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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三章 忽如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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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中途离开渡船,去往在北俱芦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国。

    千里路途,陈平安拣选山野小路,昼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

    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刚刚走入那条并不宽阔的洞仙街,一户人家大门打开,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长男子,笑着招手。

    陈平安抬头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绪,快步走去。

    李希圣走下台阶,陈平安作揖行礼道:“见过李先生。”

    李希圣笑着作揖还礼。

    少年崔赐站在门内,看着大门外久别重逢的两个同乡人,尤其是当少年看到先生脸上的笑容,崔赐就跟着高兴起来。

    到了北俱芦洲之后,先生总会皱眉想事,哪怕眉头舒展,好像也有许多的事情在后边等着先生去琢磨,不像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么都没有多想,就只是开怀。

    李希圣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转头笑道:“差点就要认不出来了。”

    陈平安笑道:“估计等我下次在书院见到小宝瓶,也会这么觉得。”

    到了李希圣的书房,屋子不大,书籍不多,也无任何多余的文房清供,字画古物。

    李希圣让崔赐自己读书去。

    李希圣将书案后那条椅子搬出来,与刚刚摘下斗笠竹箱的陈平安相对而坐。

    李希圣点头道:“很好,心更定了。”

    陈平安挠挠头。

    李希圣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适讲,如今也该与你说一说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陈平安愈发规矩端坐,“李先生请讲。”

    李希圣说道:“我这个人,一直以来,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也是如此。”

    李希圣笑着摇头,“大不一样。”

    李希圣继续说道:“还记得我当年想要送你一块桃符吗?”

    陈平安轻轻点头。

    李希圣说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与剑修曹峻打过一架,对吧?”

    陈平安笑了起来:“先生让那曹峻很是无奈。”

    李希圣缓缓道:“在骊珠洞天,练气士修行很难,但是我却破境很快,快到了以后走出骊珠洞天的杏花巷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么。”

    陈平安不再言语,安静等待下文。

    李希圣一语道破天机,语不惊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后反复推衍,才算出其中缘由,原本属于你的那份气运,或者说是大道机缘,落在我身上。与你一样,我也一直觉得天底下的万事万物,都讲究一个均衡,你得我失,每个大大小小的‘一’,绝对没有凭空的消失或增加,丝毫都不会有。”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李希圣摆摆手,“先等我讲完。”

    李希圣说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也差不多,知道了,总得做点什么,才能心安。虽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占据了你那份道缘,但是既然随后境界攀升,棋力渐涨,被我一步一步倒推回去,推算出来一个明确的结果,那么知道了,我当然不能坦然受之,虽然那块桃符,哪怕我暂时依旧不知其根脚,任凭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结果,但是我很清楚,对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但恰恰是重要,我当初才想要赠送给你,作为一种心境上的互换,我减你加,双方重归平衡。在这期间,不是我李希圣当时境界稍高于你,或者说桃符很珍重,便不对等,便应该换一件东西赠送给你。不该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该以自己的大道根本,还给你,这才是真正的有一还一。只是你当时不愿收下,我便只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才会与狮子峰李二前辈说,赠符也好,为竹楼画符也罢,你要是因为心怀感恩,而来见我李希圣,只会你我徒增烦恼,一团乱麻更乱,还不如不见。”

    陈平安神色平静,轻轻点头。

    李希圣笑道:“至于那本《丹书真迹》和一些符纸,不在此列,我只是以李宝瓶大哥的身份,感谢你对她的一路护道。”

    陈平安还是点头。

    李希圣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轻声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弟弟叫李宝箴,小宝瓶名字当中也是个‘宝’字,唯独我,不一样?”

    福禄街李氏三儿女,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

    陈平安摇摇头,“从未想过此事。”

    红棉袄小姑娘当年在小师叔那边,无话不说,陈平安便听说她的娘亲,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好像更偏心李宝箴,对于嫡长子李希圣,就没有那么亲近。陈平安对于这些小宝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听过就算,不会去深究。

    李希圣站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眺望远方。

    李家每逢春节,便有一个不成文的家族习俗,他们兄妹三人的娘亲,会让府上婢女下人们说些带“李”字的成语、诗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动人的桃之夭夭,很讨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个孩子不小心说了那句不算褒义的“凡桃俗李”,他们娘亲也没有生气,依旧给了一份压岁钱,唯独当她听到那“投桃报李”的时候,笑意便少了许多,随后听到“桃代李僵”那个说法后,在任何下人那边都从来和蔼可亲的妇人,破天荒难掩怒容。

    当时李希圣还是一位少年,刚好就站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拐角处,看到了那一幕,听到了那些言语。

    当时李希圣不理解,只是将一份好奇深埋心底,一开始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自古诗词语句,好像桃李从来相邻。

    李希圣转过头,轻声道:“街对面住这一户姓陈的人家,有个比李宝箴稍大几岁的儒家门生,名为陈宝舟,你若是见到了他,就会明白,为何独独是我李希圣能够接替你的那份气运。”

    其实不用去见了。

    李希圣这么说,陈平安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李希圣突然笑道:“我没事。”

    北俱芦洲洞仙街,陈-希圣。

    宝瓶洲骊珠洞天,李宝舟。

    原本理应如此。

    这也就又解释了为何那座深山当中的陈家祖坟,为何会生长出一棵寓意圣贤出世的楷树。

    因为这位李先生,本该姓陈。

    李希圣轻声感叹道:“许多事情,我依旧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障,关隘重重,只有修为高了些,才可以跨过一个。”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李先生应该伤心,但是好像不用那么伤心。”

    李希圣笑了起来,眼神清澈且明亮,“此语甚是慰人心。”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

    随后李希圣建议两人下棋。

    两人随便下棋,随便闲聊。

    陈平安下棋慢,到了收官阶段,每次落子后,才会说上一两句话。

    “没来北俱芦洲的时候,其实挺怕的,听说这边剑修多,山上山下,都行事无忌,我便想着来这边跟着宽心,才知道原来只要心坎不过,任人御风逍遥远游,双脚都在泥泞中。”

    “也怕自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取了个陈好人的化名,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是提醒自己。来此历练,不可以真正行事无忌,随波逐流。”

    “大概是内心深处,一直偷偷想着,如果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就好了。”

    李希圣言语不多,听到这里,才说道:“自认心有私念,却能始终行善。陈平安,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陈平安摇头。

    李希圣捻起一颗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说道:“这便是我们儒家圣贤心心念念的,慎其独也,克己复礼。”

    陈平安摇摇头,并不这么觉得。

    李希圣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棋局,“不过臭棋篓子,是真的臭棋篓子。”

    陈平安说道:“下棋一事,我确实没有什么天赋。”

    李希圣笑道:“当真如此吗?”

    陈平安点头道:“因为我下棋没有格局,舍不得一时一地。”

    李希圣说道:“世人都在世道里边下着自己的棋局,万事万人都如手中棋子的聪明人,很多,不缺你陈平安一个。”

    陈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语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圣说道:“我是真心话,你是马屁话,高下立判。”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额头人人刻诚字!”

    李希圣笑着举手抱拳,“幸会幸会。”

    陈平安却突然笑容牵强起来。

    李希圣心中叹息。

    应该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楼。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当渡船由北往南,依次经过大篆王朝,金扉国,兰房国,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当下已是入秋时分,陈平安就又错过了一年的春露圃辞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许多。

    春露圃的热闹,都在春天里。

    陈平安走下渡船,相较于去年离去时的装束,差别不大,不过是将剑仙换成了竹箱背着,依旧是一袭青衫,斗笠行山杖。

    陈平安直奔老槐街,街道比那渡口更加热闹,熙熙攘攘,见着了那间悬挂蚍蜉匾额的小铺子,陈平安会心一笑,匾额两个榜书大字,真是写得不错,他摘下斗笠,跨过门槛,铺子暂时没有客人,这让陈平安又有些忧愁,见到了那位已经抬头笑脸相迎的代掌柜,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轻修士,发现竟是那位新东家后,笑容愈发真诚,连忙绕过柜台,弯腰抱拳道:“王庭芳见过剑仙东家。”

    关于称呼,都是王庭芳琢磨了半天的结果,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与这位姓陈的年轻剑仙重返,毕竟山上修士,一旦远游,动辄十年数十年缥缈无踪迹。

    陈平安抱拳还礼,“王掌柜辛苦了。”

    王庭芳轻声问道:“晚辈这就去拿账本?”

    生意人说生意经,比任何寒暄客套都要实在。

    陈平安点了点头,一起走到柜台后边,陈平安摘下竹箱,竹编斗笠搁在行山杖上边。

    王庭芳取出两本账,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小小忧愁,烟消云散,若是生意当真不好,能记下两本账?

    陈平安早已看过铺子里边诸多百宝架的物件,心中了然,然后开始对账,看到一处时,惊讶道:“还真有人出这么高的天价,买下那对法宝品秩的金冠?”

    看了眼出货时日,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是不是一位五陵国乡音的年轻女子?身边还跟着位背剑扈从?”

    王庭芳震惊道:“东家这都算得出来?”

    陈平安有些无奈,没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的身份,摇头感慨道:“真是不把钱当钱的主儿,还是卖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缓缓翻着账本,笑道:“这笔买卖,王掌柜已经做到最好了,我只是与对方还算熟悉,才随便瞎说,不至于真的如此杀熟,若是换成我亲自在铺子卖货,绝对卖不出王掌柜的价格。”

    一边细致翻看账本,一边与王庭芳闲聊春露圃近况与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只是机缘巧合,靠着东家的天大面子,才卖出了金冠这对镇店之宝,去年生意的账面上,才会显得漂亮,与晚辈关系不大。晚辈斗胆祈求东家莫要在家师那边实话实说,不然晚辈肯定就要卷铺盖离开蚍蜉铺子了,家师对前辈铺子这边的生意,极其在意,每一季盈亏,都要亲自过目,召见晚辈过去询问。”

    陈平安点头道:“我这次带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饼,会亲自登门与唐仙师致谢,铺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象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柜不担心我在唐仙师那边画蛇添足,定要为王掌柜美言几句。”

    王庭芳后退两步,作揖谢礼,“剑仙东家恩重如山,晚辈唯有再接再厉,帮着蚍蜉铺子挣钱更多。”

    陈平安合上账本,第二本干脆就不去翻了,既然王庭芳说了照夜草堂那边会过目,陈平安就礼尚往来,再细看下去,便要打人家王庭芳与照夜草堂的脸了。

    将两本账簿轻轻推向王庭芳,陈平安笑道:“账簿没有差池,记得仔细清晰,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再就是王掌柜以后做买卖,有个细水长流即可,不用太过苛求铺子每年的盈余,账面上多好看,我此次离开春露圃后,估计要当许多年的甩手掌柜,有劳王掌柜多费心。”

    王庭芳笑着应诺下来,收起账本,小心翼翼锁入抽屉。

    陈平安转身从竹箱里掏出两件东西,一是那枚拥有“水中火”气象的玉镯,铭刻有回文诗。还有一把青铜古镜,辟邪镜无疑,有那最值钱的“宫家营造”四字。与那树瘿壶和斋戒牌,四物都是武夫黄师赠送,事后回想那趟访山寻宝之行,能够与黄师分道扬镳,好聚绝对半点算不上,好散倒是真。

    树瘿壶本身品秩不算太高,但是老真人桓云掌眼后,明言此老物,可以帮助练气士汲取木属灵宝的灵气,对于当下炼制出第三件木属本命物的陈平安而言,恰恰就是千金难买的所需之物,被陈平安在南下途中,以火龙真人的炼制三山法诀,将其中炼为木宅所在关键窍穴的一件辅助宝物,搁在了木宅当中。

    至于那块斋戒牌,陈平安也打算将其中炼在木宅,只是炼化一事,太过耗费光阴,在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化青砖水运之余,能够把树瘿壶中炼成功,已经算是陈平安修行勤勉了,几次乘坐渡船,陈平安几乎都将闲散光阴用在了炼化器物一事上。

    陈平安将手中玉镯、古镜两物放在桌上,大致解释了两物的根脚,笑道:“既然已经卖出了两顶金冠,蚍蜉铺子变没了镇定之宝,这两件,王掌柜就拿去凑数,不过两物不卖,大可以往死里开出天价,反正就只是摆在店里招徕地仙顾客的,铺子是小,尖货得多。”

    王庭芳笑着点头,深以为然。小心翼翼收起两物,说道:“那晚辈与春露圃购买两件品相最好的配套木盒,不然对不起这两件重宝。”

    陈平安笑道:“这类开销,王掌柜以后就无需与我言语了,我信得过照夜草堂的生意经,也信得过王掌柜的品行。”

    王庭芳再次作揖拜谢。

    陈平安离开蚍蜉铺子,去见了那位帮着雕琢四十八颗玉莹崖鹅卵石的年轻伙计,后者感激涕零,陈平安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与他闲聊片刻,然后就去看了那棵老槐树,在那边站了许久,此后便驾驭桓云赠送的那艘符舟,分别去往照夜草堂,和春露圃渡船管家宋兰樵的恩师老妪那边,登门拜访的礼物,都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后来赠送的小玄壁。

    老妪尤其开心,弟子宋兰樵如今在春露圃的地位,水涨船高,一切都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仙,而年轻人在她这边两次主动登门,更是给足了面子,先前那次老妪没有回礼,这一次依旧没有,不是老妪如此吝啬,而是那个处处以晚辈自居的年轻剑仙,说了个“事不过三,攒在一起”的讨巧说法,让老妪笑得开怀不已,亲自一路送到山脚,回了山上,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把交椅的老妪,思量一番,决定回头除了自己与那座原本关系平平的照夜草堂,多走动之外,还要叮嘱弟子宋兰樵,以后多加照拂蚍蜉铺子的生意,再不用藏藏掖掖,担心什么痕迹明显,落了下乘,以后就直接摆明态度,是她这个师父要求去做的,谁敢碎嘴,师徒二人两金丹,是吃素的不成?

    在太徽剑宗翩然峰那边,本该送出一罐小玄壁,完成承诺,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敢火上浇油,徐杏酒早前那趟诚心诚意的拜访,让齐景龙喝酒喝了个饱,结果喝完酒又喝茶?陈平安良心难安,便打算在春露圃这边,给齐景龙寄去,他不收也要收了。

    先前造访照夜草堂,唐仙师的嫡女唐青青不在山上,去了大观王朝铁艟府见情郎了,听那位草堂唐仙师的口气,双方即将喜结连理,成为一对山上道侣,在那之后春露圃照夜草堂和铁艟府就要成为亲家,唐仙师邀请陈剑仙喝喜酒,陈平安找了个理由婉辞了,唐仙师也没有强求。

    陈平安对那铁艟府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事实上陈平安还是与对方结了死仇的,在渡船上,亲手打杀了那位沙场出身的廖姓金身境武夫,只不过铁艟府魏家非但没有问责,反而表现得十分恭谨礼敬,陈平安理解对方的那份隐忍,所以双方尽量保持一个井水不犯河水,至于什么不打不相识,相逢一笑泯恩仇,就算了。

    与那书简湖截江真君刘志茂,喝酒数次,还成了短暂的盟友,一起做过买卖,便是陈平安所谓的世事复杂,不适应也得适应。

    与贺小凉重逢于北俱芦洲西海之滨,看似云淡风轻的闲聊当中,陈平安说当年若是正阳山搬山猿要他磕头,刘羡阳便可以躲过劫难,他陈平安别说跪地磕头,都可以磕出一朵花来。

    亦是此理,并非什么笑言。

    但是后来刘志茂破境跻身上五境,落魄山依旧没有道贺。

    人生道路上,与人低头,也分两种,一种是寄人篱下,形势所迫,再就是那种孜孜不倦的追求利益最大化。

    前者会让人郁郁不得言,后者却会让人乐在其中。

    陈平安乘坐符舟,去往那座曾是金乌宫柳质清煮茶之地的玉莹崖,如今与蚍蜉铺子一样,都是自家地盘了。

    陈平安却发现玉莹崖凉亭内,站着一位熟人,春露圃主人,元婴老祖谈陵。

    陈平安收起符舟,快步走向凉亭。

    谈陵走下凉亭台阶,笑道:“得知陈剑仙大驾光临春露圃,我刚好手上无事,便不请自来了。”

    陈平安与谈陵一起走入凉亭,相对而坐,这才开口微笑道:“谈夫人礼重了。”

    谈陵笑着递出一本去年冬末春露圃新刊印的集子,道:“这是最近的一本《冬露春在》,事后山门这边得到的回馈,关于陈剑仙与柳剑仙的这篇饮茶问道玉莹崖,最受欢迎。”

    陈平安接过册子,翻到了自己那篇文章,措辞优美,内容得体,打算回头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瞅瞅。

    陈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处白玉莹然的崖壁与深涧,轻声道:“两次错过辞春宴,实在是有些遗憾。此去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重返春露圃。”

    谈陵其实有些奇怪,为何这位年轻剑仙如此对春露圃“刮目相看”?

    先前那次见面,谈陵表现得只能说是客气,却略带疏远,因为对于谈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么额外的生意,万事求稳即可。

    但是在这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离开春露圃没多久,在北方不算太远的芙蕖国一带,就有了太徽剑宗刘景龙与某位剑仙一起在山巅,联袂祭剑的壮举。那是一道直冲云霄、破开夜幕的金色剑光,联系先前金乌宫一抹金光劈雷云的事迹,谈陵便有了些猜测。

    一个结识金乌宫小师叔柳质清的剑修,谈陵可以见一面,聊几句。

    可与金丹剑修柳质清关系莫逆之余,有资格与一位已是玉璞境剑仙的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起游历且祭剑,那么谈陵如果再不要面子一点,就应该亲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铺子外边候着了。

    不是谈陵放不下这点面子,而是担心自己两次露面,姿态改变,太过生硬,反而让这位年轻剑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凉亭内,双方聊得依旧客气。

    但是先前年轻剑仙那番话,就已经让谈陵觉得不虚此行了。

    谈陵与陈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凉亭台阶下,目送这位元婴女修御风离去。

    陈平安写了三封密信,又走了趟春露圃剑房,分别寄往太徽剑宗、云上城和金乌宫。

    给齐景龙寄信之外,当然就是那份小玄壁。

    信上聊了恨剑山仿剑与三郎庙购买宝物两事,一百颗谷雨钱,让齐景龙接下三场问剑后,自己看着办,保底购买一件剑仙仿剑与一件三郎庙宝甲,若是不够,就只能让他齐景龙先垫付了,若是还有盈余,可以多买一把恨剑山仿剑,再尽量多挑选些三郎庙的闲散宝物,随便买。信上说得半点不含糊,要齐景龙拿出一点上五境剑仙的风范气魄,帮自己砍价的时候,若是对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着脸皮多说几遍‘我太徽剑宗’、“我刘景龙”如何如何。

    信的末尾,预祝齐景龙顺利接下郦采、董铸和白裳的三场问剑。

    寄给云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说自己已经见过那位“刘先生”,上次喝酒其实还不算尽兴,主要还是三场大战在即,必须修心养性,但是刘先生对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认可。所以等到刘先生三场问剑成功,千万别拘谨难为情,你徐杏酒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剑宗,这次刘先生说不定就可以敞开了喝。顺便帮自己与那个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话,将来等白首下山游历,可以走一趟宝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诉徐杏酒,若有回信,可以寄往骸骨滩披麻宗,收信人就写木衣山祖师堂嫡传庞兰溪,让其转交陈好人。

    最后一封信寄往金乌宫熔铸峰,收信人当然是玉莹崖的旧主人,柳质清。

    信上文字寥寥,只有两句话,“修心不易,你我共勉。”

    “等我回到骸骨滩,一定在庞老先生那边,帮你求来一套神女图的得意之作。”

    返回玉莹崖,陈平安就独坐于凉亭,思量许久。

    往返于春露圃和骸骨滩的那艘渡船,还要过两天才能到达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可以无事可做。

    陈平安便离开凉亭,卷了袖子裤管,去深潭下边的溪涧里摸石头去了。

    ————

    春露圃金丹老修士宋兰樵有些局促不安。

    因为从骸骨滩启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来了位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位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滩与鬼蜮谷的两座大小天地接壤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动静,因为事发突然,收尾又快,宋兰樵没能亲眼见到,但是有点身份的山上谱牒修士,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报,寻找蛛丝马迹。在那位手持绿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后,宋兰樵第一件事,就是赶紧飞剑传讯春露圃祖师堂,一定要小心应对,此人性情古怪,到达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观城那尊玉璞境英灵高承的脑袋上,砸法宝!

    坐镇京观城的高承,相当于仙人境修为,尚且没有追杀这位登门砸场子的“少年”。

    一旦春露圃遭了无妄之灾,还能如何?

    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间,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苍筠湖一带的脚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风追上渡船,以狗刨凫水姿态,在一个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兰樵,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渡船,根本无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广大,将一条拥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如出入无人之境。

    宋兰樵愈发心惊胆战。

    而那个少年好像很闲,经常离开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逛荡来晃悠去。

    临近春露圃之后,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嫌弃渡船速度太过缓慢,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拗着性子待在船上,没有御风破空离去。

    这天少年主动找上宋兰樵,敲开了门,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老槐街那间蚍蜉铺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登门的宋兰樵,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与那位陈剑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放你个屁,我们怎么可能是朋友?!”

    宋兰樵神色微变,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难道此人与那年轻剑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牵连?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么,你认识?”

    宋兰樵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苦着脸道:“晚辈确实与陈剑仙认识,还算熟悉。陈剑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辈的渡船。”

    不曾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脸灿灿道:“好小子,大道走宽了啊!”

    宋兰樵被一巴掌拍了个踉跄,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时间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减,招呼宋兰樵坐下喝茶,宋兰樵惴惴不安,落座后接过茶杯,有些惶恐。

    宋兰樵不知不觉,便已经忘了这其实是自己的地盘。

    少年自己没有喝茶,只是将那根绿竹行山杖横放在桌上手边,双手叠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东山的朋友了。”

    宋兰樵愈发疑惑,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数得出来。

    上五境修士当中,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姓崔的,倒是有一个,是那大骊国师崔瀺,是一个在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当中,都很响亮的名字。

    至于眼前“少年”,又怎么成了那位年轻剑仙的学生?

    真不是宋兰樵瞧不起那位远游的年轻人,实在是此事绝对不合理。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旧,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会去趟你们春露圃。”

    主要还是因为那边有一棵老槐树。

    崔东山才会如此笃定。

    宋兰樵忍不住问道:“陈剑仙是前辈的先生?”

    崔东山斜眼道:“羡慕?你羡慕得来吗?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万选,万万无一。”

    宋兰樵都快要崩溃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位与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轻剑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闲谈言语,滴水不漏,可谓有礼有节,事后回想,让人如沐春风,怎的有这么一位性情古怪的学生?

    崔东山突然笑眯眯道:“兰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还是不信先生有我这么一个弟子啊?”

    宋兰樵已经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两种说法,实则大有玄机,如何答复,更要慎之又慎,其实给他的选择余地不多,就两个,说眼前之人的好话,或是失心疯了去说那位年轻剑仙的好话,难免就要贬低眼前这位胆子大、法宝多、修为高的古怪人。

    宋兰樵迅速权衡利弊一番,觉得还是以诚待人,求个稳妥,缓缓道:“实在是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陈剑仙,就有前辈这般学生。”

    崔东山摇摇头,啧啧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兰樵心中腹诽,老子见着了你这种心思叵测的古怪前辈,没把路子走死,就该到了春露圃必须给老祖宗们敬香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该为你家老祖师们烧烧高香。”

    宋兰樵瞬间绷紧心弦。

    崔东山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也不是鬼,你也没亏心,怕什么。”

    宋兰樵苦涩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点头道:“我是笑着与你言语的,所以兰樵你这句话,一语双关,很有学问啊,读过书吧?”

    宋兰樵无言以对。

    崔东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运气,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经身在春露圃,兰樵你也好少些忧心忡忡。”

    宋兰樵总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干脆就闭嘴不言,默默恭送这位前辈离开屋子。

    那白衣绿竹杖的俊美少年跨过门槛,大步走在廊道中,举手摇晃,“不用送。”

    宋兰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浑然不觉。

    崔东山走到了船头,拔地而起,整条渡船都下坠了数十丈,那人化虹远去,一抹雪白身影,声势如雷。

    ————

    陈平安正弯腰在溪涧捡着石子,挑挑选选,都放在一袭青衫卷起的兜里,一手护着,突然起身转头望去。

    看到了崔东山。

    陈平安愣了许久,问道:“崔前辈走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低下头。

    陈平安说道:“我没事,你还好吧?”

    崔东山抬起头,“先生,不太好。”

    陈平安任由那些鹅卵石坠落溪涧中,走向岸边,不知不觉,先生便比学生高出半个脑袋了。

    陈平安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肩膀,说道:“那就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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