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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
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住了眼睛,像盲人似地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吧,亲爱的,愿你幸福!”
罗杰道:“谢谢你。”
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些淡淡的太阳影子。
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走了么,罗杰?”
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
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
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
风琴上的音乐,如同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飘。
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
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楂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
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
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
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
……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
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
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细微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些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
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地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
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
……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洒米粒和红绿纸屑。
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嚷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他又觉得不安起来。
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卷曲的小白纸条里。
他问道:“累了么?”
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一句话。”
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
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现在已经太晚了一些,可是……还来得及。”
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了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
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
愫细把两只拇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地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
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
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
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
他们又吻了。
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的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眼睛。
两人重新吻了起来。
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
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栏杆,纡回曲折地下山去了。
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栏杆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
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
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
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
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忽然水泥路上一阵脚步响,一个人踏着拖鞋,拍搭拍搭地往下狂奔,后面又追来了一个人,叫道:“愫细!愫细!”
愫细的拖鞋比人去得快,她赤着一只脚,一溜溜下一大截子路,在铁栏杆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栏杆,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
罗杰吓呆了,站住了脚,站了一会,方才继续跑下去。
到了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她;一直到路的尽头,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一阵阵地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
他站在一棵树底下,身边就是一个自来水井,水潺潺地往地道里流。
他明知道井里再也淹不死人,还是忍不住要弯下腰向井里张望,月光照得里面雪亮,分明藏不了人。
这一定是一个梦——一个噩梦!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少时候。
他听见马路上有人说着话,走上山来了,是两个中国学生。
他们知道舍监今天才结婚,没有人管束他们,所以玩得这么晚才回宿舍来。
罗杰连忙一闪,闪在阴影里,让他们走过;如果他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一定诧异得很,加上许多推测,沸沸扬扬地传说开去。
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
他们走过了,他怕后面还有比他们回来得更晚的。
因此他也就悄悄跟着上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华南大学的学生,并不是个个都利用舍监疏防的机会出去跳舞的。
有一个医科六年生,是印度人,名唤摩兴德拉,正在那里孜孜对不起——你必得帮我的忙!
“一面说,一面朝他奔了过来。摩兴德拉慌得连爬带跌离了床。他床上吊着圆顶珠罗纱蚊帐,愫细一把揪住了那帐子,顺势把它扭了几扭,绞得和石柱一般结实;她就昏沉沉地抱住了这柱子。究竟帐子是悬空的,禁不起全身的重量这一压,她就跟着帐子一同左右地摇摆着。摩兴德拉扎煞着两只手望着她。他虽然没有去参加今天舍监的婚礼,却也认得愫细,她和他们的舍监的罗曼史是学生们普遍的谈话资料,他们的订婚照片也在《南中国日报》上登载过。摩兴德拉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你是安白登太太么?
“这一句话,愫细听了,异常刺耳。她哪里禁得住思前想后一下,早已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她这一闹,便惊动了左邻右舍,大批的学生,趿上鞋子,睡眼惺忪地拥到摩兴德拉的房门口来。一开门,只见屋里暗暗的,只有书桌底下一只手电筒的光,横射出来,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轻纱睡衣里面两只粉嘟嘟的玉腿,在擂鼓一般跳动。离她三尺来远,站着摩兴德拉的两条黑腿,又瘦又长,踏在姜黄色的皮拖鞋里。门口越发人声嘈杂起来,有一个人问道:”
摩兴德拉,我们可以进来么?
“摩兴德拉越急越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有一个学生伸手捻开了电灯,摩兴德拉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向他们这边飞跑过来,叫道:”
你们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白登太太……“有人笑道:”
怎么一回事?
我们正要问你呢!
“摩兴德拉急得要动武道:”
怎么要问我?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旁边有一个人劝住了他道:”
又没有说你什么。
“摩兴德拉把手插在头发里一阵搔,恨恨道:”
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们说话没有分寸不要紧,我的毕业文凭也许要生问题!
我念书念得正出神,安白登太太撞进来了,进来了就哭!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内中有一个提议道:”
安白登先生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们去把他找来。
“愫细听了,脸也青了,把牙一咬,顿脚道:”
谁敢去找他?
“没有人回答。她又提高了喉咙尖叫道:”
谁敢去找他?
“大家沉默了一会,有一个学生说道:”
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谅我们不知道里面的细情,不晓得应该怎么样处置……“愫细把脸埋在帐子里,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
我求你们不要问我……我求你们!
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别去找他。
我不愿意见他;我受不了。
他是个畜生!
“众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声。他们都是年青的人,眼看着这么一个美丽而悲哀的女孩子,一个个心酸起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去端了一只椅子来,劝道:”
您先坐下来歇歇!
“愫细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兴德拉的帐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软,椅子坐不稳,竟溜到地上去,双膝跪在地上。众学生商议道:”
这时候几点钟了?
……横竖天也快要亮了,我们可以去把校长请来,或是请教务主任。
“摩兴德拉只求卸责,忙道:”
我们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们见怪。
“愫细伸出一只萎顿的手来,摆了一摆,止住了他们;良久,她才挣出了一句话道:”
我要回家!
“摩兴德拉追问道:”
您家里电话号码是几号?
要打电话叫人来接么?
“愫细摇头拭泪道:”
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预备下山去打电话,或是叫一辆车子。
后来,我又想:不,我不能够……我母亲……为了我……累了这些天……这时好容易忙定了,我还不让她休息一晚?
……我可怜的母亲,我将怎样告诉她呢?
“有一个学生嘴快,接上去问道:”
安白登先生他……“愫细锐叫道:”
不要提起他的名字!
“一个架着玳瑁框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地叹了一口气道:”
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
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
“有几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查问,被几个大的撵出去了,说他们不够资格与闻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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