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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第二天,我坐在他的大车上,心里感到十分内疚,好像不是坐在车底盘上,而是坐在他的身上似的。但是,我又羞愧地意识到这种内疚的伪善:我已经不能说是不自觉地卷进了一个说不明白的关系中,而是怀着迟来的青春期的颤动和竞争心,有意地要楔进去的。
但是,海喜喜对我的态度更恶劣了。他的内心没有我这样的复杂。他就像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只要有一丝云彩就会向地面投下一片阴影。而他今天的脸色,就预示着有一场暴风雨。
头一趟车装好——当然还是我一个人装的,我仍像昨天那样,坐在车后梢上。车摇摇晃晃地出了村子,走上土路。
“啪!”
我脸上响亮地挨了一鞭梢!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掉头看看海喜喜。他背对着我,坐在车辕上,一如往常地赶着牲口,仿佛没有觉察鞭梢抽着了人。这种事也常有:西北地区赶大车的鞭子,皮绳要比鞭杆长一倍半,如垂钓用的渔竿。赶车的人甩起鞭子来,一不小心,鞭梢也会扫在坐车人的身上。劳/改农场里的一个车把式,就因为抽了搭车的管教干部一鞭子,被延长劳/改一年。事后他编到大队来,哭哭啼啼地说他是无意的,他的老婆养了一只兔子,还等着他回去过春节哩……
也许他无意,也许他故意,不管怎么样,我抽出插在肥堆上的四齿铁叉,支在面前护住自己。
海喜喜打鞭子的技术很娴熟,抽身背后的东西也极准确。一会儿,他的鞭梢又呼地甩了过来。我举起铁叉一挡,抽得铁叉铮铮作响。这一鞭更有力,如果我不挡,就正抽在我脸上。
一路上,他这样连连抽了几鞭,都被我挡了回去,我被这种可笑的局面激怒了。他略微伛偻的后背不再表现为烦闷的、苦恼的模样,在我的眼睛里,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可憎的、隐藏着杀机的沉默!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无愧于谁,尤其是对这个海喜喜。命运给我们做了这样的安排,红兵在黑卒前面有什么可内疚的?!
我装着第三车,其他大车第一趟刚回来。所有的大车,除那“死狗派儿”赶的之外,又集合在马号前面的肥堆旁边。吆喝声、鞭声、马蹄声、翻肥的妇女的大呼小叫……响成一片,煞是热闹。这时,海喜喜铁青着脸,眼睛里闪动着挑衅的目光,从他蹲的墙角向我走来。
“快装!你这驴日的!”他晃着鞭子,头上粗硬的短发像灌木丛似的龇奓着,太阳穴上凸暴出明显的青筋,“你别腰来腿不来,跌倒不起来的!快,快!”
所有的声音全停止了,像一块石子投到蛙声鼓噪的池塘里。我感觉到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我俩的身上。在最初的一霎间,我还很恐惧:也许……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会挨一顿毒打……但我意识到那些目光里有马缨花的似乎是在考验我的目光,自尊心就压倒了恐惧。我把铁叉朝他面前一扔,做出要靠边休息的样子,其实是想远远地离开他。
“嫌慢?”我愤愤地说,“你驴日的也该干两下了。你来装吧……”
“啥?你驴日的还犟?……”他几大步跨到我跟前,“你干!你这卡费勒不干谁干?!”
肥堆旁边的人哄笑起来。我不知道他说的“卡费勒”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句非常肮脏的骂人话。同时,他气势汹汹的架势又使我害怕起来,我想用一句话来压倒他,叫他再不敢吱声,于是我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大声地喊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像条疯狗,不过是因为昨天你偷东西让我碰见了!”
出乎我意料,他不但没被压倒,反而愤怒得直发颤,手指着我,嘴唇抽搐着,像在默念一段什么神秘的文字。这样有两三秒钟,他才仿佛缓过气来,破口大骂:
“熊!卡费勒、杜斯曼[卡费勒:阿拉伯语,异教徒。杜斯曼:波斯语,仇人。皆为宁夏农村骂人的口语,现在在一些地区仍然使用。
]!卡费勒、杜斯曼!你驴日的没少吃!我今天要放了你的血!……”
他的嗓音顿时变得异常尖利,好像音带劈了一般。他一边骂着,一边撂掉鞭子,猛扑过来,两手一把揪住我棉袄的两襟,毫不费力地一抡,竟使我脚离开地面做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转。也不知旋转了几圈,又突地一搡,把我像只死鸡似的摔在肥堆上。
我没料到他会用手抡我。在他痛骂的时候,我以为他还是要用鞭子来抽。而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会没人来干涉的,至少谢队长要站出来,这样倒使我可以揭发他在路上耍的把戏。现在,我变得非常狼狈,浑身是黄土马粪,像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的毛驴。有几秒钟,我趴在肥堆上喘息。悬空的旋转已使我丧失了理智,我只看见海喜喜眼睛里狞恶的暴躁的闪光,只听见肥堆旁男男女女的一片哗笑。但是,我的怒火突然使我变得异常兴奋,这种兴奋是一种面临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的兴奋,就像一个人终于见到了从未见过的而又渴望已久的大海,要张开两臂纵身跳进去畅游一番。“来吧!”我反复地在心里这样念叨,“来吧!……”
我索性就地一滚,滚到我刚刚撂下的铁叉旁边,拾起铁叉,站起来。跳进大海!跳进大海!我借站立起的蹿力,顺势一掷,铁叉“嗖”的一声像标枪一样向他飞去。
“啊!”男女农工发出一片赞赏的惊叫。海喜喜略一躲闪,铁叉扎在马号的土墙上,戳了四个白点,哐嘡一声掉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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