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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介绍的只是这些脸谱是清风街一位退休老校长画的,夏天智是谁,是剧团里白雪的公公。来人听到白雪,他们就来兴趣了,说白雪的戏唱得好,一听她唱戏把人听得骨骨节节都酥了,说白雪吃什么喝什么了,咋就长得那么亲,是不是干净得不屙不尿连屁都没有?我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能这样说,他们好比是从花园子边路过,看见一朵玫瑰花,称赞过这花好,就要用手去摘它,或者突然怨恨了,向花撒一把土,吐一口痰。我当然就发怒了,把他们往出赶,几次差点儿打起来。这么着,参观的人就更少了。但一连三次来过一个人,人长得怪难看的,说话都咬文嚼字,口袋上插了个钢笔,他是每次看完戏又来参观,听说脸谱马勺是白雪的公公画的,而我又同白雪是一个村的,就不停地打问白雪的事。我警惕了,问:“你干啥的?”他说:“我是白雪的戏迷。”他这号人竟然也是白雪的戏迷,我就得考察他是迷了戏还是迷了人?没想他竟说他看过白雪所有的戏,还为白雪写了诗赞。我说:“你写诗赞?你念念!”他真的张口就念了,他念得的确好,从此我就把这诗赞永远记住,没人时就自己念诵了。
这诗赞是这么说的:州河岸县剧团,近十年间一名旦。白雪著美名,年纪未弱冠。态惊鸿,貌落雁,月作眉,雪呈靥,杨柳腰,芙蓉面,颜色赛过桃花瓣。笑容儿可掬,愁容儿堪羡,背影儿难描,侧身儿好看,似牡丹带雨开,似芍药迎风绽。似水仙凌清波,似梨花笼月淡。似嫦娥降下蕊珠宫,似杨妃醉倒沉香畔。两泪娇啼,似薛女哭开红杜鹃。双跷缓步,似潘妃踏碎金莲瓣。看妙舞翩翩,似春风摇绿线。听清音袅袅,似黄莺鸣歌院。玉树曲愧煞张丽华,掌中影羞却赵飞燕。任你有描鸾刺凤手,画不出倾国倾城面。任你是铁打钢铸心,也要成多愁多病汉。得手戏先说一遍:《梅绛雪》笑得好看,《黄逼宫》死得可怜。《串龙珠》的公主,《玉虎坠》的王娟。《飞彦彪》的忽生忽旦,《双合印》的裹脚一绽。更有那出神处,《二返安》一出把魂钩散,见狄青愁容儿一盼——怨;戽宝刀轻手儿一按——慢;系罗帕情眼儿微倦——干;抱孩子笑庞儿忽换——艳。看得人神也昏,望得人目也眩,挣出一身风流汗。把这喜怒哀乐,七情毕现且莫算,武兰儿熟且练。《姬家山》把夫换,《撮合山》把诗看。穆桂英《破洪州》,孙二娘《打店》。纤手儿接枪,能干;一指儿搅刀,罕见。回风的一条鞭,拨月的两根剑。一骑桃花如掣电,脚步儿不乱;三尺青锋如匹练,眼睛儿不眩。筋斗云凌空现,心儿里不跳,口儿里不颤。鹁鸽窠当场旋,两脚儿不停,一色儿不变。听说白雪把戏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抛了笔砚,老板的顾不得把账看。担水的遗桶担,缝衣的搁针线,老道士懒回八仙庵,小和尚离了七宝殿。还有那吃烟的把烟卷儿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药片干咽。真个是不分贵贱,不论回汉,看得人废寝忘食,这才是乐而忘倦,劳而不怨,人人说好真可赞。
有了这长篇诗赞,我就在后殿里反复朗诵,来参观脸谱的人都疑惑惑地看我,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继续朗诵,他们就说:“这人脑子有病!”趔趄着脚往出走。中星来批评我,说:“叫你展览脸谱的,你来这儿练嘴皮啦?”我说:“我宣传白雪么!”中星说:“白雪用得着你宣传?你的职责是展出脸谱,你就得给人多讲脸谱的事!”我说:“这我不懂。”中星说:“你鼻子下的嘴呢,不会请教演员?”请教谁呀?我当然第一个想到去请教白雪,但我不敢,只好去请教演《拾玉镯》的王老师。我也知道还有个邱老师比王老师知识更多,邱老师却是男的,请教王老师其实还是为了容易接触白雪。但是,每次我去找王老师,旁边的白雪就走开了。一次吃饭,我明明看见白雪和几个演员拿着碗去伙房,我就鼓了勇气迎面朝她走,而白雪看见了我,却折身又回到仓库的宿舍去。演员们喊:“白雪,你还吃不?”白雪说:“你们先去吧,我过会儿来。”我知道她又在避我,只好打了一碗菜,筷子插了两个蒸馍回到后殿去。后殿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老鼠在什么地方跑动和啃东西。顿顿脚,响声停了,脚一停,响声又起。我放下碗坐在那里吸纸烟,听起远处隐隐的人笑。
我只有在晚上演出时才能睁大了眼睛看白雪。她在台上演《藏舟》,唱道:“耳听得樵楼上三更四点,小舟内难坏了胡氏凤莲,哭了声老爹爹儿难得见,要相逢除非是南柯梦间。”台上演的是更深静夜,台下正好也是弯月当空,我想,一只小船儿浮漂在江心,船上一个女人唱着歌诉她的哀伤,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有人在拍我的肩,回过头来是王老师。她说:“你哭啦?”我说:“白雪在船上一唱我眼泪就止不住了。”她说:“是胡凤莲在船上唱。”我说:“噢,是胡凤莲。”她说:“你不知道吧,这段唱腔是我设计的,胡凤莲因爹死后十分悲痛,但她是在船上,又处在复杂的心理状态下,再加上夏公子还在身边,所以设计的唱腔节奏平稳,旋律和缓,才符合她的身份。你这一哭,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是在夸耀她哩,我就不哭了,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最后竟哭出了声。戏台子上,白雪还在划船,她走起了碎步,像水上漂,漂过来漂过去,我觉得满台上都是水,水从台子上溢下来,戏台子下面就全是水了。突然,白雪是身子一个趔趄,她捂住了嘴,几乎要倒下去呀,最后还是站住,锣鼓点子就乱了。这是严重的失场,别人看不出来,王老师看得出来,她“啊”了一下。我说:“锣鼓咋敲的?”她说:“白雪怀了孕,她犯恶心了。”我说:“?白雪怀孕了?!”王老师踢了我一脚,说:“喊啥哩!”
《秦腔》第二部分4 (6 )
白雪真的是怀孕了。这消息其实在剧团里不是秘密,原本彩排时她就给中星说过,但白雪是台柱子,中星要求她继续上戏,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说。这次失场后,白雪就再没出演A角,只在别的戏里跑跑龙套。对于白雪怀孕,我心里怪怪的,说高兴我高兴不起来,说难过也算不上是难过。已经有几次,我远远地留神过她,她蹲在那里呕吐,呕吐又呕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然后就坐在那里不停地唾唾沫。她离开了,我走过去,那块地方被她唾得像落了一层雨,我就可怜起了她。但我能给她做些什么呢?第二天的晚上戏演完后,我瞧见她和另一个女演员去镇街口买烧鸡,另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块酱鸡肉,她却要买辣鸡肉,说:“口寡得很,啥都不想吃,就馋辣鸡肉。”另一个女演员说:“酸男辣女,你要生个女娃呀!”她说:“那就来个‘贵妃’!”我还胡涂她怎么说“贵妃”?她买了一个鸡腿一个鸡翅高高兴兴走了,我才明白鸡腿是“跪”,鸡翅是“飞”。我就过去对卖烧鸡的小贩交待,叫他每晚戏毕后提了盒子到仓库宿舍那儿去卖。
白雪不出演A角了,看戏的人越发少,急得中星嘴上起了火泡,要求晚上演出前两个小时就得“吵台”。来参观脸谱的就更少,我虽然从王老师那儿学到了一些秦腔的知识,但仍是不够,我说:“王老师,你给我写个什么东西,我把它抄了贴在墙上,可能来参观的人就会多的。”王老师说:“你想了个美!我怎么给你写这些,就是我给你写,我有时间吗?!”她伤了我,我就再不愿提说了。可是到了午饭前,她却主动来给我说,她同意给我写的,我就买了一个烧鸡腿谢她。午饭后,演员们都休息了,我睡不着,到村边的小河里去洗澡,我没有想到小河边的树阴下坐着白雪,白雪趴在石头上写什么。我几次都要走近去,抬了脚又收回了脚,我怕我过去了白雪肯定要走的,不如她就坐在那里能让我好好地看着她。她低了头写,头发扑撒在面前,头发是那么黑,衬得脸是那么的白,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抬了头,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了,嘴角咬起笔杆。笔杆前世是啥变的呀,这样有福!她又开始唾唾沫了,一口一口往河里唾,河里的鱼都是红鱼,向那里游,河里就红了一片。我就这么一眼一眼看她,她怎么抬手,怎么拧身,我说不出来,但我全装在眼里,等她已经离开走了,我眼前还是她坐着写字的神情模样!到了下午,王老师交给了我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字写得并不好,但清晰整洁。我说:“我给你买鸡腿!”王老师说:“得买一只整鸡!”可我把材料拿到后殿,在一张大红纸上抄写的时候我闻见了材料上的气味,这气味和先前我偷白雪的胸罩上的气味一样,我明白了这材料是白雪写的。王老师,你哄我,你哪儿肯写材料,你哪儿又能写了材料,你有这气味吗,一个老太婆了有这么香的气味吗?
材料上是这样介绍着秦腔:秦腔,又名秦声,是我国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种梆子声腔剧种,它发端于明代,是明清以来广泛流行的南昆、北弋、东柳、西梆四大声腔之一。唱腔以梆子腔板腔体为主,除有“慢板”“二六板”“带板”“滚板”“箭板”“二倒板”等基本板式,还有“麻鞋底”等彩腔腔调十余种。板路和彩腔均有欢音、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特色,深沉哀婉,欢音腔刚健有力。凡属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属彩腔,均用假嗓。伴奏曲牌分丝弦曲牌和管乐曲牌,数目甚丰,常用也有一百余首,如“小开门”“紫南风”“朝天子”“雁儿落”“柳生芽”“步步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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