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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镇,平安镇……
人活在这个世上,有时候不止是因为自己。
在经历一些事情,付出一些感情后,有很多人牵挂你,有很多人盼你“平安”。
但“平安”有时也很难。
比如苦觉。
比如苦觉的师弟,苦性。
姜望其实是不了解苦性的。
只是隐约知道,大概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因为一场什么变故而死去了。正是他的死亡,导致苦觉与悬空寺一众师兄弟的关系一直都很别扭。
他其实没有想过追究苦觉的往事,因为随着天京城那场盛大的血雨,苦觉的死,已经在他心里落幕。
老和尚奔波一生,说快意也快意,说苦楚也苦楚。
他与那些师兄弟的纠葛,他自己也已经告别。
那么还要惊扰什么呢?
但今天长河龙君如此正式地提及“苦性”这个名字,还用了一个“敢”字,这就足够说明,苦性的死并不简单。
为什么没人敢说出来?为什么长河龙君敢?
那么苦觉老和尚与自己的缘分……或者也能追溯。
在天京城那一战的最后关头,半夏老道所说的那些话,他虽然并不在意,他虽然不需要确定苦觉最初接触自己的理由。
可是苦觉自己,需要答案吗?
他不知道。
师父最后那封信里,没有教他怎么做。
“苦性是悬空寺‘苦’字辈高僧,与当代方丈苦命大师是同辈,也是同辈之中天资最高的那一个。对了,他是苦觉大师的师弟,最亲近的那种。他俩一个师父。”大概是怕姜望不了解苦性,端坐于椅的敖舒意,又如此补充。
黄河大总管披甲的身影矗在殿门之外,以当世衍道的修为,守住此门户,隔绝这场对话。
人们可以知道姜望来了龙宫,但绝无可能知晓,他与龙君聊了什么。
殿内空空。
唯有坐着的敖舒意,和站着的姜望。
姜望放下饮尽的茶盏,从旁边提起茶壶,慢慢又为自己倒了一盏。
“姜某刚才有些粗鲁了,好比牛嚼牡丹,未尽雅意。”他极规矩地坐下来,与长河龙君隔着宽阔的大殿:“是应该坐下来好好感受才是。”
他坐在这里,突然想净礼了。
他现在大概能明白,为什么苦性的死,对苦觉影响那么大。
苦性与苦觉的关系,就好比自己与净礼的关系。
上次来龙宫,正是和净礼一起……
“喝茶嘛。”长河龙君淡笑着道:“渴时只为解渴。不渴的时候,才能‘品茗’。”
“那姜某现在确实不是能够体察个中滋味的时候。”姜望本来还似模似样地拨动水汽,敷衍些喝茶的礼仪,这会索性将那茶盏盖上,不去喝了:“龙君陛下,这苦性何事,何妨直言?”
长河龙君笑了笑:“姜真人,你可知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与你讲这事?要么不知内情,要么噤若寒蝉,要么死心塌地。只有孤,不站任何一方,没有任何牵扯。”
姜望扶膝而坐:“听起来是极严重的事情。不过不曾见载于书,未有闻于别处。”
敖舒意笑道:“孤曾经听过一句话——书上不能记载的,才是这个世界核心的真相。君以为如何?”
姜望道:“但也有司马衡先生这样直笔记史,复刻真相的史官。有《史刀凿海》这样伟大的史学着作。”
敖舒意道:“那等你有机会见到司马衡,不妨问问他——苦性为何而死。”
“如果有机会拜见司马衡先生,如果他愿意答我,我当然是要向他求证的。”姜望说道:“我想要求证的事情有许多,不止龙君陛下说的这一件。”
敖舒意看着他:“当初你龙宫献礼,与孤有分人情在,孤才愿意开这个口。但你要知道,这个口,开得不容易。”
“孤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敖舒意道:“环顾天下,群雄并争,天下水族,皆为分治。姜真人觉得……孤这管不了长河的长河龙君,是如何才能安坐龙宫,一任风雨数十万年?”
姜望道:“自然是因为龙君陛下英明神武,仁睿宽宏——”
“因孤不争!”敖舒意打断道:“不管不顾,不问不言。斩断利爪,拔掉尖牙,你就可以作为吉祥物存在。呵,龙凤呈祥!”
殿中一时沉默。
直面难堪的事实,总是需要一些勇气的。对于敖舒意这等身份的存在,尤其如此。
姜望想了想,直接说道:“姜某已知陛下开口之难。不妨直言,姜望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敖舒意轻拨茶盖,悠然道:“是孤请你来龙宫相会,或许孤应该先告诉你,孤能带给你什么。”
姜望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敖舒意道:“首先是苦性。当年的事情其实很隐秘,知情者寥寥无几,且大多都只有片面消息。但此事的前因后果,个中曲折,孤都看得清楚,这些年也算想得通透。又立场在外,能与你说个分明。似孤这般,当世恐无第二。”
他看着姜望:“至于你身上的天人态,孤不方便直接出手,但当初烈山人皇设长河九镇时的一些心得体会,孤或者可以与你分享。”
姜望轻叹一声:“这样说来,我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敖舒意道:“对你来说,恐怕第一点比第二点更重要。”
事实也很分明。在囚牛桥上,福允钦已经明示暗示长河龙君很懂封印术,能对他有所帮助,他也只说没有时间。甚至敖舒意亲自延请,他还是过来灌口茶就走。
却在听到苦性的名字后,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让他挪不开脚步的,名为苦性,实为苦觉。
姜望缓声道:“还是要听听看,龙君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敖舒意的语气很随意:“福允钦是在囚牛桥接到的你,想必你对那边的洛国,并不陌生?”
“算是知道。”姜望说。
敖舒意又道:“他们过去做的腌臜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了?”
“如果您是说他们暗中从事水族奴隶生意的事情……我是知道一些的。”姜望道。
“暗中吗?”敖舒意问。
“我必须要坦诚地跟龙君说,我个人非常尊重人族水族之间签订的古老盟约,我坚决反对水族奴隶生意,也会在权责范围内尽可能地去阻止……但这不会成为一桩交易。”姜望清晰地说道:“太虚阁没有干涉现世秩序的权利。我们超然的前提,是我们尊重秩序。”
为什么黎剑秋、杜野虎他们在庄国的改革,姜望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因为他没有这样的权利。
除非他以个人而非太虚阁员的身份,参与其中。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杜野虎他们不受规则外的力量干扰。所谓“启明三杰”,最后也的确是因为政改失败才被驱逐——当然,无论他们是否承认,这就是最大的帮助。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公平的环境下竞争的。
敖舒意看着姜望的眼睛。
姜望确定地说道:“在洛国没有违反太虚铁则的情况下,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事情。即便他们违反了太虚铁则,也是在太虚阁的公议后,才会有所行动。”
到了姜望现在这样的地位,拥有这样的影响力。如洛国这般的国家,兴灭只在他一言之间。
但他不会真的去一言兴灭。
越是真的拥有力量,越是要谨慎去对待。
这一点他早在玉衡星君那里有深刻感受。观衍身具无上神通【他心通】,却从不轻易使用。他可以最简单地去了解每一个人,却最笨拙的使用真心。
敖舒意‘呵呵呵’地笑了:“孤不是要你去把洛国怎么样。说到底,就算你把洛国碾碎了,又能怎么样呢?那只是一颗钉子,某些人在试探孤的态度。”
姜望皱眉。
敖舒意沉声道:“当初烈山氏逐羲浑氏,水族大分裂。我们站在人族这一边,被骂做叛徒走狗。我族的鲜血,把长河都染红了!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相信烈山人皇的承诺,相信祂的伟大人格,相信只有祂能够建立永久的和平,让现世永恒安宁。”
“但是现在呢?安宁好像是存在的,但跟我们关系不大。你在庄国经历颇多,你很知道清江水族的经历。他们为庄国立国付出了多少,又被践踏成什么样子?可有人为他们抱不平?再往前看,清江水族这一支,从神池迁来,神池水族的命运,大家都不陌生。”
敖舒意大概很久没有说这些话,一时停不住:“你以为那些人都不知道,这样对待水族是错误的吗?但对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水族有没有可能威胁到人族,是孤敢不敢怨怼。我们信任烈山人皇,但烈山人皇自解后,他们不信任我们。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拉着我们一起对抗羲浑氏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呢?”
姜望一时没有话讲。
他的妹妹姜安安,和清江水族小公主宋清芷是好朋友。他的兄弟杜野虎、朋友黎剑秋,现在和清江少君宋清约,也是志同道合、相交莫逆,号称“启明三杰犬蛟虎”,现今还结伴而行,一起寻找把理想修筑为现实的资粮。
水族身份在他这里从来不是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问题在现世长期存在。
“我其实不喜欢喝茶,但我需要有一些……不那么危险的爱好。”敖舒意按着茶杯道:“我退让不是因为我害怕,到了我这样的境界,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需要恐惧吗?我是真心地希望和平。我希望天下水族,都能安宁地生活。我以为闭门可以却恶,退让可以久安。姜真人,你代表人族的未来,当初在黄河之会,我看着你登顶,你告诉我,我错了吗?”
“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倘若我就能代表人族的未来,人族岂不是在天道口中?”姜望认真地道:“龙君陛下,您问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想,渊广如您,也不是真的需要我的答案。”
“那么,我应当如何回应您呢?”
“姜望要告诉您,姜望的态度。”
他坐得很端正,态度尤其如此:“我必须要承认,我不是水族,我虽然看到了水族的遭遇,但我无法完全地感同身受。我有过一些零碎的思考,但几乎不曾真正站在水族立场去想问题。我总以为时光还有,尽可以交给更成熟的时候。今天坐在这里,我感到光阴紧迫,莫名想到很多。以后我会深思此事,并且尽力而为——”
他说到这里,亦直视龙君的眼睛:“不过这仍然不是一场交易。我不会因为龙君陛下能够给予的帮助,去对付任何势力,任何人。”
他举起茶杯:“就饮此一杯吧。多谢龙君款待,或许等姜某有闲了,再来叨扰。”
仍是一口饮尽。
这龙宫珍品,夏季的新茶,他着实没能尝出什么滋味来。自己也觉得浪费,笑得不太好意思。
但转身却甚是坚决。
苦觉师父的故事……或许等他从天道囚笼挣脱,再去探寻吧。
不过就在他走出殿门的时候,手中却多了一支玉签。在触手的瞬间,便有许多繁复信息,淌进脑海。
却是一部【九镇暇谈】。
里面详细记述了烈山人皇与长河龙君的几次对话,全都是烈山人皇创造长河九镇的一些心得体会。在封印术的领域,这绝对是瑰宝!
姜望蓦地持签回身,但身后宫门已闭,巍峨壮丽的长河龙宫,已经消失不见,只遗留时空的断桥。
耳边在这时候响起敖舒意的声音——“这也不是一场交易,这是孤送你的小小礼物。”
身前并无玉阶,但抬步已登石桥。
长河浩荡在脚下,再看人间已不同。
大浪滔天,大风吹胸怀。心中流转着九镇暇谈的内容,再看这囚牛石桥,只觉每一处纹理,都有了新的释义。
相较于“九镇暇谈”里所讲述的九镇相关奥义,最先让姜望关注的,其实是九镇暇谈本身。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望都以为——很多人都这样以为——长河龙君敖舒意,不过是烈山人皇的狗,是他所扶持的龙族傀儡,是一件工具而已。
海族那边骂敖舒意是“河犬”,人族这边面上尊为龙君,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轻贱?
但从“九镇暇谈”的内容来判断,情况似乎不是如此。
这支玉签是以对话来展开记录,而从对话的形式来看,烈山人皇和长河龙君的关系是比较亲密的,甚至于……近乎师徒。
也是,无论被怎样贬低唾骂,无论怎样低调忍让,敖舒意毕竟是活过数十万年的伟大存在,世上焉有断脊之超脱?当年的浩荡历史,定然不是一句“断脊河犬”能带过。
在这样的时刻,姜望倚栏而眺,只觉天道压力虽然近在咫尺,但这世界是如此广阔。天地无涯,大有可为。身上这点枷锁,又算得什么!
历史浩荡如长河,当中多少惊涛。今时今日我姜望的故事,千万年后,又会被如何传说?
……
……
龙宫大殿之中,只剩龙君独饮。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站在门后,轻声问道:“悬空寺苦性的事情,不跟他讲了吗?”
敖舒意细细地点茶,最后道:“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也是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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