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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她的中篇《逆门》,在编辑部那里放了大半年,她早已置诸脑后不抱任何希望了。拿起杂志,看看又合上,她的名字打在封面上。这真是一个奇迹,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公众的名字。
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文字排成铅字,感觉很不一样,可是当着这个捧她为大作家的人,她又不能失态,所以就未打开读。
她拿起碗,下床来坐到桌子前,那碟酸菜也可口,很快就吃完了。
“还要吗,锅里还有,我去街上小店里买的,有一大锅,尽管吃好了。”凌风说。
“我好久没这么吃得尽兴。请再来一点吧。”尹修竹说。
她走回床边,拿起杂志,抬起头,正看到凌风的眼光,没有一点嘲弄,反而非常温和而亲切,好象是鼓励她读下去。于是她就翻开读了起来。
好象是在读另一个人写的小说,那不可知的世界,纯真的心向往那溪水中的鱼,时而跃出水面,在浅水中疾游,那种自在的快乐,超越了人间的诸般痛苦。尹修竹读完后,才想起陆川提过的意见:少了点理想精神,还有,她自己曾经有过的思考:少了点欲望激情。应当加一些,本来可以写得不一样的。但是,这样也很好,单纯的世界也是很好的。
天色向晚,夕阳带来几缕金色。凌风坐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在看一本书。那重新添加的绿豆粥端端正正搁在桌子上。好象感到尹修竹在看他,凌风转过头来,朝她笑笑,她低下头再看一遍自己的文字。周围的一切安详宁静,敞开的窗子里传来栀子花的香气,她来这学校时种了一株在墙角,以前都不曾注意到有花苞,现在竟然开了花。除了这栀子花有变化,这世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变化,原来一切还是可以恢复原样,就像那盛粥的细瓷碗,没有人打碎它,那么她尹修竹也不会打碎它。
我们互相消失(7)
她走过去,把碗端了起来,粥凉得舒服,她一口气喝了下去。
五
这天夜里尹修竹睡得很沉,但是天朦朦亮时,她就醒了――半梦半醒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把她唬得梦影全无。那篇小说,在刊物上署名尹玲,并不是她的本名尹修竹。尹玲就是她,[奇Qisuu.Com书]这件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陆川。
凌风怎么会知道这是她的小说?
她出了一身冷汗,反胃,想吐,可又吐不出。这事情太神秘,她本能地觉得这与陆川突然消失有关。她太大意了,这世界危险四伏,到处有人在准备算计她,而她竟然粗心到对陌生人完全没有防范之心。
她赶快去天井的水龙头提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个凉水澡:凌风昨天扶她的地方,他的手碰过的地方――她的肩膀和腰,特别不舒服,好象有肮脏的东西粘在上面。一股怒气往上冒,往她头脑上冲,她的创口不仅重新打开了,而且还有人在上面撤盐。
她赶紧穿好衣服,把头发梳直,就拉开了门。夏天凌晨的空气清爽润人,只是风有点凉凉的,吹拂着皮肤,像些小虫儿在爬。尹修竹本该有好心情,可是恰恰相反。她心急火燎地往围廊石墙那边走。天青灰,院子里悄无人声,东面的天空还有几颗微星在闪光。她长吸了口气,停下来一秒钟,已经看见凌风昨天住进的那间宿舍了,与陆川相隔一个房间,老李头晚上帮他张罗搬定的,还替他烧了开水,并提到他屋里。
尹修竹一心想要揭穿凌风的诡计:这个娃娃脸的家伙,肯定不是好人,知道陆川失踪的事,害了一个不够,还来进一步害她。
尹修竹举起手要敲门,却发现凌风宿舍的窗帘下透出灯光来――这个人竟然醒着!他在干什么,在这么一个安静的凌晨,在这个新来乍到的地方?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到窗下,慢慢抬起头,透出窗帘的缝隙往里张望,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叫凌风的人坐在窗前的书桌上,虽然没穿长衫,但还是整洁地坐着,桌上摊开的是一本杂志,再凑近一些看,还是那本《新生》,而且翻开的是印有她小说的部分。再看了一眼,她几乎要尖叫了,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搁在杂志上的竟是她那天遗落的绾头发的丝绢,牙白中有点点浅黄的梅瓣!
她记忆迅速恢复了,想起来,那丝绢并非弄掉了,而是被陆川抢走的,他们正在闹得高兴时,头发散了,她停下来重新绾头发――哪怕在最狂乱时,她也不愿意自己不整洁。陆川一把抢了这条丝绢,塞在自己的裤袋里,不让她再为头发分神。
这个人杀了陆川!
她脑子轰地一响,本应该找到对策再行动,可是她什么也未想,就冲到门前,猛地推门,门没有关,她一个踉跄跌进屋里。但是屋里那个人一步跨在门口,正好把她接住,她几乎是一跤跌进他的怀里。
那个男人很轻柔地捧住她,乘势让她坐进他刚才坐的那张藤椅里。
尹修竹努力镇定下来,她拿起桌上的丝绢,问道:“你是谁,你从哪里弄来的?”
“陆川给我的。”凌风半蹲在地上,眼睛望着她说。
“什么?”折磨了尹修竹这么长时间的问题,没想到竟如此直截了当地得到了回答,这令她非常吃惊。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在哪里?”
凌风站了起来,拿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尹修竹的对面。他皱着眉,似乎很不情愿地说:
“他被捕了。关在市警第三监狱――就是老虎桥那个地方。”
完全出于尹修竹的预料,他本以为陆川死了,听见他还活着,她的眼睛都亮了光,可是马上那亮光就不见了,再没有比被捕更糟的了。只是她的声音没有先前那么尖利,理智回到她的身上。
“陆川怎么会被捕呢?”未等凌风回答,她又说了一句:“陆川怎么被捕的?”陆川以这样的方式消失――她曾经想到过这一层,陆川没有说过,但她猜得到陆川肯定是革命党,但是这与他们玩的迷藏怎么联系得上呢?一个人不能因为不想玩就被捕呀!尹修竹一脸不解的神情。
我们互相消失(8)
“那天,”凌风说,“那天中午在后山树林。”
“你怎么知道,”尹修竹猛地站起来。“是你把他抓走的?你这个反动派!”
“是的,我是反动派。”凌风摆手让她坐下。他一点不绕弯地承认了,反而使尹修竹无言以对,不知如何说下去为好。想想,还是坐了下来,她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已经盯了他很久,”凌风说。“怕进学校抓人,会引起学潮风波,这个师范学校闹学潮有名。所以一直等到那天中午你们俩出去散步,就有人来报告了。”
“谁,谁报告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或许以后会打听到。”凌风摊摊手,“我只是市三监狱的看守,本轮不上我们这批人,不过那天突然调我们出动,他们认为要抓一个革命党要人,而且在野外,人要多一些。”
“我的天!”尹修竹在心里叫道。她想起那天静谧的树林,他们像在天国伊甸园一样放肆裸戏,可爱的蝉鸣声中,只有摇曳的树叶间露出的白云看着他们。真是胡扯,一大群人在盯着呢!
“上峰指示,此事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们只是在远处,想等你们两人分开再动手。有人带着望远镜,但是我没有看。”
他的话一说完,尹修竹脸涨得通红,这个凌风真会凌辱人!她能想象这批反动派狗警在那里拿她开心的情形,顿时觉得气都喘不过来。整个场面太脏,太恶心,还不如他们一枪把她打死痛快。如其那样,还不如把她和陆川统统打死在那林子里,不让他们知道,也不让他们有悔恨的机会。
“我真的没有看,”凌风说。他的话可能是诚恳的,他可能没看,他一人是个害臊的男孩子,那就证明大部分人都看了,尹修竹气恼得差一点呛住。她平生最要的是纯净,最见不得脏事,不料自己成了脏话的靶子!
凌风很体谅地等她平静下来才继续说:“等到他一离开你,藏到你看不见的地方――一棵泡桐后面,他们就把他捂着嘴扭倒了,他想挣脱,当然未能成功,更多的人扑上去按住他,把他带走。你一点没被惊动。不知为什么你站在那里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足足有三分钟,那时间足够把他带走。”
尹修竹嘴都张大了,原来还真是她把陆川玩掉了。她站在那里闭着眼手堵着耳朵,样子肯定傻极了,肯定让这批狗王八回去后笑疼肚子。
“那么,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尹修竹回过神来,终于想到眼前的人没有必要把这一切告诉她,如果这真是秘密逮捕的话。于是她换了一句话:“我的丝绢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在老虎桥当看守,”凌风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和,不慌不忙地说,“我非常钦佩陆川先生的道德人格和革命理想。承他看得起,把我当作朋友,他在狱中给我讲了很多革命道理。”
“他现在还活着?”尹修竹问,她早就应当问陆川现在的情况。被秘密逮捕,那就是说,要处决他太容易,没有人会知道,也不需要审判之类的过场戏,所以,她潜意识里就断了这个心思。现在经凌风这么一说,她即刻追问上去。
凌风站了起来,拉起窗帘一角看看外面,院子里依然无一人,只有晨鸟在啁啾,天空已经开始变成玫瑰红。
“前天他被押走了。”凌风放下帘子,坐回尹修竹身边,声音放得更轻一些。“我也不知道押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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