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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愣头兵活不长,一般一年半载,少数三五年,实际是短命鬼。但今天是在谭因的兴头上,他不好说这话。
他自己已见够了战场上的血。比如南京战役,他所在的部队奉命在栖霞山一线掘壕阻击,守了三夜,阵地几乎全部被炸平。待日军冲过战线直捣南京时,他才从阵亡者的断臂碎肢中钻出来,一路要饭跑回家乡。家乡五服内亲人都死光了,又是当兵饭吃粮久了,做不了田。只能再干本行,哪怕现在给饷的是当日的对手,但他情愿干见血较少的警卫,阴差阳错进了这个机关。
谭因脱去长裤鞋子,身上的肉圆润润的,灯光下泛出光泽。他连短裤也不剩下,一边扯,一边跳着步子走向浴室。年轻的皮肤没有一个疤痕,而且结结实实,不像他已经有好几处刺刀划过的长疤,两个子弹洞,一身难看的肌腱,腿上还有因长年背枪抬担架跑出的筋脉。
谭因已经抓起浴室的门把,杨世荣奔过去想拦住他。但是谭因动作比他更快,把浴室门推开。果然浴室通向那间房的门大开着,这本是杨世荣规定的。
他们俩都看见了贺家麟一身西服整齐地站在沙发后,脸上尽量沉稳地看着他们——一个赤身裸休,一个全副军装在浴室门口。气氛顿时凝住了。
还是谭因首先恢复镇静,他说了一声:“伙计,打扰。”算是招呼,但是却没有跨出步子做任何动作,他看着这软禁犯,看得有点傻了。
这囚犯的确不像囚犯,那身西装是很少人才相配的乳白色,使他很宽的肩膀更加挺拔,鼻梁直正,本来有点柔顺的脸形显得飒然英气,头发是精心修剪过的,额前有几绺发丝略显乱,反而自然洒脱。
“请便。”那囚犯脸无表情地说,声音有磁性,很动听。他只说了一句,便转过头。
谭因还是站着没动弹,杨世荣走上前去,关上那边门。通他房间这边的门却开着,也算保持一点防范。“洗澡声音小点,”他叮嘱道。
三
谭因自嘲地笑着说:“不就春光乍泄了吗?躲什么?”他站进白瓷缸里,动作有点笨拙,但马上找到了塞子。找到了冷水热水如何调节,就开始放水,龙头开得大,水哗哗地响。
“不知分寸!”杨世荣生气地说。
水声太响,谭因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兀自一个人在澡盆里享受。
杨世荣心里恼火,刚才贺家麟什么都看见了。他清雅,我污浊;他文明,我野蛮;我是粗野丘八,他是天潢贵胄;他雄姿英发,顶天立地为国家,我下贱末流,服侍老板的料子;他是国统正朔,我是伪逆附敌——这比下去还有个完吗?
贺家麟掉头那刻,眼角扫着他时,那份轻蔑,他并不陌生。他早就读懂这位绅士表面客客气气的眼光:“偷鸡摸狗。”
鹤止步(4)
此人绝顶聪明,一点即透。不用说,这之前他杨世荣早就露了马脚,他看着我露,还故意差辱我,甚至有意帮我掩饰一下,好像他是看守,我反而是囚犯,两把椅子现在调转了。
他不是恼火,而是非常恼怒:这种参谋部里划沙盘的人物,恐怕一滴汗也没洒到战场的血泥里。我打日本人时他在哪里?恐怕他根本没有打过一枪:做做外交武官,总统夫人副官,跟美国人套几句洋文,订个军火协议。而就该我们这种人做棋盘上的卒子:一百万士兵在丹阳遭轰炸被坦克辗平,在南京被追捕枪杀,在战壕里挨饿喂蚊子虱子,在泥水血浆里泡了全身浓疮。而他在哪里?这些公子哥儿自以为羽扇纶巾的周郎,当然正与大乔小乔在舞厅丢媚眼!
白兰地就喝了两杯,怎么头有几分重,洋酒喝上去舒舒软软,却照样性烈,他还不适应。墙上是一幅洋人画的马,四蹄跃起,上面骑一个碧眼高鼻的大将军,手里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头戴船形帽。或许是这个英国原房主的先祖,连祖宗都肯留下贱卖了?也未免太识时务了!他自然明白:不是由于这个特殊局面,哪轮得上他来住这种沪西小洋房?
这本不是他的天地,所以住进来,他从未有过一点兴奋,且别说是为了看守人。
浴室里传出什么摸来摸去的小调,谭六那个疯劲儿,给了贺家麟一个笑柄。真是个地道的上海小流氓!他眉头一皱:当初他在街边遇见谭因时,谭因还是个脏臭孩子,不知爹妈是谁,家住哪里。一个小瘪三,却知道跟在他的身后走,也幸亏老板吴世宝买他的帐,给他杨世荣一个脸,让这臭东西留下来,跟在他后面做跟班的跟班,跑差的小伙计。不到两年,什么都学会了,什么都认为该他有份,已经张狂得可以了。
但还只是一个偷鸡摸狗之徒。
偷鸡摸狗!
他把风纪扣猛地一拉,扣子蹦了开来。今夜奇长,焦躁难忍,仿佛专为了让他受辱。他身临百死,可是受公子哥儿的蔑视,却是生平第一次。
谭因出来了,洗得一身洁白,湿湿的头发,拢在后面,身上抹了各种各样的香水,还有化妆品,竟是浓浓的花香,如晚香玉那么艳烈。这个小屁孩今天尽情享用了浴室里英国夫人那些扔下不值得带走的玩意,脚指缝也散发着香味和那女人的什么玩意儿。他嘴里咕哝着什么,竟裸着身体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杯冷茶就往喝了下去。喝完茶走到床边,猛地一下蹦起来倒在宽大的床上,床垫抗议似地把他身体弹上弹下,他悠然地闭上眼睛。
四
青菊如日本花,很素洁,几乎闻不到香,与窗台的盆景眼熟。家乡小镇,世家医生,到杨世荣祖父这一辈,连连遭遇战乱,军队常来常往。他上过私塾,但未能继承祖业。那年母亲中了邪,把父亲关在家里。有一日父亲好不容易脱身,边穿衣服边叫:“她中了魔!”奔出房间。母亲披头散发追了出来,一脸红云。
那夜父亲不见了,都说他从崖上走了过去。母亲第二日就疯了,见着他,就笑。他终日躲着母亲,母亲说:“你怕我,你跟他一样怕我。”
他一口气跑到河边,河里有芦苇和葫芦,晃眼一看,状如女鬼。他想也没想就上了一艘路过的运粮草的木船。
谭因的叫声,“杨哥,杨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坐在椅上,抬眼朝那边看一下:一堆肉。他口干舌燥,应该有一瓶老白干,灌个痛快。
“你知道今天我朝那个女人身上连连打了十几枪!”谭因哗哗说起来:他和小队先是准备去外滩的,后来临时得到情报往江西中路赶,那些古玩店铺里的坛坛罐罐都碎了个稀烂。“是桃花江或是夜来香,对了,是那妖里妖气的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嗲歌,有家人的留声机他娘的奏得轰响,嘿,这嗲歌也他娘的只有在血流成河时听才来劲!”
杨世荣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过瘾,杀女人过瘾。专对着她娘的奶子臭洞子打。日那个奶头子全打飞了,把那洞里打得翻开来。”谭因一边眉飞色舞地描写那种血腥,一边他那器官就渐渐地升起来。
鹤止步(5)
杨世荣看得惊异极了,更惊异的是,他感到自己的小腹部也阵阵燥热,回荡的血流正在朝他的器官猛冲。这个小瘪三是个妖怪!他不由得想转眼避开。
“杨哥。”他听到谭因在说,声音迷迷糊糊。
他回答了一声,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是他没有起身往床那边去,今天电话中让谭因来,明摆着不应该:他应当说是公务在身。可是他没有。
谭因叫了第二声:“杨哥。”
他只得婉转地说:“隔壁有人,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谭因一下从床上跳起来, “娘个稀罕他就没鸟?”这小子兴奋地抬起头来,眼睛亮,嘴唇也红,看见杨世荣依旧一身戎装,还没有解开扣子奇--書∧網,便生气地倒在床上,扯过枕头盖上半张脸。扔出一句话:“白得一个好床。”
过了一会,他翻过身,右手撑着脑袋,左手在床上弹着:“隔壁有人,哼,隔壁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皱皱鼻子,好看的红嘴唇也变形,上面长着一层浓浓的汗毛。“跟我们一样的东西——我是说,一路。”
“你怎么知道?”杨世荣对谭因极为恼火,绝对不该让这个小东西到这地方来。给任何老板做事,他也把公私分开。当时电话中竟答应谭因来的要求,是因为谭因太激动,所以他轻易忘记了环境。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多年来的兵戎生涯,他明白这种忘乎所以,常使人判断过快,而酿成灾难。
“我当然知道,”谭因说。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想日我!”谭因手捶了一下床档头,眼神似乎有点飘。
“你,你!”杨世荣跳了起来。这谭六说话一向不顾忌字眼,什么话都可以直截了当地出口,哪怕粗话在他嘴里听来就不一样,不像他那些丘八朋友,全是战壕里的话头。当初是这小痞子找到他,奇#書*網收集整理而不是他找到这小痞子。是谭因做了他的老师,让他明白许多次为什么死里逃生后,他也没想到在乡下安个窝。他一向对此种信号非常迟钝,不甚了了,至今还是比这家伙迟钝得多。他知道这个道儿上的人,不能做正式夫妻,就谈不上贞洁和义务,虽然相互信誓旦旦,非对方莫属,一生生死相随。不过这位小无赖,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也太过分了。
看见他皱眉,谭因依然原样朝着他诱惑地微笑,活脱脱一个老手。不过他的反应也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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