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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紧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爷凝神听著,果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楼来,急切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阳台后面的堂屋里,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们,这时都有些皇皇然。四爷在阳台上,暗处看亮处,分外眼明,只见门一开,三爷穿著汗衫短裤,□开两腿站在门槛上,背过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际的蚊子,远远的向四爷叫道∶“老四你猜怎么著?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说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爷放下胡琴往房里走,问道∶“是谁来给的信?”三爷道∶“徐太太。”说著,回头用扇子去撵三奶奶道∶“你别跟上来凑热闹呀!徐太太还在楼底下呢,她胖,怕爬楼。你还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爷若有所思道∶“死的那个不是徐太太的亲戚么?”三爷道∶“可不是。看这样子,是他们家特为托了徐太太来递信给我们的,当然是有用意的。”四爷道∶“他们莫非是要六妹去奔丧?”三爷用扇子柄刮了刮头皮道∶“照说呢,倒也是应该……”他们同时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苏坐在屋子的一角,慢条斯理绣著一只拖鞋,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这时她便淡淡地道∶“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头上直冒冷汗,针涩了,再也拔不过去。
三爷道∶“六妹,话不是这么说。他当初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全知道。现在人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记在心里?他丢下的那两个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这会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丧,谁敢笑你?你虽然没生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随你挑一个,过继过来。家私虽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个大族,就是拨你看守祠堂,也饿不死你母子。”白流苏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我们可不能拿著法律闹著玩哪!”三爷道∶“你别动不动就拿法律来唬人!法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这天理人情,三纲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流苏站起身来道∶“你这话,七八年前为什么不说?”三爷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当我们不肯收容你。”流苏道∶“哦?现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钱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爷直问到她脸上道∶“我用了你的钱?我用了你几个大钱?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从前还罢了,添个人不过添双筷子,现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钱?我不提钱,你倒提起钱来了!”
四奶奶站在三爷背后,笑了一声道∶“自己骨肉,照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我早就跟我们老四说过━━我说∶老四,你去劝劝三爷,你们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钱哪,没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变成了败家子。回到娘家来,眼见得娘家就要败光了━━天生的扫帚星!”三爷道∶“四奶奶这话有理。我们那时候,如果没让她入股子,决不至于弄得一败涂地!
”
流苏气得浑身乱颤,把一只绣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颌,下颌抖得仿佛要落下来。三爷又道∶“想当初你哭哭啼啼回家来,闹著要离婚,怪只怪我是个血性汉子,眼见你给他打成那个样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来说∶好!我白老三虽穷,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这一碗饭!我只道你们少年夫妻,谁没有个脾气?大不了回娘家来住个三年五载的,两下里也就回心转意了。我若知道你们认真是一刀两断,我会帮著你办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这是绝子绝孙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的人,我还指望他们养老呢!”流苏气到了极点,反倒放声笑了起来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穷了,是我把你们吃穷了。你们亏了本,是我带累了你们。
你们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们伤了阴骘!”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领,把他的头去撞流苏,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来了!就凭你这句话,我儿子死了,我就得找你!”流苏连忙一闪身躲过了,抓住四爷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评评理看!”四爷道∶“你别急呀,有话好说,我们从长计议。三哥这都是为你打算━━”流苏赌气摔开了手,一径进里屋去了。
里屋没点灯,影影绰绰的只看见珠罗纱帐子里,她母亲躺在红木大床上,缓缓挥动白团扇。流苏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白老太太耳朵还好,外间屋里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枕边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说道∶“你四嫂就是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样的见识。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四嫂天生的要强性儿,一向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争气,狂嫖滥赌的,玩出一身病来不算,不该挪用了公帐上的钱,害得你四嫂面上无光,只好让你三嫂当家,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著实不舒坦。你三嫂精神又不济,支持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谅他们一点。”
流苏听她母亲这话风,一味的避重就轻,自己觉得好没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白老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两年,动拼西凑的,卖一次田,还够两年吃的。现在可不行了。我年纪大了,说声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顾不得你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
正说著,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下呢,等著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著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著,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的孩子们,帮著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四奶奶一个人在外间屋里翻箱倒柜找寻老太太的私房茶叶,忽然笑道∶“咦!
七妹,你打哪儿钻出来了,吓我一跳!我说怎么的,刚才你一晃就不见影儿了!”
宝络细声道∶“我在阳台上乘凉。”四奶奶格格笑道∶“害臊呢!我说,七妹,赶明儿你有了婆家,凡事可得小心一点,别由著性儿闹。离婚岂是容易的事?要离就离了,稀松平常!果真那么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干吗不离婚哪!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著他们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著,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著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著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著,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她,隔著雨淋淋的车窗,隔著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著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
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著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我……我在这儿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著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上热起来,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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