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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记得一句话,人与人的高低境界,在于审美的高下。
也就是一个事情,你觉得能成,对方觉得不能成,但是你们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者说出个所以然来,都不是什么靠谱的话。
差距就是在于方向的选择上。
譬如横山进筑,确实无论是韩缜,徐禧,吕大忠说得也都是头头是道,好像很有几分道理的样子。
但章越就是看出此事不能成(毕竟是穿越的)。
即使我有言在先,但是你们表示一定能成,还下了决心那就你们自己看着办。章越当然可以按下此事,但按下去就挫伤了下面官员,显得过于独断专行。
……
金殿之内,官家自是知道徐禧,吕大忠二人进京的事。
任何官员进京都要去閤门排期等候天子接见。以往在天子还没有接见下,官员不得到处拜访。
但现在此举犹如脱裤子放屁一般,特别是陕西至京师驿路开通后,书信往来非常方便。
韩缜与府上小妾谈情说爱的诗文就是好几个麻袋地来回寄运。章越也觉得不便,便提议废除了这条规矩。
徐禧与吕大忠排期等候天子接见之后,便至章越私邸见了他一面,然后再见天子。
其实韩缜早打定主意,就算章越拒绝,徐禧和吕大忠在面前天子时,也可以陈述自己横山进筑的战略。
这令章越想压也无法压下来。
章越向天子进奏徐禧,吕大忠献平党项之策,官家非常重视。
徐禧,吕大忠面见天子是资政殿,章越,王珪,李宪皆是在侧。
如今资政殿上摆着陕西地图。
章越记得当年从熙河路回京论平青唐之策,就是在这资政殿之中,这是一等非常高的待遇。
两府宰相列侧,而从熙河回来的李宪不仅是官家心腹,而且也立下开国以来宦官的最大战功。本来冯京也在,但自兰州大捷后一直作为主和派的冯京自觉得脸上无光,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出辞去枢密使。
不过官家坚决地拒绝了冯京。
章越揣测,这也是为何韩缜急于建功回朝取代冯京之故。
不过章越虽是在侧,但谁都看出他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就在徐禧向众宰执叙述着要进筑横山,并选择在银州故城之地时,众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
官家心道。
章越也是作茧自缚,以往你顶撞朕的,如今也被韩缜给顶了。这韩缜还是你举荐为行枢密使,同知枢密使。
这一次兰州议功你力举他为知枢密院。朕之前还道你要将韩家的恩情还到什么时候。
如今看来韩缜此人倒也是不党附。
官家面色平静,继续听徐禧进言。
徐禧道:“陛下,臣熟议从天都山或泾原路进筑,贼未必敢舍山界而出。而进取横山正是可为之时。”
“臣纵观以往党项之强者,皆在于沙漠。我大军要欲越沙漠,实不易。而贼若跃沙漠攻我也是不利。党项之所以为边患,是因横山以南有粟可食,有横山之民可使,有横山之水草险要可守。”
“之前高遵裕,种谔之败在于负粮载水穷越沙漠,利在速战,一旦久持退兵,必为贼所追击。故贼可据兴灵两州高枕无忧之故。若能使贼横山以南无险可守,无民可用,无粮可征,待敌攻我时,大可坚守。使敌于野战不利之地。”
“一旦全面收取横山以南,可养精兵数万,得敌之牧场,可畜牧马。还有盐池之利,供给四方商旅,以省入中之费。”
官家听了缓缓点头,章越听得也觉得徐禧分析何尝没有道理。
“若我等横山只要相持二三年,待其防备懈怠,发洮河之州以塞大河,下横山之卒捣其不意。此一举可覆也。”
徐禧说到最后,神色慷慨激昂。
从熙河路乘舟东进,再下横山由高向低进攻,东西夹击于兴州,灵州。
这是章越所提出灭党项方案的最后步骤是一样的。
只是次序错了。章越是先取凉州瓜洲的河西走廊之地,再下横山,最后东西夹击,毕其功于一役。而韩缜则明显没有打凉州的计划,直接进筑横山。
官家听了徐禧之言,绕过王珪先问章越道:“章卿以为如何?”
章越道:“陛下,韩缜如今手握十几万劲兵,又挟兰州之大胜,自是兵强马壮。如今腰杆子硬了,自是不将横山之敌放在眼里。”
众人听了章越之言又阴又阳的,心底都得出统一结论,章越急了。
官家对吕大忠,徐禧问道:“进筑天都山和进筑横山优劣何在?”
吕大忠和徐禧都看了一眼章越。
吕大忠咬咬牙道:“陛下,陕西河东诸路官员将士皆有求战之心,求战之志。从横山进筑,比攻取凉州,在天都山,西安州,平夏城一线进筑,更省时省力省钱粮。”
徐禧亦是硬着头皮道:“以好的打算,只要三个月,便能扼住党项咽喉。不出三年便可灭了党项。往凉州,天都山一线进取,虽是稳妥,实在攻不到党项的要害上。”
“陛下,夺取横山,使党项在沙漠以南再无点集之地,而从沙漠以北渡来,非大军打不可。”
章越怒得不置一词,没错,没错,自己的计划要五年至十年,你们的省时省力……
章越更是负面情绪满满地心道,你的办法行,你就上喽。以后有什么问题,哪怕是丧师辱国,你韩缜,徐禧,吕大忠三个人担着好了。
官家再看向章越问道:“章卿以为二卿之言如何?”
章越仔细想了想,自己要说的早已是说完了,现在也没话可说了。
于是他道:“臣无言。”
官家得了章越的回复,看向李宪道:“卿怎么看?”
李宪与韩缜不和,但谁也都知道他与韩缜不和。
何况官家最早就是支持横山进筑。
李宪道:“陛下,昔日从鄜延,环庆各路用兵,我军虽到,每称克复,但王师一走,贼便复来。为了攻打兴灵,鄜延环庆二路筑城,都需百里转输。”
“说是取横山之南,可屯精兵数万,但我来敌走,我走敌来,长此以往臣也是难以计较。”
徐禧闻言急道:“可以计较,臣实地看过宥州虽土无所出,但古乌延城一带,土地膏腴,又去盐池不远,北面还是牧场,若是依此可以据守。”
“陛下可派心腹审视,若臣有不实之言,甘愿治罪。”
李宪闻言当即不说话了,除了王珪外,在场所有人都发言过了。到了官家下决断的时候。
却见官家道:“朕不同意此案!”
此言一出,徐禧吕大忠脸色都露出讶异的神色,甚至连李宪自己也猜错。
章越却是依旧平静。
官家道:“朕早就议定西攻东守吗?又提横山进筑是何意?一会东一会西的。”
官家薄怒,但吕大忠,徐禧都是大骇,伏地请罪。
他们本以为最大的障碍在章越那边,没料到却被天子驳了回去。
徐禧还欲再言,他以往是天子近臣,还算说得上话,却给官家道:“朕之前还质疑为何党项会割让定难三州。这毕竟是党项起家之地。”
“而今想来党项确有问题,是故意引我们往此处去的打算。”
“徐卿,吕卿不必再言了,拿着你们的奏疏退下。让韩知枢安心守边便是,国内眼前需以修理内政为要。”
徐禧浑身战栗,不知为何天子如此喜怒无常,或许伴君也是如此,祸福旦夕之间。
徐禧只感到满心辛酸,他觉得还能如当初般与官家无话不谈,君臣之间推心置腹的。
此刻他只能含泪道:“陛下,臣告退!”
徐禧眼睛蒙眬地看向章越,目光又是狼狈又是愧疚,当即面朝天子趋步后退再转身离去。
至于吕大忠也是仓皇离开,出了殿门之际,甚至一踉跄,差一点栽倒。
这对于一名儒臣发身的官员而言实是难以想象的事。
……
群臣退下,章越留身。
官家对章越道:“是否要撤下韩缜枢密使之职?”
章越闻官家之言一怔,没错,不换思想就换人,这是古今不易的御下之术。
你韩缜既反对朝廷定下的最高战略,便不可以再用了。
章越差一点苦笑,当年自己不是因反对攻党项,不就被‘病假’了吗?
章越想了想道:“陛下,暂不能换。”
“为何?”
“眼下并没有更好的人选。臣当初之所以用韩缜为边帅,是因熙宁三年韩献肃(韩绛)曾为陕西,河东宣抚使攻罗兀城。”
“这两路颇有不少是韩家故旧。故非韩缜为帅,否则镇不住。”
韩家作为‘两韩一吕’的世家,其在官场上可以撬动的资源是难以想象的。若换了背景一般的官员去六路枢密使任上,说实话下面的官员不服你,而且陕西河东错综复杂的官场情况,你也梳理不了,也应付不了。
韩绛当年有河东,陕西宣抚使的经验,韩缜再去两路官员多少会卖你韩家的面子。
在官场上永远是资源大于能力,这也是为何韩缜到了任上,便可以打胜仗的重要原因。
“当然韩缜本就是刚愎自用之士,当初在与辽议和时,便没少反对过臣。但是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行枢密使非韩缜不可。”
官家不由感叹,论谋国之忠,知人之明,真是无人过于章越。朕真是没有看错人。
“自古兵难遥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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