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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俊接过刘仁轨递来的茶水,笑了笑,道:“都说陛下之天资平庸,不及魏王、晋王多矣,但其实只是性格上略有缺陷,才能是半点不差的,这一手制衡之术玩得真好。”
领导之艺术,在于制衡。
废黜尚书左右仆射宰相之权,以政事堂制衡军方,然后又赐予多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差遣,用以对中书令、侍中之制衡,平衡内外、制约上下,这一手确实有几分汉文帝之风采,着实令人惊艳。
只希望李承乾是忽然开了窍,完成了进化,而不是灵光一闪、昙花一现。
崔敦礼依旧担忧:“如此一来,咱们声势大减,甚至有可能影响到军制改革。”
他是兵部尚书,但根基在于军队,况且此番看似升任宰相,可政事堂内全都是陛下的人,制约军方的姿态毫不掩饰,他往后在政事堂内或是举步维艰。
除去宰相之荣誉,实权并无多少。
房俊不以为然:“自六镇以来的府兵制已经施行百余年,前隋沿袭、本朝拓展,根深蒂固,想要完成改制非一朝一夕之功,未能完善各项政策、制度之前不宜擅动,否则后患无穷,所以对此要抱有耐心,不必在意朝堂上的动荡波折。”
军制改变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在充分调研之基础上,拟定较为合理之政策,再集思广益逐步完善。不说其他,单只是府兵制、募兵制两厢并行,还是废黜府兵制、转为募兵制,就需要一个极长时间的过程。
军制改革之初衷是预防“弱干强支”之危害,避免“节度使”之出现,杜绝军队与地方势力之勾结,而不是单纯的将军队捏合一个整体与皇权对抗攫取更多利益……
注定是一个极其艰巨之任务,可以慢一点,但一定要稳,不容许出现半点差错。
崔、刘两人颔首,知道无论何等局势之下都要将帝国利益放在首位,个人得失并不重要。
但刘仁轨依旧不忿:“大帅之于陛下,可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道一句劳苦功高绝不为过,若无大帅之鼎力扶持,焉有陛下之今日?结果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却将大帅之宰相头衔罢黜,薄情寡义、令人齿冷,怕是朝野上下都将议论纷纭、为大帅抱不平。”
“此等话语,不可再说!”
房俊蹙眉呵斥,教训道:“陛下乃天下之主,所作所为皆出于国家之利益,只要于国有利,岂能顾念私情?”
上位者,不可因私而废公。
刘仁轨点点头:“大帅教训的是,末将省得了。”
道理谁都懂,可当真这般“大公无私”,一切出于利益之考量而罔顾情义,当真都对?
房俊叮嘱崔敦礼:“不必在意朝堂上的纷纷扰扰,你入政事堂,只需严防那些人对海贸插手就行了,诸多基础设施之建设、国内钱帛建材之调拨自有马周全力施为,你要确保海贸的经略以及所得之赋税源源不断支撑建设,绝不能使得咱们千辛万苦开辟之海贸沦为世家门阀敛财之工具。”
李承乾的预想是极好的,以文官制衡军方,又在文官内部增设宰相、分散权力,始终在于他之掌控。
可文官也好、军方也罢,“逐利”始终是天性,在科举制度尚未完善、未在举国之内形成人才选拔制度之当下,朝堂上下依旧充斥着世家子弟,“为家族牟利”乃这些世家子弟与生俱来之责任,焉能放过海贸这一项收割财富之渠道?
接下来,文官们未必热衷于制衡军方,但肯定会将目光瞄准海贸,试图从水师手中将这一块肥肉撬动、夺取,分而食之。
苏定方的宰相之位更多是对房俊个人之安抚、补偿,其坐镇东海、掌控大洋,对于长安之政务鞭长莫及,所以只能指望崔敦礼顶住压力,看顾好海贸这份家业。
崔敦礼道:“太尉放心,我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房俊又对刘仁轨道:“兵部衙门与军中不同,你要收敛脾气、精益求精,安上的精力多在政事堂那边,与一众宰相博弈、斗争,衙门里的政务你要多多担起,为安上分担一些。”
刘仁轨正中颔首。
他自知无论功勋、资历都有所欠缺,短期之内绝无可能晋升,所以应当沉下心来专心部务,做好崔敦礼的副手,积累资历、提升威望,有朝一日崔敦礼直入三省,他极大可能接任兵部尚书。
房俊道:“我时常说一万年太久、要只争朝夕,但现在的局势却是要沉淀下来,确保稳定,不动如山。这两年帝国的脚步走的太快,根基虚浮,需要一段时间沉淀,不仅要看清楚前方的路,更要夯实脚下的路,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人才井喷、财富聚集,这是当下大唐之表象,并不意味着国力的迅猛提升。
能否人尽其才,海量之财富能否用在实处,将一切转化为国家实力,这是一个艰巨且漫长之过程,需要朝野上下不遗余力、并肩携手,不然等到浮华散尽,潮水退去,才会发现一切都还未曾完成根本之转变,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失败之人往往抱怨时不我与、命运骞劣,实则命运是公平的,任何人的生命之中都会有数次好运之机会,把握住了便飞黄腾达,把握不住自然命运多舛。
国家也是如此,再是贫穷、衰弱之国家,在某一个时间也会有崛起之机会,此之为“国运”,抓住了,国势顺遂国力飙升一举奠定百年强国之根基,抓不住,自是倾颓衰败、任人欺侮。
运势来了,紧紧抓住,革除积弊、变法图强,将火器之优势保持下去,不说帝国基业万世不拔,千年之内横扫寰宇并非梦想。
……
刘洎府邸。
书房内,前来拜访的裴怀节与刘洎相对而坐,捋着胡须满脸笑容、春风得意,前一段时间作为“内应”在兵部衙门参与军制改革之调研、筹备,每日里会议之后都要将整理出来的会议纪要偷偷给刘洎送来,实在是令他如芒在背、惶恐不安。
唯恐被房俊发觉,给他安插一个“窃取机密”“私通外酋”之罪名,直接抓捕羁押、刑讯审判,然后将人头给刘洎送来……
现在骤然获得“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差遣,不仅无需为了自身安危担忧,更晋升宰相,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刘洎瞅了一眼满脸喜色的裴怀节,心中不爽,出言打击:“‘平章事’之差遣固然荣耀,却也意味着如山重任,不可出现一丝半点的差错,否则造成帝国利益之流失,罪在千秋。”
你们是陛下用来制衡、打击军方的,说白了就是陛下手里的刀子,刀子的力量来自于握刀之人,而非刀子本身。固然可用刀子之锋锐威逼敌人,可一旦敌人有所反击,也必然用刀子去抵挡……里外里受伤的都是刀子,有什么可欣喜的?
况且两位宰辅、六位“平章事”,共计八位宰相塞入政事堂,每个人又能掌握多少权力?
他故意强调“如山重任”,意即旁人尚且有一个根基所在,或民部、或兵部、或御史台等等,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宰相除了表决之时举手之外,又能作甚?
裴怀节能够在“河南尹”的位置上稳坐多年,把持整个河南政务,政治智慧自然毋庸质疑,清晰明了的听懂了刘洎言中之意,脸色自是难看,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憋着。
旁人调入长安,必是在地方之功绩颇为出色,入京在中枢衙门积累一下资历、开阔一下眼界,无论将来在部堂之内直升亦或是再度外放地方升职,都是一条晋升途径。
可他却是在河南闹得灰头土脸、威风扫地,天下各州府县已经无法安置,这才不得不调回长安。可即便是回了长安,三省六部九寺如此之多的衙门,却也没有一个适合他的,只能挂了一个“尚书右仆射”的虚衔,“潜入”兵部在军制改革委员会做一个“内应”……
上半生仕途顺风顺水,一路高歌猛进,但下半生却磕磕绊绊,仕途多舛。
可他又能向谁抱怨呢?
想自己以天下第一封疆之地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结果非但未能受到重视,反而沦为军政双方争斗之“内应”,若是为了陛下去这么做也就罢了,你区区中书令何德何能?!
对于刘洎之不满也已臻达极致的同时,也有自己的前途产生浓重的担忧。
在他看来,刘洎这艘船未必安稳。
一直以来,身为文官之首的刘洎在与房俊的斗争之中处于下风,现在虽然得到陛下之支持,可刘洎本身的实力并未增长,反观房俊,固然得陛下之忌惮,可这不正说明其实力强横吗?况且现在陛下手段强硬的在政事堂内打压房俊,私底下一定要给予其安抚,总不能将房俊与李勣给逼反了吧?
两相比较,显然房俊更占优势。
可自己如何能登上房俊那艘大船呢?
伤脑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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