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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鬼已经被你宰了吧!”
歌舞声歇。
虿鬼这声质问恰巧传遍堂中,勾起满堂的注意。一时间,妖怪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这些视线太杂,李长安辨不清其中意味,只听得身旁燕行烈的呼吸声逐渐粗重。
众目睽睽下,道士低头笑了笑,垫着手中唯一称得上武器的家伙——两指宽,半尺长,没了刀尖的割肉刀。
呵,有点轻。
他又抬起头,对着虿鬼那张怪脸,正要说话。
“啊……”
场中忽的响起几声惨呼,道士转头看去,见着上席处,那些舞姬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四散奔逃,其中一个更是急切间化出原形,却是个彩羽的斑鸠,脱了衣衫,振翅便要从那天井出飞出。
可方升到房梁高,却被一只遍生黑毛的大手一把攥住。
这番变故,有血有肉,可比虿鬼质问道士这般干瘪瘪的对话精彩得多,一众妖怪赶紧“转了台”看起了这番热闹。
只有那环眼汉子厉声大喝道:
“猪大肚,住手!”
原来,鼓吹声停止时,正是舞姬们给贵宾敬酒的环节。
正轮到那唤作大肚太岁的猪妖,偏生有了虿鬼质问李长安这一档子事儿,把众妖的目光吸引过去,连舞姬们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一拍。殊不知,那猪妖是个在食物面前极无耐心的,一个不耐,竟是将斟酒的舞姬一把抓住,连人带酒塞进嘴巴里!
环眼汉子还在高声质问,但猪妖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自顾自鼓动腮帮子,从嘴里拉出一条染血的破烂纱衣,尔后,又将那斑鸠囫囵塞进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口齿不清的嚷嚷。
“这宴席真没意思,主人家不出来见客也就算了,说好了好酒好肉管够,却尽拿些劣酒凡肉敷衍……”
“你这……”
眼见对方完全无视自己,环眼汉子怒气勃发,便要动手。
“唉,太岁何必这么大火气……”
忽的,那上首的屏风后,笑吟吟转出一位华服老者,只一个眼色就叫停了环眼汉子。
道士眉毛一挑。
正主终于出来了!
…………………………
这山魈虽处处学人,但幻化的形状却实在奇葩,面容之丑恶,竟是与那虿鬼仿佛。
老长一张鞋拔子脸,一个鼻孔外翻的鼻子占了一大半,豁牙凸眼,一条生在中间的独腿蹦蹦跳跳往主位坐下。
先是呵斥那环眼汉子,又拱手朝猪妖致歉。
“是老朽招待不周,这里给太岁赔个礼。”
说完,他拍了拍手。
“好酒好肉即刻奉上!”
不多时,厅堂大门轰然打开,鱼列走入一队背着大瓦缸的妖怪。
不多时,这些个半人高的大瓦缸堆满中庭。
这下子,蛇妖顾不得勒房柱,猪妖吐出了半截斑鸠,虿鬼也不找李长安麻烦,群妖们更不再嬉闹,一个个都鼓大了眼珠子,瞧着那一坛坛大缸子。
“这是……”
“对!”
老魈大笑着跳入场中,揭开瓦缸盖子,顿时,浓郁的酒香溢满大堂。
“这便是百果酿!”
语罢,他那独腿一蹦,又跃回席位,高声唤道:
“来人啊!给我与诸位贵客倒酒,今天不醉不归!”
堂中,立马回应起翻天似的鬼哭妖嚎。
………………
有些浑浊的琥珀色酒液带着些许残渣。
李长安轻轻晃动酒碗,就有那醇香跳出碗来,攀上口鼻,诱得他耐不住低头抿上一口。
山果的清新伴随着酒的绵醇一起涌入喉头,再浸满脾胃,只是这么小小一口,道士竟有些微醺,不是喝醉,而是彷如四月里踏青,阳光温暖春风徐徐,那般慵懒欲眠。
“果然好酒!”
可惜,可幸。
可惜这般好酒当前,却不能一醉方休;可幸,也只有这般好酒,才能靡倒这满庄子的妖魔。
“道长、燕大人,等会儿,无论看见了什么,都请暂且忍耐。”
此时,趁着满屋子妖魔的心思都在酒中,那马三却悄然提醒。
忍耐?
道士蹙眉。
这是何意?
“好酒有了!好肉在哪儿?”
那边,那猪妖又开始大声咋呼。
底下一帮小妖,借着酒性,竟也拍桌子敲碗,一并鼓噪起来。
“好肉!好肉!好肉!”
山魈也不以为杵,笑道:“莫急、莫急,马上便有。”
说罢,大门处,又走进一队仆役,各自手中都端着一道盘子。
“好肉来了!”
一个花脸的妖精留着口水,在李长安放下一盘,才依依不舍的退下。
好肉?
道士纳着闷儿,低头一看。
木盘子里盛着半截煮的皮开肉绽的手掌。
………………
这便是所谓的好肉?!
“道长,这可是妖怪的老巢,还请暂且忍耐!”
马三的劝告适时响起,李长安满腔怒火化作一声叹息,他松开握紧的拳头。
是了。
瞧得厨房里那半具人尸,如何还料不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抬眼看向老魈处,见得老魈的盘子里装着一颗人头。
这人头没怎么经过烹煮,双眼紧闭,眉目宛然,看得清生前应当是位美人
旁边的蛇妖熟视许久,忽而笑道:
“这人头看得眼熟……”
“升卿看得没错。”
那山魈在人头脸颊上摩挲片刻,笑道:“正是我那刚死去的夫人……”
“哦,原来是嫂夫人。”蛇妖小小吃了一惊,摇起扇子,“那叫小生如何下得了口。”
虽如此说着,但那蛇妖手中一截臂膀,却始终没有放下。
“无妨。”
山魈勾起嘴唇,露出参差黄牙。
“难得细嫩的好皮肉,不与诸君分享岂不可惜?”
“山君当真洒脱。”
“过奖过奖!”
那蛇妖与山魈齐声大笑,好一副宾主相得的模样。
而在台下,燕行烈铁塔似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他嘴唇喏嗫,虽没发声,但分明是两个字。
禽兽!
“哪里是禽兽。”道士叹了口气,“分明是禽兽不如!”
妖魔果然始终是妖魔,学了人形,却学不了人性。
李长安端起酒碗,正要一浇心中怒火。
“小老弟何故唉声叹气?”
冷不丁,某个让人心烦气短的声音钻入耳朵。
道士冷眼看去,虿鬼啃噬人肉,似笑非笑。
“莫非对这人肉不甚满意?”
……………………
这老鬼还真是虫子托生,一如那蚊虫般,让人烦不胜烦。
道士也是个混不吝,群妖环侍的当头,也没低眉顺眼的意思,当即就要怼回去。
不料这当头,却突兀插进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
“你这老鬼何故对个小鬼苦苦纠缠。”
却是大肚太岁发了话,它手中抓着一截人腿,一反之前的狼吞虎咽,慢悠悠细细品尝起来。
“这可是山君老爷的大好日子,撒下平日里难得见到的好酒好肉,你可别扰了大伙的兴致。”
虿鬼那古怪笑容当即一滞,他赶忙转头分辩道:
“这两个鬼可是没说实话,太岁晓得,那老鬼最是贪残不过……”
“那又如何?”
不料,这猪妖一摆手,竟是对老鬼的死活浑不在意。
“死了就死了,又不是你老子,难不成你还要为其报仇?”
虿鬼被这番话呛得脸色发黑,没来得及破口大骂,那边那蛇妖已笑嘻嘻插嘴道:
“他俩虽同是鬼类,一个是人,一个是虫,自然谁也不是谁的老子,怕是这两位得罪了他吧。”
道士哂然一笑,看来这虿鬼的人缘可不怎么好,他也乐得再添上一把火。
“鄙人生前在山中捕虫为业,死后也没其他本事,只在深山里寻些毒虫饱腹。”道士装出疑惑模样,“哪里能得罪这位大王。”
“原来是个吃虫的,怪不得这虿鬼像要生吞了你。你不晓得,它可是虫祖宗!”
这猪妖哈哈大笑,要不怎么说是猪妖呢,三句话离不开个“吃”字。
说罢,它哼哼瞧了那虿鬼一眼。
“老猪我左近都快被吃光了,倒是虫子繁盛得很,却不知这毒虫子该如何个吃法。”
道士笑吟吟说道。
“好叫大王知道,这吃毒虫么需用油炸。但凡毒虫剔了毒腺,拔了毒牙,滋溜儿往那油锅里一suo,捞起来裹了盐,往嘴里一咬,便是酥脆鲜香……”
道士讲得鲜活,这帮土妖怪哪里把持得住,胆子小的只是咽口水,胆子大眼珠子已往那虿鬼身上打量。
而那猪妖,早已是“疑是银河落九天”了!
虿鬼一张丑脸已经黑成了锅底,破烂的布袍下,散发出一些色泽古怪的烟气,吓得周边的妖怪屁滚尿流地退开。
眼见着气氛紧张,那山君赶紧开口解围。
“承蒙诸位给老朽面子,来我这庄子为我捧场,老朽无以为报,正好我手下的厨子新近研制出一道新菜,老朽自己都还未尝过,今日里,正好让大伙尝尝鲜。”
那猪妖一身欲念尽在吃上,听闻有新菜,那里还在意虿鬼,赶忙转头问道:“可是东郭?”
“正是东郭。”
“好、好、好!”猪妖喜不自胜,连叫三声。
不多时,在猪妖眼巴巴的期望下,走进一个大腹便便的妖怪。
这妖怪一进门,只招呼几个仆役搬来炉灶,架好大锅,设起案台,摆好刀具,似模似样净手更衣,别的尚且不说,这派头倒摆得十足。
尔后,他又指挥着几个仆役,盘进来两个大台子,台上有东西,只是用黑布笼罩,布下隐约有动静,看来似是活物。
打发仆役退下,他这才拍着肚子发话。
“俺早年习得一门手艺,叫做‘脍’,即是将肉割成一片片极薄的肉片,最大程度保留食材的风味儿与口感,厉害的高手,能在食材还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将肉尽数割下……”
说着,他得意洋洋昂起头来。
“俺经过几年的修行,终于习得了这门手艺,今儿,俺就为大伙儿上一道……”
他忽的伸手扯下黑布,山魈抚须微笑,其他妖怪则齐声惊呼。
那大台上支着大木桩,木桩子上绑着两个大活人,一个是个妇人,另一个却是孩童。
“人脍!”
道士蓦然握紧了刀柄。
……………………
“道长。”马三轻声唤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道士面无表情。
那边,妖怪厨子仍旧在侃侃而谈。
“这人痛苦的时候,肉质最是鲜嫩有嚼劲儿。但肉疼哪儿比得上心疼,人有句话说母子连心,这俩正是母子……”
说着,他忽的往孩子身上割下一片皮肉。
孩子被紧紧绑在木桩上,口中被布团堵住,惨呼不得,只在紧缚中浑身颤抖,而对面的母亲已是泪如泉涌。
厨子得意洋洋把那片肉装入盘中。
“亲眼看着至亲一点点死在面前,再加上凌迟的痛苦,这才是人最悲痛的时候,也是人肉最美味的时候!”
“说得挺好,怕是没割上几刀,这俩就得咽气。”
此时,妖怪群里,却冷不丁响起抬杠的声音。
“放的什么鸟屁!”
这厨子一急,张口就骂。
“俺可是练足了手艺,若是没割足九百九十九刀,就让这人咽了气,你就拿我的肉吃去。”
“口气却是挺大。”
这次厨子早早支楞起耳朵,正好逮着了发话的家伙,他转眼看去,便见一个短发道士打扮的鬼类。
他气呼呼回到:“不是口气大,是俺手艺好,不然你来试试……”
那鬼或者说道士却不屑一顾。
“若是手艺好,何必支上口铁锅,怕是手艺不精,到时候直接往锅里煮吧!”
“放屁!那是用剩下的骨头内脏熬汤的。”
厨子还以为道士会胡搅蛮缠,却不料他倒是点起了头来。
“原来如此……”
说着,话锋一转。
“可你这汤头煮得不成。”
说着,他起身上前,竟是要越席代庖一回。
那厨子自是不依,但奈何道士先前讲那炸虫子说得鲜活,在场的妖怪们都以为他精于烹饪,竟是起哄着让他露上一手,厨子无法,转头看向上首,不料那山君也是饶有兴致的点头。
他只得垂头丧气让开,嘴里嘟嚷:“却看你有什么本事。”
道士没搭话,走到案台上,瞧着上面十来把样式大小不一的刀具。
忽而,指着最小的一柄问道:“这刀何用?”
“取髓的。”
他又指着最厚最大的一柄。
“斩骨的。”
“便是它了。”
道士领着斩骨刀,在满堂妖怪的注目中,老神在在走到铁锅旁,瞧了一眼里面翻滚的蔬菜与香料,转身朝那厨子勾了勾手指。
“你且过来。”
那妖怪厨子愣愣走来。
“作甚?”
道士笑呵呵指着锅里。
“你瞧瞧,你这汤是不是尚缺一味材料。”
“不可能!缺啥?”
厨子傻不拉几探头看去。
“自然是缺……”
话到半截,道士忽的将他的脑袋按进沸汤中,猝不及防之下,滚烫沸水呛入眼睛喉头,他还没来得惨呼,雪亮的刀尖已然捅进了他的喉咙。李长安又将这妖怪的脑袋拉起来,用刀锋一点点豁开他的脖子。新鲜热血涌入沸汤,激得腥气四散、白气蒸腾。
“……你的头颅。”
此刻,那厨子已变会原形,赫然一头肥大的老狼。李长安切下狼头抛入锅中,抬眼对目瞪口呆的群妖笑道:
“诸位看贫道这一锅狼头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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