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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说:“瞎瞎的媳妇也信佛道的?”夏天义说:“鬼成精么。”上善说:“人真是说不上来,谁能想到中星就当了官了?!”夏天义说:“你不也就当了官?”上善说:“村干部算哪门子官?”夏天义说:“就那你和君亭还弄不到一块么!我可提醒你,我可以和君亭打气憋,但你不能和君亭闹不到一块,你们帮衬着路越走越宽,一个砸打一个了,就都得从独木桥上跌下来!你把我这话记住,也告诉他君亭!”上善点了头,耳朵里却听见了一种声音,隐隐约约,像是唱戏。上善说:“你听唱戏哩!”夏天义听了听,没听出来,说:“你吃亏就吃在太精灵了,是个铃,见风就响哩!”
其实,上善是听对了,夏天智在他家屋顶上架了高音喇叭,喇叭里唱了秦腔。夏天智早就建议过君亭,清风街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显得冷清,如果能把村部那个高音喇叭架在白果树上每天定时播秦腔,就可以使清风街热火。但君亭嫌村部时常没人,若定时播放就得有专职人,又就花钱,夏天智也没好意思说让他来管,这事就作罢了。这天中午,夏风再一次返回了清风街,捎了一大堆婴儿的衣服,也捎回了几大捆印好的《秦腔脸谱集》,夏天智一激动,便把村部的高音喇叭和播放机借了过来,让俊奇安装在了他家的屋顶上。夏天智要夏风把《秦腔脸谱集》的序在喇叭上念念,夏风不肯,说:“爹你咋啦?”四婶说:“烧包哩!”夏天智说:“这又咋啦?念!”夏风还是不念,转身到白雪的房间去了。
《秦腔》第三部分4 (4 )
夏天智就在喇叭上念起序来,他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停了,停了又从头念。念了一半,白雪是听到了,吃了一惊,说:“爹念的啥?”夏风说:“书的序么。”白雪说:“从哪儿弄来的?”夏风说:“你不知道呀,上次黑编辑来,正愁没个序的,上善拿了这个文章,说是引生……”夏风不说了。白雪说:“?”脸色通红。夏风说:“可能是宏声写的,写得还好。”白雪说:“好啥呀,让爹不要念啦,丢人哩。”夏风说:“丢人哩?!”白雪却不言语了,拿眼看起孩子,身下睡着的孩子脸红扑扑的,忍不住俯下身亲了一口。
夏天智念完了序,问夏风:“播哪出戏?”夏风说:“有哪些戏?”夏天智说:“二十四大本都有哩!”夏风说:“那么多?”夏天智说:“二十四本我给串成民歌了。你听不听?”夏风说:“我喝茶呀!”白雪却在里屋床上说:“爹,你说说,我听!”夏天智说:“你听着啊:《麟骨床》上系《串龙珠》,《春秋笔》下吊《玉虎坠》,《五典坡》降伏《蛟龙驹》,《紫霞宫》收藏《铁兽图》,《抱火斗》施计《破天门》,《玉梅绦》捆住《八件衣》,《黑叮本》审理《潘杨讼》《下河东》托请《状元媒》,《淮河营》攻破《黄河阵》,《破宁国》得胜《回荆州》,《忠义侠》画入《八义图》,《白玉楼》欢庆《渔家乐》。串得好不好?”白雪说:“串得好!你播《白玉楼》中的‘挂画’吧,‘挂画’我演过。”高音喇叭里立时响起了锣鼓弦索声。
夏风反对夏天智播放秦腔,一是嫌太张扬,二是嫌太吵,聒得他睡不好。可白雪却拥护,说她坐在床上整日没事,听听秦腔倒能岔岔心慌。出奇的是婴儿一听秦腔就不哭了,睁着一对小眼睛一动不动。而夏家的猫在屋顶的瓦槽上踱步,立即像一疙瘩云落到院里,耳朵耸得直直的。月季花在一层一层绽瓣。最是那来运,只要没去七里沟,秦腔声一起,它就后腿卧着,前腿撑立,瞅着大喇叭,顺着秦腔的节奏长声嘶叫。
夏风是不能不回来的,但夏风和他的孩子似乎就没有父女的缘。在孩子的哭声中,夏风提着大包小包的进的院门,而夏风第一眼看到孩子,竟吓了一跳,瘦小,满脸的皱纹,像个老头。他说:“吓,这怎么养得活呀?!”四婶把孩子抱起来,塞到夏风怀里,说:“不哭了,不哭了,睁开眼睛看看你爹,这是你爹!”孩子哭的时候眼睛是紧闭的,这会儿就睁开了一只眼,突然打了个冷颤,哇哇地哭得更凶了。
应着名儿是回来照顾白雪和孩子的,但一抱孩子,孩子就哭,夏风也就没再抱过,而尿布是轮不到他洗的,白雪一天五六顿饭,四婶也不让他在厨房呆。反倒是白雪一次一次吃饭,四婶都要给夏风盛一碗。白雪说:“不像是我坐月子,倒是你在坐月子!”拉夏风在床边坐了,要陪她说话。夏风坐下了,却没了话说。白雪说:“你咋不说话?”夏风说:“你说呀!”白雪说:“给孩子起个名。叫个什么名字好听?”夏风说:“丑丑。”白雪说:“她叔有个叫瞎瞎的,她再叫丑丑,是寻不到个好词啦?”夏风说:“她长得丑么。”白雪说:“她哪儿丑了?我看着就觉得好看!”夏风说:“你说好看就好看吧。”又不说了。白雪说:“你一出去话那么多,回家就没话啦?”夏风说:“联合国又换秘书长啦……”白雪说:“我娘俩真的有那么烦吗,你不愿多说话?”夏风没有吭声,把纸烟点着了,突然觉得在小房间里吃纸烟会呛着孩子,就把火掐灭了。夏风说:“你现在咋这嗦呢,有话就说没话就不说,我在家里也不能自在吗?”白雪说:“谁做了父亲的不欢天喜地的,而整天盼你回来,回来了你就吊个脸,多一句话都懒得说!”夏风说:“我说什么呀?你一张嘴就是这话,我还怎么说?”白雪吸了一口气,用鼻子又长长地吁出去,眼泪也随之流下来。夏风看了一眼,站起来靠在柜前,说:“这有啥哭的?坐月子哩,你不要身体了你就哭!”白雪还是哭,夏风就一挑门帘走了出去。
院门里,书正却来了。他没有进小房间来看孩子,抱着一个小石狮子放在了花坛沿上,说这是他从乡政府刘会计那儿要的。刘会计是关中人,关中的风俗里生下孩子都雕一个小石狮子,一是用红绳拴在孩子身上,能防备孩子从床上掉下去,二是狮子是瑞兽,能护佑孩子。书正这么说,夏天智非常高兴,就让四婶给书正沏杯茶喝。书正却说不用了,他受乡长之托来通知夏风去吃饭的。夏风说:“今日你给做什么好吃的?”书正说:“现在来了重要人,乡长都陪着到万宝酒楼上去吃。万宝酒楼的厨师做的饭我吃过,不是我说哩,我还瞧不上眼!”夏天智立即取了六七本《秦腔脸谱集》给乡政府干部签名,要夏风去吃请时带上。夏风先是不肯,说:“人家爱不爱秦腔呀,你送人家?!”夏天智说:“它是一本书,又是你拿给他们的,爱不爱都会放在显眼地方哩!”他签了名,喊四婶一本本放在桌子上,先不要合上封面,以免钢笔水不干,粘脏了。自己又拿了一本翻来覆去地看,还举起来,对着太阳耀,说:“夏风,你出第一本书时是个啥情况?”夏风说:“你只在屋里欣赏了一天,我是欣赏了三天,给单位所有人都写了指正的话送去,过了三天,却在旧书摊上发现了两本,我买回来又写上:×××再次指正,又送了去。”夏天智说:“你就好好取笑你爹么,我这送给他们,看他们谁敢卖给旧书摊?!”
《秦腔》第三部分4 (5 )
夏风和书正提了书一走,大婶搀着瞎眼的二婶就进了院。二婶行动不便,白雪生孩子后她一直没来,今日叫大婶搀了她,一进院门就叫嚷:“我孙娃呢,让她这瞎眼婆也摸摸!”四婶忙把两位嫂子安顿坐下,喊白雪把娃娃抱出来。白雪赶紧擦了眼泪,二婶却已进来了,抱过孩子摸来摸去,说娃娃长得亲,鼻子大大的,耳朵厚厚的,便撩起衣襟,从里边摸摸索索了好大一会儿,掏出一卷钱塞在孩子的裹被里,说:“我娃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你瞎眼婆是农民,没有多少钱,我娃不要嫌少!”白雪说:“不用,二婶,你给的啥钱呀?!”二婶说:“这是规矩,没有多的也有个少的,图个吉祥!”四婶就说:“白雪你替娃拿上,你二婶一个心么,让娃娃记住,长大了给二婆买点心!”二婶说:“她二婆享不了我娃的福了,我还能活几年?等娃长大了,到她二婆坟上烧个纸就是。”大婶说:“你那坟那么远,谁去呀?!”三个老妯娌就呱呱呱地笑了一回。没想,大婶才把孩子轮着抱到怀里,忽听得噗哧一声,孩子就屙下了。她忙解开裹被,从孩子的两腿间取了尿布,尿布上是一摊蛋花一样的稀屎,白雪要抱过去,说:“别把你弄脏了!”大婶说:“我还嫌脏呀,娃娃屎有啥脏的?”给孩子擦屁股,却见屎沾在前边,擦了,又擦后边,后边却没屎,再看时,发觉后边并没有个肛门,顺口说:“没屁眼!”说过了,突然变脸失色,又说了一句:“娃咋没屁眼?!”大家弯过头来看了一下,果然是没屁眼。四婶一把抓过孩子,在怀里翻过身,将两条小腿使劲掰开,真的没见有屁眼,就蝎子蛰了一般叫喊夏天智。夏天智看了,当场便晕了过去。
谁能想到活活的一个孩子竟然没有屁眼?而孩子生下来这么长日子了谁又都没有发觉屎尿竟然是从前边出来的?!这样的事情,清风街几百年间没发生过,人和人吵架的时候,咒过,说:你狗日的做亏心事,让你生娃没屁眼!可咒语说过就说过了,竟然真的就有没屁眼的孩子!这个下午,夏天智晕倒了,三个妯娌和白雪慌作了一团,赶紧把他抬回到堂屋的卧屋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给灌浆水,夏天智总算苏醒了过来,却长长地啸了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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