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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极快地从怀里掏,掏出来的是一双破手套,掏错了,再掏,就掏出了小手帕,在白雪的脸前晃。我听见白雪说:“你干啥,干啥?”我只是晃,白雪脸上的肌肉就僵起来,目光呆滞了。我说:“宏声,我成功了!”转身就走。回头一看,白雪果真也跟着我走,我走多快她走多快,像我的影子,或者像我牵着的木偶。我们走过了整个清风街,清风街的人都注目着我。我拿脚踢了一片树叶,树叶踢飞了,再踢一片树叶,那不是树叶,是颜色像树叶的一块石头,把我的脚趾甲踢掉了,我不嫌疼,继续走。人群里有白恩杰,有丁霸槽,也有张顺和三踅,他们都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是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也嫉妒得说不出话。我微笑着给人群点头,皇帝也都是这样的。我们走到了我家的院子,进了堂屋,上到炕上,白雪平平坦坦地躺着了。等到白雪躺在了我的炕上,我却不敢去碰她了,就坐在炕沿上一眼一眼看她,担心她是个香草,我气一出粗,香草就飞了。我伸出了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脚,脚腻腻的,柔得像婴儿的屁股,但有些凉,像一疙瘩雪,但我从头到脚却火烫火烫的,我又担心再摸她,雪就要化了。我让白雪静静地躺在炕上,她一直昏睡着,我希望她永远就是个睡美人躺在那里。我坐在了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屋,连苍蝇蚊子都不能进去。榆树上下来了一只蜜蜂,它硬要进去,把我的头蛰了,它在拔屁股上的毒刺时把半个身子拔掉了,它也死了。我连续三天再没去七里沟,夏天义以为我患了病,寻到了我家,他看见我好好地在屋门口,说:“你在家干啥哩?”我拿眼瞧着土炕,没说话,只是笑。夏天义就走过去揭土炕上的被子,被子揭开了什么也没有。我却是扑过去抱住了夏天义,我不让揭开被子,甚至不让他靠近土炕。夏天义说:“你又犯疯病啦?!”我叫道:“你不要撵她!”夏天义说:“撵谁?”啪啪扇我两个耳光,我坐在那里是不动弹了,半天清醒过来,我才明白白雪压根儿就没有在我的土炕上。我说:“天义叔!”呜呜地哭。
夏天义拉着我再往七里沟去,我像个逃学的小学生,不情愿又没办法,被他一路扯着。刚走到东街口牌楼下,有人在说:“二伯!”我抬起头来,路边站着的正是白雪。这个白雪是不是真的?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腿,疼疼的。夏天义说:“你去你娘那儿了?”白雪说:“我到商店买了一节花布。”我一下子挣脱了夏天义的手,跳在了白雪的面前,将那小白帕按在了她的鼻子上。白雪啊地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夏天义立即将我推开,又踢了一脚,骂道:“你,你狗日的!”一边把白雪拉起来,说:“你快回去,这引生疯了!”
《秦腔》第三部分3 (4 )
在我的一生中,这算是第二次最丢人的事了!但我没有恨白雪,也没有恨夏天义,我除了恨我外,就骂赵宏声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当天夜里我就去了大清堂追要那块桐木板,他乖乖地把桐木板还给了我,我还拼劲地拿脚在他家墙上踹了一脚。现在那个脏脚印还在,离地面一米高。
足足有一个礼拜,我看太阳都是黑的。真的是黑的。白雪是不是也看太阳是黑的,这我不晓得。那个晚上天下大雨,我独自进了七里沟,连续在七里沟的草棚里住着不回清风街。那棵麦,还记得吧,它的麦秆差不多指头粗,三尺高了,谁在哪儿见过这样粗壮的麦子呢?我坐在桌子下面,和旁边那树上的鸟儿说话。鸟儿说:“喳!”我说:“咋?”鸟说:“喳喳!”我说:“娃娃?”鸟说:“喳喳喳!”我说:“谁的娃娃?”鸟说:“喳喳——喳喳喳!”我听不懂了。夏天义来了,他给我提了一瓦罐饭,说:“你狗日的没回去着好,回去了夏雨便把你打死的!”我说:“他凭啥打我?”夏天义说:“白雪早产了!”我吓得脸色苍白,天哪,是我惊吓得她早产了吗?孩子是几个月的,早产是活着还是死了,白雪又会怎么样?夏天义说:“还好,她们母女都没事,只是那孩子瘦小得像个老鼠。”夏天义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双腿就软得再也撑不起身子,稀泥一样地瘫在地上。
我拼命地掮石头,我想用超负荷的劳动来惩罚我,但一个大老鼠的模样总往脑子里钻。我想象那孩子瘦胳膊瘦腿的,脑袋挺大,眼睛细眯,一对招风耳。白雪好看得像一朵花,她的女儿却长成那么丑,我也搞不清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当时确实是这么个想法。待到真正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孩子的长相和我的想象几乎一模一样,让我非常惊奇。这当然都是后话了。我要说的是白雪从地上爬起来,小跑到家,心还扑通扑通跳,当时就上床睡下了。四婶在厨房里摘菜,听着卧屋里夏天智播放秦腔曲牌,先播的是《风入松》,再播的是《凡婆躁》,然后就是怪怪的一段曲子:
四婶说:“这是啥曲子,听着不舒服!”夏天智在卧屋说:“你行呀,还能听出这曲牌不舒服,这是《甘州歌》,专门是鬼魂上场用的。”四婶说:“你快把机子关了,你招鬼上门呀?!”夏天智没关,说:“傻呀你,这是艺术!”还跟着哼起来。四婶这时候听见院门口有脚步声,知道白雪从外边回来了,可过了一会儿,并不见白雪到厨房来。就喊:“白雪,雪,你把花布买回来啦?”白雪没言语。四婶觉得怪怪的,走到白雪的小房间,白雪在床上躺着,手捂着肚子,满头的汗。四婶就说:“你怎么啦,白雪?”白雪说:“我肚子有些疼。”说着,更疼了,白雪的身子蜷起来,头顶在了床上。四婶有些慌,说:“疼得厉害吗?是不是什么东西没吃好?”白雪说:“我在街上碰着金莲,她让我吃了一把花生。”四婶说:“吃她的啥东西?想不想去厕所?”白雪说:“不想。”四婶说:“咋个疼法,是不是拉扯着疼?”白雪说:“像是谁在拽肠子。”四婶一下子慌了,说:“爷呀,今日是几号了,该不会要提前啦?!”就喊道:“别哼啦,别哼啦!”卧屋里收音机声戛然而止,夏天智过来了,说:“咋啦,我在家混得没权没势啦?”四婶说:“白雪肚子疼,你快去把三嫂叫来!”夏天智立即明白了,就弯腰勾鞋,踉踉跄跄跑出去。白雪已疼得从床上下来要走,却走不动了,扶着床沿,一会儿到床这头,一会儿到床那头。四婶说:“甭害怕,白雪,八成是要生了,世上都是人生人的,没什么害怕的!”白雪不呻吟了,却一口一口吸着气,后来就蹴在床根。
屋外突如其来地就起了风,先是呼地一声,把揭窗碢了起来,床上的枕巾,扎头发的手卷,桌上的纸和那把蒲扇,全在了空中,那张纸竟贴在了穿衣镜上,久久地不肯落下。四婶忙把揭窗关了,外边的风有了吼叫,随即是哗啦哗啦的雨,一股一股泼打着窗子。夏天智在三嫂子的屋里说起白雪可能要早产的事,三嫂子说:“不可能吧,早产也不该这么早呀?这么早呀。”夏天智说:“是呀是呀。”三嫂子说:“可不敢出事!出事。”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往前巷子赶,风把他们吹得原地转了一圈,又斜着往前小跑,差点撞在一座厕所的墙上。他们就看见周围的树都倾斜了,方向全是朝着夏天智的家。而一朵云压得低低的在他们头上移,移到夏天智家的院子上空不动了,往下降雨。夏天智一推开院门,院子里的雨像垂了密密麻麻的白线,地上立时有了水潭,他站在痒痒树下,浑身已经淋湿了。三婶还在院门外,身上却干干净净。三婶说:“这雨下得怪不怪!怪不怪。”夏天智说:“你进来,你快进来!”三婶就走进了雨,身子也全湿了,经过院子上了房台阶,夏天智停住在台阶上,看着三婶进了白雪的小房间,他说:“需要什么就喊我!”
夏天智在台阶上踱过来踱过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接着就跑厕所。在厕所里,他又拉不下,听见小房间里白雪开始叫唤,叫唤得厉害了。从厕所刚出来,又觉得不对了,再往厕所跑。四婶就喊:“你去烧些水!哎,听见了没,你去烧些开水!”夏天智在厨房里烧水,火老是点不着,点着了用烧火棍捅捅,黑烟呛得喘不过气来。水已经烧开了,白雪还在小房间里叫唤。夏天智似乎没有刚才紧张了,但脸色苍白,他端着白铜水烟袋一口接一口吸烟。三婶在说:“羊水破了,躺好,躺好,生娃娃容易得很,就像拉一泡屎,夏风就是我接生的,他还是横着来的,还不是就把他拉下来啦?天智,天智——”夏天智一口接一口吸烟,烟气都不从口鼻露出一丝一缕,全都吸在了肚里。三婶叫过了,他蓦地意识到是三婶叫他,忙应道:“叫我呢?”四婶说:“你没在台阶上。”夏天智说:“我在哩!”四婶说:“快烧些水,把剪子在水里煮煮!”夏天智到处寻不着剪子,但他不能进去问四婶,还在堂屋柜子里翻。四婶出来,说:“叫你煮剪子,你听着了没?”夏天智说:“剪刀在哪?”四婶说:“还能在哪?”从炕上的针线筐里取了剪子。夏天智说:“咋样么,要不要把宏声叫来?”四婶却转身进了小房间。夏天智又煮剪子,灶口的火嚯嚯地笑,小房间里白雪的叫唤声一声倒比一声大。剪子煮好了,放在盘子里拿到堂屋门口,四婶在中堂板柜里找被单,找净白布,一脸汗水。夏天智说:“还不行呀?”四婶说:“你不要进来,不喊你不要进来!”把一卷带着血的布扔在墙角。夏天智说:“出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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