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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听得冯顾的死讯,饶是姜望已算得饱经风浪,一时也震撼难言。
就连院中本来还在漫不经心喝粥的重玄胜,都抬眼看了过来。
冯顾可是长生宫总管太监,怎么说死就死了?
抛开其修为不说,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死得这样轻易。尤其是,还死在长生宫主丧礼刚刚结束的这样一个敏感时间……
那当世真人的血雨,可还在法场上落下未久!
在院门口愣了一愣,姜望才问道:“怎么死的?”
郑商鸣道:“三尺白绫绕颈,吊死在灵堂。”
“总不会是自杀吧?”姜望道。
“说不清。”郑商鸣谨慎地道:“需要仔细调查之后,才能得出结果。”
“死亡时间在子时,刚好是长生宫主丧礼完全结束的时候,长生宫里宾客散尽。”林有邪在一旁补充案情:“冯顾的尸体被吊在灵堂中,除了脖颈勒痕之外,暂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身体里没有找到异种道元入侵的痕迹,神魂也很接近自然消散的表现。初步看起来,很符合悬梁自尽的表象。”
姜望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也太荒谬了。”
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威胁的强者,竟会被三尺白绫勒死,这本身就是一件颠覆了逻辑的事情。
“为什么找姜望呢?”重玄胜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问题直指核心:“北衙名捕如云,总不至于缺人手。而姜望现在正是修行的紧要关头……身为大齐第一天骄,修行才是要务。”
姜望亦是投去询问的眼神。
经历过波澜叠起的黄以行案后,他现在对于点名办案这种事情,很有些警觉。
虽不至于说“十年怕井绳”,也少不了三五个月的心有余悸。
林有邪看了重玄胜一眼,淡声道:“重玄公子,事关案情,您不方便旁听,还请见谅。”
重玄胜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噎住的人,但迎着郑商鸣歉意的眼神,也只能“哼”了一声:“这是我的院子!”
三位青牌果断往姜望住的院子转移,很是有些青牌之间的默契和素养。
重玄胜不屑地撇了撇嘴,背着手往回走:“案子嘛,没破几个。架子嘛,比脸都大!爷还不稀罕听!十四,你说是不是?”
十四并不说话,只轻轻将他嘴角的粥粒擦去。
……
……
进了姜望的院中,郑商鸣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冯顾死后,一个刷马的小太监交出来的,这个小太监我们已经调查过,很干净,没什么问题……姜兄,为什么找你,你一看便知。”
姜望接过这封表面干干净净的信,取出里间的信纸,展开便看到几列相当端正的字——
“近日心绪颇不宁,常怀怖惧,故留此书。
我若身死,必为凶杀。
环顾身周,无人不疑。遍览北衙,唯信姜青羊。
老朽微命,死不足惜,盖棺也便盖棺了。若天恩垂怜,愿为长生宫里这老奴缉凶……唯姜青羊监督全程,九泉之下,方能无虑。”
落款是……“冯顾绝笔。”
这是一封遗书!
冯顾早已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
谁会杀他?
又什么杀他?
姜无弃死后,天子下令仍保留长生宫。冯顾作为这座宫殿实际上的代掌者,要身份有身份,要实力有实力,仅姜无弃的遗泽,就足以让他安宁过活。又为什么会保护不了自己?
读罢此信,姜望心情难言。
他想起当日离开长生宫的时候,在那座照壁前,冯顾意味深长地说了一番话。本打算等丧礼结束后,再抽空去长生宫拜访一下,问问个中隐情。
没想到姜无弃的丧礼才结束,冯顾就没了……
“此案已入天子之耳。”郑商鸣用相当正式的语气说道:“依照冯顾的遗书,北衙特请姜捕头为此案监督,以保证这起案件能够在干净的情况下得到推进。”
当日冯顾在灵堂开口相帮,这份人情未敢或忘。
全其遗愿,使他死后无虑,本也是清理中的事情。
姜望心中已是答应了,但还是先问道:“我可以拒绝吗?”
“拒绝与否,是你的自由。”郑商鸣说道:“我们是奉命请你来监督办理此案,不是命令你加入案件。”
姜望又问:“此案是郑兄负责?”
郑商鸣道:“我与林副使共同调查此案。”
“以谁为主?”姜望问。
“暂时是我。”郑商鸣道。
也就是说,以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这案子不排除进一步扩大的可能。
“我必须全程跟着么?”姜望问。
他有些担心这案子持续时间太久,会压缩他修行的时间。
郑商鸣道:“你监督此案,是照顾冯顾本人的遗愿,并不是北衙或者谁给你的任命。你愿意加入就加入,想什么时候中止也随时。”
想了想,他又道:“天子也说,此事任你自愿。”
姜望自问是没什么办案才能的,这一点天子亦知,北衙亦知。上一次点名他去调查黄以行,是有特殊的政治背景,而且主要是林有邪负责具体案件的侦破。
今次因为冯顾的遗书,又让他加入案件,却是给了一个监督的名分,事前事后都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算是北衙的关照,当中也有天子的首肯。
说到底,先前的黄以行之案,平等国倒是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唯独姜望被追杀得上天入地。无论天子还是北衙,都应该对姜望有些愧疚的。
所以在这起案子里,给了他最大的自主权。
当然,姜青羊口口声声与姜无弃惺惺相惜,如今姜无弃尸骨未寒,其人生前最信任的太监死于非命。姜望若是连监督案件进展都不愿,天子心里会不会有想法,也是难说的紧。
郑商鸣特意提了一句天子,便是在提醒。
姜望略想了想,便道:“此事我应了。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去长生宫。”林有邪出声道。
看来在具体的查案上,还是以林有邪为主……
姜望虽然故意跟管家说,林有邪登门拜访需要通传、需要问清来意,以此划分清楚他和林有邪之间的距离,避免以后有可能产生的麻烦。
但私心里对林有邪是很佩服的。
无论是她的办案能力,还是她身为青牌的坚持和操守。
当前这个查案的阵容,就很有些意思。
一个是确有真材实料的名捕之后林有邪,一个是北衙都尉的公子,办案能力暂不知如何,家学渊源想必差不到哪里去,最重要是他的身份,决定他可以调动北衙绝大部分资源。
再加上他一个三品大员姜青羊。
不说是临淄无人不可查,办案的空间也是相当大的。
三人简单说了几句,姜望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腰悬长剑一柄,便跟着潇洒出门。
专注于案件自是不同,北衙的马车就等在府外,接上三人便直赴长生宫。
青牌悬车,畅通无阻。
路上简单沟通了一下案情,便已到达宫门。
自冯顾的尸体被发现后,整个长生宫就被封禁了起来。
是以这里仍是丧礼期间的布置,与姜望当日来吊唁时所见的区别不大。
当然,姜无弃的灵柩已经抬走下葬,如今正在皇陵中。
此时的长生宫,宫内空无一人。只有一队青牌捕快守在宫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去破坏线索,只等负责案件的郑商鸣他们到来。
从这里也可以看得出,这起案件的保密层次很高,不然封锁宫门这种事情,应该是调宫城卫兵前来,而不是全部由北衙单独负责。
“这座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现在全部在北衙里关押着,分开盘问。”郑商鸣道:“我们也可以随时提审。”
披白挂霜的宫殿凄冷非常,虽在白天,秋阳也不能叫人觉察暖意。
尤其是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叫人隐生不安。
只有郑商鸣、姜望、林有邪三人走进了长生宫,那队守门的捕快依旧守着宫门。
姜望静默体会着三个人不同的脚步声,试着判断另外两个人不同的心情——这当然是徒劳的,他们都不是会轻易外露情绪的人。
昔日明朗堂皇的宫殿,如今只有一种森冷的感觉弥漫。
几乎让姜望想起青石宫来。
林有邪则道:“这座宫殿里的一切都没有动过,至少在我们封禁之后,再没有人进来。”
姜望愈发意识到这件案子的重要程度了……
北衙太重视了!
甚至对青牌内部都没有那么信任,那一队捕快就守在门外,一个都不许进来。偌大宫殿,只他们三个来查线索,要查到何时?
此时再审视这个查案队伍。
郑世是天子的心腹,郑商鸣乃郑世之子,毫无疑问是天子可以信任的。
林有邪乃四大青牌世家之后,身家清白,行事可靠。四大青牌世家虽然出了一个厉有疚,已受剐刑而死。但上次黄以行之案,也很清楚地说明了她和厉有疚的区别。
姜望自己则更不用说,冯顾这样一个宫中老太监,无论牵扯到什么隐秘,也不会跟他这一个近几年才来齐国的天骄产生关系。
从北衙展现出来的姿态来看。
冯顾在遗书里说,“环顾身周,无人不疑。”
或许并不是一句疑神疑鬼的话而已……
是谁要杀他呢?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姜望心有惴惴。
三个人先来到长生宫的正殿,也就是“灵堂”。
除了灵柩已经抬走之外,供台、灵位、香炉、座椅……一切都和丧礼第一日相同。
当日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如今再看,人去殿空。
而在灵柩抬走的地方往上看,三尺白绫孤零零地吊在穹顶,像一片被定住的云翳。
“冯顾的尸体现在也在北衙,你之后要去看一下吗?”林有邪出声问。
“自然是要的。”姜望道。
他并不是打算在冯顾的尸体上找什么信息。北衙里专业的捕头肯定已经查过不止一次,他们找不到的线索,姜望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找到。
但他既然同意监督此案,好让冯顾九泉之下无虑,当然也要监督尸体是否在查验的过程中被动了手脚。
林有邪闻言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戴上一副白色的皮手套,便开始细致搜寻这座正殿里的线索。
姜望下意识瞥了一眼……还好不是上次那双尸膜手套,当然现在也不是验尸。
另一边郑商鸣也戴上了手套,正在小心地检查供桌。
姜望的职责是监督,所以他时而看看郑商鸣,时而看看林有邪。
郑商鸣的动作很细致,好像不会放过任何一寸地方。林有邪则是先扫视一圈,然后重点观察几个位置。
姜望在心里默默给他们的搜查效率评分,在监督的同时,也会扫几眼四周环境。
看起来很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
实际上也确实无所事事。
目前在这个队伍里略显多余。
当然,就算他想加入其中帮忙搜集线索,也大概会被拒绝。搜集线索很需要专业的能力。在有过系统训练之前,他在战斗上的天赋并不适用于此。不破坏线索就不错了。
对灵堂的搜查持续了约一刻钟,林有邪和郑商鸣相继停手,显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或者发现了什么,并未表现出来。
总之表情都很平静。
“接下来搜查哪里?”姜望问。
“书房。”林有邪道。
姜无弃的书房,姜望自是熟悉的。
“走吧。”他直接在前面带路。
“姜兄,听说你和十一皇子交情很深?”郑商鸣在路上问道。
“接触不多,惺惺相惜。”姜望如实道。
“那你熟悉冯顾吗?”郑商鸣又问。
问完赶紧补充道:“不要误会,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单纯了解一些信息。”
“没事。”姜望完全能够理解,坦然道:“我和冯公公谈不上熟悉。十一殿下让他去请我见面,我才第一次接触这个人。第二次见面,是十一殿下遗礼相赠的时候。在十一殿下的丧礼上,才见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觉得……”郑商鸣问道:“他想死吗?”
姜望摇摇头:“我无法判断,更不想干扰你们。”
一直默默旁听的林有邪忽然道:“到了。”
他们走得很快,说话间,已经来到姜无弃的书房前。
姜望有些惊讶:“林捕头好像对这里也很熟悉?”
林有邪并不答话,伸手虚按,在并不直接接触的情况下推开了殿门,然后先一步走了进去。
她当然是要掌握第一眼的情况的,郑商鸣紧跟其后。
姜望则脚步缓慢。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每次来的感受都不同。
第二次来姜无弃已死了,第三次来冯顾已死了……
仍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姜无弃的堂皇意气,冯顾的神秘危险。
但此时书房空空。
人不在,陈设如昨。
那桌椅笔墨,书架布置,一应如故,甚至桌上那碗药汤都还在那里。
好像主人家只是临时有事出了个门,徒留这空空的书房,迎接不请自来的客人。
真让人觉得寂寞。
林有邪走到书桌前,没有伸手去碰药碗,而是弯下腰来,轻轻嗅了嗅。
蛾眉蹙起。
“这药有什么问题吗?”郑商鸣问。
林有邪想了想,说道:“有抑灵草的成分。”
“抑灵草?”姜望一脸茫然。
林有邪解释道:“是一种会消解真元、制造剧烈痛苦的药物,我们有时候会用在审讯中。”
“也就是说……”郑商鸣难掩惊色:“十一殿下一直在靠这种药物,压制自身实力。以避免过早突破到外楼境。”
姜望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只玉碗。
想起来,姜无弃去云雾山的那天,没有喝这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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