头的眼泪,就是我的眼泪。’于是,一座日夜‘流泪’的喷泉便诞生了。1820年,被沙俄**流放到南方的普希金来到了克里米亚巴赫奇萨赖汗宫,从他的情人索菲娅·波托茨卡娅那里听说了关于泪泉的故事,便创作出这首抒情叙事诗,后来这首诗被广为流传,普希金去世后,为缅怀这位伟大的诗人,巴赫奇萨赖汗宫的管理员每天都要在盛接泉水的托盘上放上两朵玫瑰,一朵红色的,一朵黄色的。”方景林闭上眼睛,沉浸在遐想中。
罗梦云无限神往地自语:“真美,我真该早点儿读它,‘人有心灵,石头也有灵魂。让石头像心灵一样哭泣吧。石头的眼泪,就是我的眼泪。’这话真令人伤感……那两朵玫瑰也充满了诗意,红色代表热烈,黄色象征着爱情。景林,你说得对,我也有些小布尔乔**调,我们身上有很多相同的东西,看来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我们还有一定距离。”
“革命者是由不同阶层、不同文化水平的人组成,我们有些出身工农的同志总以没文化自喜,甚至由此产生一种优越感。恩格斯的遗嘱执行人伯恩斯坦是个地道的工人阶级,他当过火车司机,伯恩斯坦说:‘工人们是什么样子,我们就必须把他们看成什么样子。他们既没有像《共产党宣言》所预见的那样普遍地赤贫化,也不是像他们的臣仆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不受偏见和弱点的束缚。他们有着他们在其中生活的经济和社会条件的德行和罪恶。’‘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大多数都住得很挤,教育得很差,收入不稳定也不充分的阶级有那样高的知识和道德水平,而一个社会主义社会的建立和维持是以这样的水平为前提的。’梦云,刚才我是坐文三儿车来的,你认识这个人吗?”
“认识,我父亲经常用他的车,这个人应该算是真正的无产者了,我还和他聊过天呢。”
“我刚才还动员这位无产者去抗日前线,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一个草民让谁管着都一样,反正得挣钱吃饭,谁愿意抗日就去抗,他只管拉车。文三儿脑子里既没有国家与民族的概念,也没有人的尊严,只是浑浑噩噩地为活着而活着。看来伯恩斯坦说的有几分道理,我也不大相信无产阶级能够‘不受偏见和弱点的束缚’,他们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绝对不能人为地夸大他们。”方景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
罗梦云若有所思地沉吟道:“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但是党内大部分同志恐怕不会认同这种看法,至于我本人,还要仔细想想,你知道,我对理论问题向来有些迟钝,像第二国际、伯恩斯坦、考茨基这些名词和人物常常弄不清,其实我曾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它,到头来却进展不大,可你刚才提到《巴赫奇萨赖的泪泉》,提到那放在泪泉上的两朵玫瑰,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永远也忘不了。景林,尽管我在努力克服小布尔乔亚思想,但我恐怕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
方景林反驳道:“真正的革命者应该是什么样子,谁能说得清?我就不相信没有文化,没有教养,器量狭窄,举止粗俗的人能成为革命者的楷模,如果是这样,这种革命不要也罢。梦云,刚才你说到自己的所谓缺点,我倒不这么认为,这恰恰是你最可爱的地方,真诚、善良、浪漫,所以我才会被你吸引。”
“谢谢!你能这么评价我,我还是挺高兴的。”
“那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呀?”
“同意我追求你,做我的女友。”方景林期待地望着罗梦云。
罗梦云想了想,抬起头来大胆地看着方景林:“景林,说实话,我以前没有谈过男朋友,你知道,我父母对我管得很严,上大学之前都是在女子学校度过的,也没接触过几个男人,所以……我对自己将来会选择什么样的男人毫无概念,好像也没有想过,你给我点时间想想好吗?”
“当然可以,我有耐心等,我认为我们很般配,我这个人还是有些优点的。”方景林毫不谦虚地介绍自己。
罗梦云微笑道:“是吗?那你介绍一下自己,都有什么优点啊?”
“有为理想献身的勇气,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韧意志,对美好事物具有异乎寻常的敏感力和浪漫情怀,对自己心爱的人忠贞不渝……这些还不够吗?”
罗梦云放声大笑:“方景林,你可真能自吹自擂,你说的这些优点能不能容我以后考察?我再给你提一条要求……”
“提吧,我会照办。”方景林惊喜地保证道。
“我最熟悉的男人应该是我父亲,他是个教授,在我眼里,他是个儒雅博学、正直高尚的人。作为男人,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书生气太重,不够强悍。我和母亲都很胆小,因为我们这个家庭向来缺少安全感,总觉得一旦有危险父亲不可能保护我们,也许他本人还需要我们的保护,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我也有书生气,也同样不够强悍?”
“景林,你不要生气,你哪儿都好,要是能强悍一些就更好了。”
方景林不以为然地摸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说:“嗯,明白啦,我搞个假胡须戴上,再把脸弄得糙一点儿,这样也许会符合你的要求。”
“别瞎说,谁要你去化装?我看重的是男人内在的强悍。”罗梦云解释道。
方景林叹了口气:“那你就等等看,也许我死了以后才能证明。”
“同和”车行里“乐战九秋”活动已经拉开序幕,按照事先的约定,第一局应该是吴掌柜对犬养平斋。吴掌柜是养蛐蛐儿的高手,由于在道儿里混久了,圈儿里人都了解,他的几只极品蛐蛐儿别人都能叫出名儿来。吴掌柜的王牌是一只京西黑龙潭的“虾头青”,绰号“愣头儿青”。据称这只蛐蛐儿曾历经数十战无一败绩,“愣头儿青”的身价已经超过二百块现大洋。
犬养平斋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蛐蛐儿放入斗盆,大家发出一声惊叹,这是一只上好的“血牙青”,产自嘉兴一带。这只蛐蛐儿一看就是只不好惹的虫儿,对手还没来呢,它就开了牙,急匆匆地在斗盆里四下寻觅,大有“谁敢惹我”的气概。
吴掌柜看了看“血牙青”,淡淡一笑道:“犬养先生,您这只虫儿怎么称呼呀?”
犬养平斋回答:“不好意思,我起的是日本名字,叫东乡平八郎。”
在场的人大部分不知道东乡平八郎为何许人也,别说没听过这个名字,就连日俄战争也没听说过,大家听完都一阵犯愣。
陆中庸不愧是有学问的人,他解释道:“这是日俄战争时期日本海军大将、联合舰队司令官的名字,当年对马海战,东乡平八郎率联合舰队一举击败俄国舰队,一战扬名天下。”
犬养平斋点点头补充道:“我父亲当年就在东乡大将的旗舰‘三笠’号上任海军少尉,他曾详细向我描述过当年海战的情景,所以,东乡平八郎是我平生最崇拜的人。”
赌注已经下了,双方的蛐蛐儿也用分厘戥称好了分量,“愣头儿青”和“东乡平八郎”的决斗开始了。双方都是杀场宿将,经验很是老到。“愣头儿青”善使“重啮口”战术,它一入盆,不经挑逗就把对方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天知道它这股火儿是从哪儿来的,难怪它叫“愣头儿青”,果然名副其实。它一照面便向对手恶狠狠地一口咬去,这招儿很恶毒,若是被它咬住,谁也别想让它松口,不把对手咬死不算完。而“东乡平八郎”却不上它的当,它只是和对手牙一相交即刻分开,然后退避三舍,静候一时,如发现对手破绽,则立刻凶狠反击。此乃“智啮法”战术,难怪这虫儿叫“东乡平八郎”,其战术果然和那个日本海军大将相似,善用偷袭手段,很是阴险。
大家头对头地围着斗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孙二爷在“愣头儿青”身上压了赌注,此时更是激动得咬牙跺脚,恨不得自己也冲进斗盆帮把手,他拍着桌子大声喊:“咬啊,咬它的肚子,咬住就他妈别松嘴,把它五脏六腑掏出来……”
李二虎在“东乡平八郎”身上压了赌注,对孙二爷的喊叫自然听得不大入耳,他冷着脸针锋相对地哼了一声:“这‘愣头儿青’也就这两下子,好比程咬金的三板斧,看着厉害,三下抡完就没招儿了。”
孙二爷觉得刺耳,他把眼一瞪:“你看清楚了,那可不是程咬金的板斧,那是李元霸的锤,挨上一下就完蛋。”
李二虎成心斗气儿:“孙二爷,您说是李元霸的锤厉害,还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厉害?”
孙二爷的火儿更大了:“怎么着,李爷,斗气儿是怎么着?”
吴掌柜见两人火气都不小,连忙打圆场道:“各位爷,各位爷,我这蛐蛐儿李元霸可不敢当,撑死了也就是个罗成吧,排第七条好汉我就知足了……”
犬养平斋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大家才静了下来。斗盆里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愣头儿青”屡次扑空,此时已显败相。“东乡平八郎”由于一开始以逸待劳,体力消耗不大,现在开始咄咄逼人地进行反击了,“愣头儿青”先是腿上挨了一口,它负痛闪开,“东乡平八郎”不容对手喘息,欺身而上,先以须晃对手目光,然后猛地一口咬住“愣头儿青”的肚子,它偷袭的位置极为刁钻,使“愣头儿青”无法反击。“东乡平八郎”一招儿得手便毫不留情,它狠咬着对手的肚子左右甩动……大家齐声发出喝彩,其中李二虎喊得最起劲儿,犬养平斋的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吴掌柜见“愣头儿青”被咬住肚子,心疼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连声喊:“我认输了,我认输了,不能再咬了,把它们分开……”
犬养平斋冷笑道:“对不起,我无法把它们分开,还是顺其自然吧。”
斗盆里的“东乡平八郎”咬住对手的肚子继续甩动,根本没有松口的意思,眼见“愣头儿青”渐渐停止了挣扎……
吴掌柜哭丧着脸哀叹道:“完了,完了,我的‘愣头儿青’啊,二百块大洋啊,就这么打了水漂儿啦。”
孙二爷向来是那种赢得起却输不起的人,今天他第一局压注就输了,正没好气,偏偏李二虎还说风凉话:“哟,二爷,李元霸不是排天下第一条好汉吗?怎么也让人给收拾啦,这可不应该呀。”
孙二爷反唇相讥道:“这有吗好奇怪的,自古英雄好汉不都是被小人算计的吗?”
“二爷,我听您这话怎么有点儿扎耳朵呀,您这是指谁呢?”
“操!谁他妈认我就说谁呢,怎么着?”孙二爷边说边挽起了袖子。
李二虎冷笑道:“嗬,我算看出来了,二爷今天是想和我过不去,好日子过腻了,想找点儿乐子,我没说错吧?二爷。”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孙二爷索性也撕破了脸皮:“姓李的,咱明说吧,二爷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啦?别他妈捋着胡子坐摇篮——装孙子。”
李二虎的涵养比孙二爷强一些,真正的流氓都是这样,狠劲不挂在嘴上。他不温不火地说:“二爷啊,您先消消火儿,就算您想一刀宰了我,也不在乎这一会儿不是?俗话说,有屁股不愁挨板子,咱哥俩儿有的是时间,今天咱玩什么,二爷您说了算,我奉陪就是。”
吴掌柜是个买卖人,天生胆儿小,他最见不得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便连忙起来劝解:“二位爷,二位爷,都消消火儿,大家不都是为了玩吗,犯得上这么舞刀弄枪吗?孙爷,李爷,你们哥俩儿都给我个面子,今天我做东,一会儿去‘丰泽园’怎么样?”
胡六儿也劝道:“算啦,算啦,二位爷,为这点儿事儿值当吗?”
陆中庸一声不响地掏出了钢笔和笔记本,此时他来了灵感,一个绝好的新闻素材出现了,江湖人物的火并应该比街头巷尾的泼妇打架更有传奇性,更刺激。陆中庸最烦劝架的人,这些人就这么爱管闲事,有些事开始的时候并不起眼,这就需要你独具慧眼,准确判断出这件事能否发展成惊天血案,劝架的人最容易坏事,他们的出现往往使斗殴的双方找到台阶,从而使本来可以出现的精彩场面化为乌有。这些人真是新闻事业的大敌,有他们在就不会有新闻。陆中庸琢磨着,用什么方法才能使斗殴双方不受劝解人的干扰,使他们的火气保持在临界点上。
白连旗这会儿已经走到大厅的门口,他做好了随时逃走的准备。和陆中庸正相反,白连旗在街上遇到斗殴的事从来是躲得远远的,万一打架的人打昏了头,懵懵懂懂把他当成了对手,这可就麻烦了,白连旗的身子骨单薄,经不住两拳就会散架。
犬养平斋饶有兴味地看着孙、李二人说话了:“孙二爷,李先生,你们刚才在争吵中都相互侮辱了对方,在我看来,这已经没有调解的可能,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决斗了,不知道你们中国人的血性如何,这要在我们日本,今天恐怕要在决斗中死去一个人。我认为,如果你们还认为自己是个男人,那就该拿出行动来证明一下,诸位以为如何?”
犬养平斋的话音没落,吴掌柜和胡六儿马上识相地闭上了嘴。
客厅里空气紧张起来……
一桶冷水泼在杨秋萍身上,她从昏迷中醒来,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是坐在靠背椅上的黑田中佐,他正在用绒布擦自己的眼镜,然后将眼镜戴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杨秋萍**的身体。
自从进入审讯室以后,杨秋萍自己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昏迷了,以前她只耳闻日本宪兵队的老虎凳和灌辣椒水等酷刑,谁知道这只是最普通的刑讯手段。那些日本宪兵在刑讯方面的创造力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他们像医生一样精通人体解剖学,有充足的数据证明人体各器官对疼痛感的承受力,至于使用什么器械对人体的什么部位施刑以及施刑的后果都犹如外科手术一般精密准确,其目的就是要达到一种效果,使受刑人生不如死,在精神崩溃的状态下,吐出心中的秘密。刚才致使杨秋萍几次昏迷的刑法其实很简单,不过是烧红的烙铁在她身体上精雕细刻地操作了一遍,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杨秋萍发出瘆人的惨叫声,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煳味。
杨秋萍在负伤昏迷后被送往协和医院进行了抢救,在抢救室门外,一个主治医生认为杨秋萍因失血过多已濒临死亡,无抢救的必要。这时黑田中佐掏出了手枪,把枪口顶在医生的脑门上简短地说:“这个女人如果死了,你也必须死。”
那个医生的脸色立刻变得灰白,他没有再争辩,转身走进抢救室。
杨秋萍的生命力很顽强,在进行了大量输血后终于活了下来。关于杨秋萍的出院问题,那个主治医生又一次表现出过分的迂腐,他认为伤员的生命虽然保住了,但离痊愈出院还早着呢,至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的治疗和调养,否则我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把她救活呢?
黑田本来想以杨秋萍为诱饵,引她的同伙前来医院解救,从而达到一网打尽的目的。谁知日本宪兵们在协和医院里埋伏了两个多月,个个搞得疲惫不堪,杨秋萍的同伙们却连个面都没露,黑田感到很恼火。
对于医生的意见,黑田认为很可笑,他之所以挽救杨秋萍的生命是为了更好地折磨她,从她嘴里掏出自己需要的情报,除此之外,杨秋萍的生命便没有任何价值。黑田是个不喜欢说废话的人,他直截了当地向医生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医生先生,我是个重承诺的人,现在这个女人保住了性命,因此我恭喜你,你也可以活下来了,至于别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黑田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口音中带有明显的东北味儿,如果不穿军装,谁都会把他当成中国东北人。他是在中国东北长大的,父母都是甲午战争后来中国的早期“拓荒团”成员,1932年后这个半军事性质的组织被称为“满蒙拓荒团”,人数也扩展到上万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黑田坚持认为,中国人是劣等种族,而一个劣等种族是没有资格占有如此广袤的土地和资源的,我们不妨把眼前这个世界看成一个大丛林,以丛林法则去思考问题。什么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人类不就是这样从远古走到今天的吗?
如果黑田可以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审讯年轻女人,这对审讯者来说是一种愉悦,意味着自己可以对一个年轻女人的精神及肉体为所欲为,还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一切都是在国家利益的名义下进行的,黑田个人没有良心上的负担。
当杨秋萍被架进审讯室时,黑田只是询问了一句:“杨女士,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秋萍沉默地摇摇头。
黑田满面笑容地轻声追问了一句:“请说心里话,你想死吗?”
“既然落到你们手里,我就没打算活。”杨秋萍终于开口了。
“可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战争期间女人可是稀罕物品,更何况是个美人儿了。”
杨秋萍打个冷战,保持沉默。
黑田一挥手,两个宪兵立刻上前拽下了杨秋萍身上的衣裤。杨秋萍面无表情,没有挣扎,显得很从容,她知道反抗是无用的,任由宪兵们把她的衣裤剥掉。她的裤子和包扎大腿枪伤的绷带紧紧地粘在一起,拉不下来,两个宪兵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的裤管撕开。杨秋萍本能地想用手遮挡下体,但马上就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打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丝不挂地站在审讯室中间,还甩了一下头发,冷漠倔强地抬头盯着宪兵们,漠然地随宪兵们把她的手脚绑到刑架上。
黑田对杨秋萍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这类人都是为了某种信念去从事抗日活动,绝不是因为没有饭吃才去铤而走险,作为审讯者,当然要允许他们表现一下自己。使黑田感到惊讶的是,杨秋萍居然挺住了烙铁的烧灼,尽管惨叫不已,但叫声平息后便是沉默,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黑田走到杨秋萍跟前,狠狠捏住她的**和**,用手使劲挖着被烙伤露出鲜肉的伤口。杨秋萍忍住疼痛,额头和脸上沁出细小的汗珠,依然保持着沉默。
黑田向宪兵们挥了挥手说:“继续吧。”他又回到了座位上。
一个粗壮的宪兵拿着两根闪着冷光的粗钢针分别插入杨秋萍的**处,她忍不住喊了一声,随即便咬着牙,一声不吭。宪兵捏住针鼻,反复来回捻动插在杨秋萍**深处的钢针,把钢针拔出来后再慢慢地插进去,针尖搅动刺伤着杨秋萍双乳最敏感的深层神经……
杨秋萍紧张地挺着胸脯,肩膀无助地抖动了几下,大滴的血珠从**处慢慢沁出,但她还是顽强地坚持着,控制住自己不再喊叫。
黑田全神贯注地盯着杨秋萍,他用手枪柄敲了敲桌子,宪兵停止了动作。
“杨女士,我可以告诉你实话,来到这里,你无论是说还是不说,都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不同的是,你如果配合我们,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反之,你会在极端的痛苦中死去。我要问的是,你准备选择哪种死法?”
杨秋萍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她正在用全部意志力抵抗着胸前传来的阵阵剧痛……恍惚中她想,一切都毫无意义,就算自己挺不住酷刑,吐露了组织成员和联络地点也毫无意义,徐金戈等人不会这么傻,他们会在第一时间转移人员,撤空联络点,切断任何与自己有关的联系,这是特工人员最起码的常识。唯一使杨秋萍能够挺下来的是对自己那份感情的坚持,她爱那个男人,就凭这份感情也绝不能出卖自己的爱人,哪怕心里闪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都不能,她不愿让徐金戈怨恨自己,哪怕是在自己死后,徐金戈早晚会知道,杨秋萍到死也没有说一句对自己爱人不利的话,他没有白爱这个女人。
黑田终于不耐烦了,他环视一下审讯室里行刑的宪兵们问道:“大岛君、笠原君,你们多久没有玩过女人了?”
“黑田君,好像有一个世纪这么久了。”
“那好,你们替我好好照顾一下这个女人,我觉得她也很需要男人。”
“谢谢黑田君!我们很有兴趣。”
黑田扭头走出审讯室。
宪兵们兴奋地开始脱衣服,杨秋萍惊恐地注视着他们……
“同和”车行的厅堂里空气中弥漫着恐怖气息,孙二爷和李二虎在沉默地对视;犬养平斋若无其事地端起盖碗,用碗盖轻轻撇开茶沫,他等待着一场血腥格斗,显得很有耐心;陆中庸伏在桌上奋笔疾书;吴掌柜、胡六儿、白连旗、文三儿等人都在哆哆嗦嗦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有人敢吭声。
孙二爷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冷光,使人感到彻骨的寒冷,李二虎坦然迎着他的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着孙二爷,脸上布满凶狠的杀气。
犬养平斋用指关节敲敲桌子,似乎在催促什么。
孙二爷不动声色地解开上衣扣子吩咐道:“文三儿,你到我房里把刀拿来。”
“唉!”文三儿痛快地答应着进屋去拿刀,他在孙二爷的枕头下面找到一柄带鞘的匕首,他抽出匕首用拇指试了试刀刃的锋利程度,感到很满意。他巴不得看看热闹,这把刀子捅在谁身上文三儿都没意见。
等文三儿拿着刀回到厅里时,孙二爷已经脱得只剩条裤衩了,这位当年的混混儿身板儿不算壮实,瘦骨嶙峋的身上到处是醒目的伤疤。李二虎在一边微笑着抱着胳膊看着孙二爷,一副客随主便的样子。
孙二爷做了几个扩胸动作,还踢了几下腿,似乎在为格斗做热身准备,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住孙二爷,他慢慢地从刀鞘里抽出了刀子……谁都知道孙二爷当年是天津卫的成名人物,吃的就是刀尖上舔血这碗饭,打起架来自然该有些名家风范。
谁知大家都想错了,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孙二爷根本就没打算攻击李二虎,他把刀子往空中一扔,匕首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又落在他的手里,动作很潇洒,不愧是玩刀子的老手。接下来的情景就让人目瞪口呆了,孙二爷右手持刀,一刀将左手的小拇指剁了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呼,只见鲜血像喷泉一样从孙二爷断指处冒了出来,孙二爷面不改色地将断指和匕首扔在桌上,向李二虎做了个手势:“李爷,您请。”
李二虎没料到孙二爷玩出这么一手,他缺乏心理准备。这辈子动刀子玩命的事儿他经历得多了,这本算不了什么,问题是以往都是拿刀子朝别人身上招呼,今天却是往自己身上下刀子,这倒需要点儿勇气。事情到了这一步,李二虎是没有退路了,既然刚才他当着大伙的面夸下海口,玩什么由孙二爷说了算,自己奉陪到底,这会儿要是不敢朝自己下手,李二虎就算是栽到家了,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混?
李二虎一咬牙抓住刀子手起刀落,也剁下了一根小拇指,他忍住疼面带微笑地问:“二爷,下一步怎么玩?”
孙二爷掂了掂刀子道:“李爷,您可是稀客,好不容易来我这儿一趟,我要是不管饭可就失礼啦,这么着,今个儿晚上咱吃炖肉怎么样?”孙二爷一刀扎进自己**的大腿,慢慢地划开肌肉,又沿着第一刀的刀口平行划了一刀,然后用刀尖一挑,把一长条儿血淋淋的肉扔在桌子上吩咐道:“文三儿啊,把这块肉拿到厨房炖了,多放点儿花椒大料,再放些白酒去去腥气,记住!炖烂点儿,李爷牙口不太好。”
文三儿望着孙二爷腿上涌出的大量鲜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语无伦次地问:“二爷,您……您不要紧吧?我……我去找……找点儿云南白药……”
孙二爷放声大笑道:“文三儿啊文三儿,瞧你那个样儿,这刚哪儿到哪儿呀?这点儿肉还不够李爷塞牙缝儿的,也就是个下酒菜吧,咱得让李爷吃饱喝足了不是?李爷,您没事儿吧,要没事儿咱就接着玩?”
李二虎惨笑着晃晃刀子说:“二爷,您够仗义,我也凑个份子,弄点儿下酒菜,这玩意儿有嚼头儿。”他扯住左边的耳朵狠命一刀割了下来,“砰”的一声用刀子插在桌上。
吴掌柜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的脸都吓白了,一个劲儿地向孙、李二人作揖:“二位爷,二位爷,快住手吧,再这么下去要出人命啦。”
犬养平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言不发。
孙二爷还没有罢手的意思,他又抓过刀子在手里把玩着,刀把儿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摸上去滑腻腻的。孙二爷干笑了一声,阴沉沉地说:“我说李爷啊,咱俩像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儿,玩来玩去净是摘些小零件儿,这可不是爷们儿干的事儿,传出去让人笑话呀,这样吧,我给李爷弄点儿稀罕物,钱儿肉您吃过吗?嗯,看样子没有。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你我裤裆里都有,到了我这个岁数,这玩意儿用处不大了,留着也是个累赘,干脆剁下来一块儿下酒……”
李二虎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孙二爷敢把那东西豁出来,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天津混混儿了,这老东西果然歹毒,他反正是半截儿身子入土,那东西要不要还真无所谓。可他李二虎才四十来岁,家里有老婆,窑子里有相好的,要是没了这东西,可他妈的全玩完了。李二虎不怕动刀子玩命,必要时舍一条腿或一条胳膊他都扛得住,可唯独不能舍了那东西,否则后果非常严重。李二虎不敢再想下去,他的脑子转弯很快,马上便得出了结论,他犯不上和那老棺材瓤子斗气儿,他还能活几天?可李二虎的日子还长着呢。
孙二爷可真不含糊,他老人家已经在脱裤衩了,李二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撑下去了,他不想玩了,他认栽,李二虎终于喊了出来:“您等等……”
孙二爷正用刀子在那东西上比画,似乎是在选择一个下刀子的最佳位置,他这时抬起头来:“怎么着,李爷?”
李二虎朝孙二爷一抱拳:“二爷,算您狠,我李二虎今儿个认栽啦。”
孙二爷笑道:“别价,李爷,咱哥俩儿正玩到兴头上,怎么就撤火了呢?我早听说李爷是条汉子,身上来个三刀六洞是小意思,今儿个是怎么啦?”
“得嘞,您是爷,我是孙子,成不成?您杀人不过头点地,就别再挤对我了。二爷,今儿个一切花费算在我身上,改日我再来给二爷请安,我告辞了。”
李二虎还没忘了正在伏案疾书的陆中庸,他朝陆中庸一抱拳:“陆爷,您这篇稿子值多少钱?请开价,我李二虎买了,回见了您哪。”他捂着耳朵走了。
陆中庸立刻收起了笔,既然这篇稿子有人要了,那么是否见报就无所谓了。他是这样理解的,李二虎要买的是陆总编的新闻报道权,而不在乎一篇稿子,若是这样,价格可得好好谈谈。
犬养平斋也站起来告辞了,他走到门前又回过身来,说了一句使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刺耳的话:“我很奇怪,你们中国人内斗倒是很有血性,可为什么总打败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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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痨儿”是北京方言中指话多之人。
[2]
“号坎儿”指印上号码的坎肩儿。
[3]
“秃噜”指说话走板,相当于“说着说着就走板啦”。
[4]
旧时京城里专为房屋买卖牵线的人,买卖双方一旦成交,都要付给他佣金,此类职业称为“拉房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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