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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莲就蔫了,不愿意把这事说给君亭。但白果树流泪并没有停止,一直流了三天。白果树是数百年的古树,村人一直视它为清风街的风水树,白果树突然流泪,议论必然会对这一届两委会班子不利,君亭就和上善、金莲商量一定要保护好白果树。民间保护古树的办法是在根部浇灌菜油,而要给白果树浇灌菜油就得五十斤菜油,村部没菜油,购买又是一笔不少的开支,上善的主意是以保护古树的名义让每户人家捐菜油。上善便去找中星他爹,散布白果树数百年已经成精,树有了病,谁捐菜油肯定会对谁好,一两不嫌少,十斤不嫌多。中星他爹也就第一个捐了半斤菜油,把一条红线系在树身上。中星他爹是多么吝啬的人,他能捐,村人也就捐,两街捐了二十一斤,中街捐了二十五斤半,东街人也就积极地捐了起来。头天夜里刮了风,天一露明夏天义起来得早,却看见武林已经在拾粪了,那粪担一个筐里是装了几疙瘩粪,一个筐里却放着一些干树枝,树枝上还有一个老碗大的鸟巢,而担子头上吊着一个小油瓶。武林一见他,说:“天义叔,啊你起来的,的早!”夏天义说:“没你起来的早!”武林说:“起,起来的早,不一定能,能拾,拾,啊拾上粪!”夏天义说:“你到底是拾粪哩还是拾柴火哩?”武林说:“风把鸟巢,巢,吹下来了,我拾呀,啊拾的。夏天义叔,叔,你捐了菜油了,啊没?”夏天义说:“庆堂替我捐了吧。”武林说:“我一会转,转到村,村部了,我也捐呀!”夏天义说:“就瓶子里那点油呀,那有多少?”武林说:“一,一两。”夏天义说:“一两?”武林说:“我向书正借,啊借的,我说借,借半斤,啊他,他啬皮,只借,借一两。”夏天义说:“你家没菜油?”武林说:“我,我几,几个月没,没见油,油花啦!”夏天义说:“瞧你这日子!”武林说:“年好过,月好,啊好过,日,日子难,难,难过么!天义叔,国家不,不是老,老有救济粮救济款,款的,这几年咋,咋不给,发,啊发呢?”夏天义说:“你这个老救济户,吃惯嘴啦?现在谁还给你救济呀!前几年丰收着,你攒的粮油呢?”武林说:“黑娥碔,碔卖×的把,把我的油,油,都转,转了么。这卖,卖×的!”夏天义一下子噎住了,说了句:“你羞你老人哩!”匆匆走过。走过了,又返过身,说:“把这个鸟巢给我。”武林就把鸟巢给了,说:“这烧饭,美,美,得很哩!”
夏天义要了那个鸟巢并不去烧饭用,他想到了我的那棵树,要把鸟巢系在树上招鸟儿来哩。他捧着鸟巢走到小河边的桥头,那里是我和哑巴约等的地方,但那天我去得晚,哑巴也恰巧去得晚,夏天义以为哑巴累了贪懒觉,又以为我忙自家地里事,他就独自先往七里沟去了。
进了七里沟,沟里的雾还罩着,夏天义鼻子呛呛的,打了个喷嚏,雾就在身边水一样地四处流开,看到了那些黑的白的石头,和石头间长着的狼牙刺。夏天义把鸟巢系在了我的那棵树上,然后蹴下身去嘤嘤地学着鸟叫,企图能招引鸟来,但没有鸟来,也没有响应的鸟声,他就拿手抓起像浪一样在树边滚动的雾,抓住了却留不得,伸开五指什么都没有,指头上只冒热气。夏天义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七里沟平平坦坦,好像是淤出了平坦的土地,地里长满了包谷,也长满了水稻,而一畦一畦的地埂上还开了花,大的高的是向日葵,小的矮的是芝麻和黄花菜,有萤火虫就从花间飞了出来。哎呀,萤火虫也是这么大呀!哎,黑了,哎,亮了,亮的是绿光。夏天义猛地怔了一下,看清了那不是萤火虫,是狼的一对眼睛,一只狼就四腿直立着站在那里。夏天义一下子脑子亮清了,对着哩,是狼!足足有二十年没见过狼了,土改那年,他是在河堤植树时,中午碰见了狼,狼是张了大口扑过来,他提了拳头端端就戳到狼嘴里。他的拳头大,顶着了狼的喉咙,狼合不上嘴,气也出不来,他的另一只手就伸过去抠狼的眼珠子,狼就挣脱着跑了。他将打狼的事告诉了人,没人肯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竟能把拳头塞在狼嘴里,但他确实是拳头塞进狼嘴里了,狼才没了力气,而石堤下有狼的蹄印和狼逃跑时拉下的一道稀屎。这件事曾经轰动一时。现在,夏天义又和狼遇到了一起,夏天义过后给我说,这或许是命里的定数哩,要不咋又面对面了狼呢,这狼是不是当年的那只狼,或者是那只狼的后代来复仇呢?但夏天义不是了当年的夏天义,他老了,全身的骨节常常在他劳动或走动中嘎嘎作响,他再也不是狼的对手了。夏天义当时是看了一下周围,身前身后没有制高点,即便有一个大石头,他也再无法跳上去。他没敢再动,硬撑着,警告自己:既然逃不脱,就不要动,让狼吃不准你已经老了。夏天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许久,隐隐约约听到了沟口有了哑巴的哇哇声,他瞧着狼是低下了头,然后扭转了身子,钻进了一片白棉花似的雾里,那条拖地的尾巴一扫就不见了。
《秦腔》第二部分9 (2 )
这件事,夏天义没有像几十年前在河堤上和狼斗打后立即告诉了人,他是在二十天后才说给了我和哑巴。我是半信半疑,信的是夏天义从来不说诓话,他把这件事当成他一生很羞愧的事,所以在二十天后才说给了我们;疑的是如今哪儿还有狼呢,我和哑巴曾三次半夜里到七里沟,走遍了每一个崖脚,每一丛梢林,都没见到过狼。但我现在回想,那一天我和哑巴迟去了七里沟,来运首先叫着跑到了夏天义身边,夏天义是直戳戳地站着,脸色苍白,五官僵硬得像是木刻的。我说:“天义伯,你来得早?”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我说:“你咋啦,伯!”将他一拉,他一下子倒在地上,像是倒了一捆柴。他说:“我的腿呢,腿呢?”我捏着他的腿,他没感觉。等缓过了一会儿神,夏天义说他头晕,我们扶他进木棚歇下,我看见了他的裤裆是湿的,而且一股臊味。
我和哑巴都以为夏天义是真病了,也不往别处想,到了中午,夏天义从木棚里出来,却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他是突然地吼了三声,对面崖畔上的岩鸡子起飞了三只,吓得我打了个哆嗦。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给我招手,要我和哑巴过去同他扳手腕。我一搭手,他便把我的手按倒了,而且使劲握我,我感觉骨头都要被握碎了,他还不丢手。哑巴的力气大,两人相持了两分钟,但最后还是他将哑巴的手按倒了。夏天义说:“你熊了,一个小伙子倒不如你爷!”我说:“天义伯,我爹要是还活着,你年纪大还是我爹年纪大?”夏天义说:“你爹比我小三岁,你爹没能耐,早早死了。”我说:“凭伯这手劲,你能活一百岁!”我这当然是恭维话,只说他听了哈哈一笑,但夏天义没有笑,却转了一下身,问:“我这头上有啥不一样?”我说:“前边头发白了,后边头发还是黑的。”夏天义说:“是一半白一半黑,那就是我才活了一半。我今年七十五了,我还要活它七十五年哩!我告诉你们,我夏天义二十岁上闹土改就当了村干部,我没亏过人,也没服过人,清风街大大小小的地主富农都是我给定的成分,清风街的水田旱田塬上坡下是我用尺子量着分给各家各户的。在我手里筑的河堤,河堤筑了又修的滩地,修滩地时你引生还在你爹的大腿上转筋哩,我膝盖上结出的厚茧整整三年才蜕的茧皮,这后脖上的肉疙瘩都是扁担、杠子磨的!我跑的电站项目,后来用了湖北输过来的电,咱们的电站废了,但电站的水渠现在还做灌溉用。是我领人修的梯田,是我领人上了水库工地。改革啦,社会变啦,又是我办的砖场,种的果园。清风街村部那一面墙上的奖状和锦旗是在我手里挣来的,在我的手里清风街摘了贫困村帽子。你们说,我是能行还是不能行,?”我和哑巴老老实实站着听,好像听他的训话。夏天义还在任上的时候,他是好训话的,披着褂子,手里拿着黑卷烟,讲话是一套一套的。我爹讲话不行,我帮我爹分析过夏天义的讲话,发现他之所以讲话有气派,能煽惑,是他爱用排比句,但我爹后来也用排比句,却没有高低快慢的节奏,我爹的讲话就不吸引人。现在,待夏天义追问他能行还是不能行,我说:“天义伯能行得很哩!”夏天义却说:“能行个屁!”说完了,却又说:“我夏天义失败了,我失败就失败在这七里沟上。可我不服啊,我相信我是对的,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以一个农村干部的眼光,七里沟绝对能淤成地的!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信得上我,你们就跟我干,要信不过,你们随时都可以走,听见了没?”哑巴哇哇叫着,我赶紧说:“听到了!”夏天义说:“听见了,走不走?”我说:“你不走,我不走!”夏天义说:“好,那你现在就回去到秦安家把放在他家的火铳拿来!”
我是遵他的命令去了秦安家,他再是安排了哑巴去崖上挖溜土的槽道,自己竟翻过了沟脑去水库上骂了一通站长,质问为什么就同意了拿四个鱼塘换七里沟,又逼着站长翻箱倒柜地寻着了当年放水淤地的留在站上的那份方案,然后马不停蹄地返回到了七里沟。
我在秦安家找火铳,秦安要我扶了他到七里沟看看,我不肯扶他。他去能干啥呢,只能拖累我!他就把他家的䌷头让我带给夏天义,说䌷头去了也权当是他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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