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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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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宏声说:“我没当过干部,我不会说政治话。”君亭想了想,说:“‘要开放就得少管窝子里闲事;奔小康看谁能多赚外来的银钱’,怎么样?”赵宏声说:“好!”君亭说:“我路过丁霸槽家,门上贴了联,一边是‘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一边是‘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这是你给他写的吧?”赵宏声说:“他的意思我编的句,调子有点灰,是不是损害了咱清风街的形象?”君亭说:“他这是有野心了么!”赵宏声说:“你知道不,他现在正闹腾着要盖酒楼呀!”君亭说:“好么,村两委会支持哩,这个小矬子还真没看出!”赵宏声说:“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三踅是歪人吧,昨日他就和三踅打了一架,敢给三踅头上撂砖!”君亭就急了:“打架了,为了啥?”赵宏声说:“三踅瞧不起丁霸槽,他在街上看见了丁霸槽,故意撵上去蜷了腿和丁霸槽并排走,街上人一笑,丁霸槽就生气了,两人一吵就打起来。我看是三踅寻事的,他其实心里怕丁霸槽起身哩。”君亭“嗯嗯”了几句,就不问赵宏声了,却对中星他爹说:“荣叔,我还要求你个事的。”中星他爹立即挺了身子:“是托中星在县上找什么领导?”君亭说:“你就得意你家出了个中星!”中星他爹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那我给你算一卦?”君亭说:“那就不必了。算什么卦呀,不想干事了总能有借口,但要想干事了就一定会想出办法!”说完,拍拍手出门而去。

《秦腔》第二部分5 (6 )

如果佩服君亭,我就佩服君亭自以为是的气质。我多次站在远处看他,他头顶上的火苗子蹿得高。他骑摩托的速度越来越快,前后轮扇起的尘土像一朵云,我甚至想过,凭他现在的运势,披上一件麻片都能浮上天的。收麦天扬场,讲究有风了就多扬几锨,君亭在市场建成后刚刚取得成效,就谋划起了又一个决策。他的谋划,一般人是看不懂的,但他瞒不了我,当我看见他见了三踅是那样的热乎,说说笑笑,拍拍打打,转过了身脸立即恢复了平静,我就知道他三踅没好果子吃了。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二十年前水库建成后,水库上除了浇溉就又饲养了鱼,但水库离清风街太远,养下的鱼难以卖出,后来便在清风街的滩地上修了四个鱼塘,这些鱼塘平日供县上的干部星期天来垂钓,逢年过节了,捕鱼又作为年节货给各级领导上礼。鱼塘先由乡政府代管,同时代管的还有砖场,乡政府代管是今日换人明日换人,经营不上心,结果是获不了利反倒亏损了还得补贴,乡政府就把砖场交给了清风街而只管了鱼塘。三踅当了砖场负责人后,乡政府不知怎么将鱼塘也让三踅替管。三踅是坚硬人,他手里有砖场和鱼塘,在清风街就更横了,硋三喝四,可以和两委会抗衡,以至于谁家娃娃夜里哭,哄不住,当娘的就说:“再哭,三踅来了!”三踅简直和旧社会的土匪一样,吓得娃娃都不敢哭了。君亭当了村干部,为了打开工作局面,常常是依靠三踅,而局面刚一稳住,他就曾提出过收回砖场,或者让三踅干脆承包砖场。他的提议大家一哇声地支持,可三踅就是不交让也不承包,一面向乡政府送东西卖好,一面向乡政府告状两委会中的经济腐败。结果,三踅的问题不但按下未动,反倒查起我爹在河堤卖树和修街道工程中的账。当然这查不出个什么来,但尿泡打人,不疼,却臊哩,坏了我爹名声。待到君亭当了支书,再次提出让三踅承包砖场的事,两委会里却有人说:“不惹他了,村里还需要一个恶人,有许多事情咱们办不了,利用他倒能办的,鬼是越打越有,打鬼不如敬鬼!”君亭觉得一时难以扳倒三踅,就琢磨着慢慢削弱三踅的势力。君亭要扳倒三踅,我是支持的,但他干着干着,我就看不惯了。他是第一步想收回鱼塘,考虑到水库管理站肯定不同意,就以对换七里沟作为条件和水库管理站沟通。水库管理站是同意了,他们想将七里沟统归于水库周围的绿化带中,将来创办水库绿化风景区,发展旅游事业。君亭把协商的结果提交了两委会讨论,一半人竟然反对,说用七里沟换四个鱼塘不划算,把七里沟卖了自己就能修十个鱼塘的。君亭当然在会上不能说出他最根本的心思,只强调七里沟是个荒沟,除了水库外谁还肯要?反对派说不过君亭,却坚持七里沟就是没用,也不能和鱼塘交换,因为清风街人在那里投过钱,出过力,说不定以后,还可以再次淤地。一提到淤地,君亭就火了,发了一通脾气,会议再没开下去。君亭权衡了几天,拿不定主意,见了中星爹原本想让老汉给这事算一卦,预测一下得失利害,可中星爹的神气让他不舒服,也就不肯再说一个字来。又是过了数日,秋收全面铺开,此事暂放下,而丁霸槽的旧院墙就推倒了,开始挖坑夯基,夏雨也雇车从县上运回了钢材和水泥,在戏楼前的场子上做水泥预制板。君亭去看了,问:“你有多少钱就办酒楼呀?”丁霸槽说:“办酒楼才挣钱呀!”他把丁霸槽抱起来,打了一拳,说:“你矬子是浓缩的精华啊!”心里却坚定了七里沟换鱼塘的决心:碕,换了就换了!有啥反对的?过沼泽地能没蛤蟆叫?!这如同干部任用一样,任用前意见大得很,一旦任用了,所有的人还不都是狗,尾巴给你往欢着摇哩!当天就带了上善和金莲去了水库,和站长签了合约。

《秦腔》第二部分6 (1 )

※ ※

一天下午,刘新生请了夏天义到他的果园里察看树木病情,因为许多树叶子莫名其妙地都枯黄了。夏天义去了,发现是一种虫子隐身在树根的土里,白天你看不见,晚上顺着树根上来咬噬树皮,就建议用石灰浆涂抹树身。新生和陈星是互不往来的,夏天义又怕新生不会将治虫的办法传授给陈星,就离开了新生的果园又到了陈星那儿。果然陈星的果园里也枯死了好些树,正愁得挠头,见夏天义这么关心他,又感激夏天义从未干涉过他和翠翠的事,便一定要留夏天义喝酒。夏天义喝酒喝到了八成,吼着秦腔往家走:“将八台平落在背街哎上,包文公下轿来细观端详”。没想用力过猛,一吼门牙就掉了一颗,拾起来包着,词儿是不唱了哼哼曲调:

才走到铁匠铺门口,却见土地庙那儿拥了一些人。

有人喊:“老主任来了!”夏天义不唱了,倾着腰走过去,臃在后脖子上的酱红色肉褶子嘟儿嘟儿地抖。

夏天义站到土地庙前,庙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黑字,一激灵,酒醒了,说:“谁贴的?,‘文化大革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在贴大字报?!”旁边人说:“不是大字报,这字写得小。”夏天义说:“字大字小还不是一样?”伸了手就要撕。旁边人按住,说:“老主任你看看是啥内容么!”夏天义眼睛花了,又是傍晚,看不清,摸摸怀里也没有带眼镜,便有人小跑去了铁匠铺把铁匠额颅上的镜子取来,夏天义一边看一边念出声。夏天义当村主任的时候从来看报纸或者看乡政府的什么通知都要念出声的,当下念道:“村里的毛主席,老子是第一;池塘里的青蛙,不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不要民主,只为权;为了将来成大款。不淤七里沟,还换七里沟,吃瓦片,屙砖头,李鸿章是你祖;养鱼送领导,还想往上走;老百姓,皮包肉,生活够苦,麦糠里榨油;某些人,挣一分;某些人,花一角;有些人想承包,干得男女事;小人反而更吃香;问:究竟怎样才是共产党?不改名和姓,张引生写的,不怕碕咬了腿。”念完了,说,“这是引生写的?”旁人说:“引生没了碕,当然不怕咬了腿。”大家就笑。夏天义说:“把残废当笑话呀?!他写的这是啥意思?”旁人说:“写着要换七里沟,你不知道呀?君亭用七里沟换水库的四个鱼塘哩。”夏天义说:“胡说啥的,水库是水库,清风街是清风街,清风街的地方谁有多大牛皮就换呀?”旁人说:“不在朝里了,你不知朝里事。”夏天义说:“我还是不是村民啦?”说着把小字报揭了下来。众人都以为夏天义要把小字报撕碎呀,夏天义却把小字报叠起来装在了怀里,说:“散伙!都散伙去!”

现在我交待,小字报就是我张引生写的。那天我给丁霸槽和夏雨帮工,拿八磅锤砸一块石头棱角,听丁霸槽说:“穿得恁漂亮!”我以为是白雪来了,扭头一看,是金莲,她穿了件短袖,胸部挺得高高的。丁霸槽说:“只准我看,你不要看,好好抡锤!”我又抡锤,心里说:“臭美!”金莲却蹦着蹦着过来,说:“漂亮吧?!”和丁霸槽说话。我原本不愿听他们说什么,偏偏金莲说起君亭和水库签了合约的事,我就忍不住了,说:“拿七里沟换鱼塘呀,这是李鸿章割地卖国么!”金莲说:“你嘴里吃屎啦,恁臭呀,你听谁说的?”我说:“你说的呀!”金莲就翻白眼,说:“我什么时候说的?”我说:“霸槽,你作证,是不是她说的?”丁霸槽说:“说什么了,我咋没听见?”哇,世上咋有这种人!我说:“霸槽,这工我不给你帮了!”丁霸槽说:“不帮了好,我省下一顿饭了!”我拿了炭在墙上写:“君亭太霸道!”丁霸槽拿锨把字铲了,说:“要写到你家墙上写去!”我说:“丁霸槽,我以为你是个泰山石,你才是个土圪!你怕啦?”丁霸槽说:“我怕。”我说:“我不怕!”丁霸槽说:“你是疯子你当然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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