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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山巅的时候,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穿上了那件黑色法袍,名为百睛饕餮,是从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凝性身上“捡来”的。
法袍金醴还是太扎眼了,之前将饕餮袍换上寻常青衫,是小心使然,担心沿着这条两头皆入海的奇怪大渎一路远游,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只是跟随齐景龙在山顶祭剑之后,陈平安思量过后,又改变了注意,毕竟如今跻身最是留人的柳筋境,穿上一件品相不俗的法袍,可以帮助他更快汲取天地灵气,利于修行。
鹿韭郡是芙蕖国首屈一指的的地方大郡,文风浓郁,陈平安在郡城书坊那边买了不少杂书,其中还买到了一本在书铺吃灰多年的集子,是芙蕖国历年初春颁发的劝农诏,有些文采斐然,有些文质朴素。一路上陈平安仔细翻过了集子,才发现原来每年春在三洲之地,看到的那些相似画面,原来其实都是规矩,籍田祈谷,官员巡游,劝民农耕。
读书和远游的好,便是可能一个偶然,翻到了一本书,就像被先贤们帮助后世翻书人拎起一串线,将世事人情串起了一串珠子,琳琅满目。
陈平安将鹿韭郡城内的风景名胜大略逛了一遍,当天住在一座郡城老字号客栈内。
进入鹿韭郡后,就刻意压制了身上法袍的汲取灵气,不然就会招惹来城隍阁、文武庙的某些视线。
事实上,每一位练气士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修士,游历人间山河和世俗王朝,其实都是像是一种蛟龙走江的动静,不算小,只是一般而言,下了山继续修行,汲取各地山水灵气,这是合乎规矩的,只要不太过分,流露出涸泽而渔的迹象,各地山水神祇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幕中,陈平安在客栈房屋内点燃桌上灯火,再次随手翻阅那本记载历年劝农诏的集子,合上书后,然后开始心神沉浸。
陈平安没有凭借饕餮法袍汲取郡城那点稀薄灵气,不意味着就不修行,汲取灵气从来不是修行全部,一路行来,人身小天地之内,仿佛水府和山岳祠的这两处关键窍穴,其中灵气积淀,淬炼一事,也是修行根本,两件本命物的山水相依格局,需要修炼出类似山根水运的气象,简而言之,就是需要陈平安提炼灵气,稳固水府和山祠的根基,只是陈平安如今灵气积蓄,远远没有到达饱满外溢的境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找一处无主的风水宝地,只不过这并不容易,所以可以退而求其次,在类似绿莺国龙头渡这样的仙家客栈闭关几天。
其实也可以用本身就灵气蕴藉的神仙钱,直接拿来炼化为灵气,收入气府。
只不过当下陈平安连既有灵气都未淬炼完毕,此举得不偿失,境界越低,灵气汲取越慢,而神仙钱的灵气极为纯粹,流散太快,这就跟许多珍贵符箓“开山”之后,一旦无法封山,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张价值连城的宝贵符箓,变成一张一文不值的废纸。哪怕神仙钱被捏碎炼化后,可以被身上法袍汲取暂留,但这无形中就会与施加于法袍之上的障眼法相冲,愈发招摇过市。
每一位修道之人,其实就是每一座自身小天地的老天爷,凭自家功夫,做自家圣人。
关键就看一方天地的疆域大小,以及每一位“老天爷”的掌控程度,修行之路,其实无异于一支沙场铁骑的开疆拓土。
到最后,境界高低,道法大小,就要看开辟出来的府邸到底有几座,世间屋舍千百种,又有高下之分,洞府亦是如此,最好的品相,自然是那洞天福地。
陈平安屏气凝神后,率先来到那座水府门外,心念一动,自然而然便可以穿墙而过,如同天地规矩无拘束,因为我即规矩,规矩即我。
不过陈平安仍是驻足门外片刻,两位青衣小童很快打开大门,向这位老爷作揖行礼,小家伙们满脸喜气。
陈平安如今这座水府,以一枚悬停水字印和那幅水运壁画,作为一大一小两根本,那些终于有活儿可以做的绿衣小童们,如今显然心情不错,十分忙碌,总算不再那般每天无所事事,以往每次见着了陈平安巡游小天地、自家小洞府的心神芥子,它们就喜欢整齐一排蹲在地上,一个个抬头看着陈平安,眼神幽怨,也不说话。
它们是很勤勉的小人儿,从不偷懒,只是摊上陈平安这么个对修行极不上心的主儿,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能不伤心?
如今便完全换了一幅场景,水府之内处处热火朝天,一个个小家伙奔跑不停,欢天喜地,任劳任怨,乐在其中。
从一座宛如狭小水井口的“小池塘”当中,伸手掬水,自打苍筠湖之后,陈平安收获颇丰,除了那几股相当精粹浓郁的水运之外,还从那位苍筠湖湖君手中得了一瓶水丹,水府内的绿衣童子,分作两拨,一拨施展本命神通,将一缕缕幽绿颜色的水运,不断送往枚缓缓旋转的水字印当中。
另外一拨童子,则手持不知从哪儿变幻而出的纤小毛笔,在水池中“蘸墨”,然后飞奔向壁画,为那幅仿佛工笔白描的墙壁水运图,仔细描绘,增添颜色光彩,在巨大壁画之上,已经画出了一位位米粒大小的水神、一座座稍大的祠庙,陈平安认得出来,都是那些自己亲身游历过的大小水神庙,其中就有桐叶洲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不过如今应该需要尊称为碧游宫了。
只不过那一尊尊水神都未点睛,水神祠庙更无香火袅袅的活泼景象,暂时犹然死物,不如壁画之上那条滔滔江河那般活灵活现。
陈平安站在小池塘旁边,低头凝神望去,里边有那条被绿衣小童们扛着搬入苍筠湖水运蛟龙,缓缓游曳,并未直接被绿衣小人儿“打杀”炼化为水运,除此之外,又有异象,湖君殷侯赠送的那瓶丹丸,不知绿衣小童如何做到的,好像全部炼化为了一颗类似碧绿“骊珠”模样的奇妙小珠子,不管池塘中那条小蛟龙如何游走,始终悬在它嘴边,如龙衔珠,悠游江湖,行云布雨。
陈平安打算再去山祠那边看看,一些个绿衣童子们朝他面露笑容,扬起小拳头,应该是要他陈平安再接再厉?
陈平安有些无奈,水运一物,越是凝练如青玉莹然,越是世间水神的大道根本,哪有这么简单寻觅,更是神仙钱难买的物件。试想一下,有人愿意出价一百颗谷雨钱,与陈平安购买一座山祠的山根基石,陈平安哪怕知道算是赚钱的买卖,但岂会真的愿意卖?纸上买卖罢了,大道修行,从来不该如此算账。
陈平安出了水府,开始远游“访山”,站在一座恍若福地的山脚,仰头望向那座有五色云彩萦绕流转的山头,山体如浓雾,呈现出灰黑色,依旧给人一种飘渺不定的感觉,山岳气象远远逊色先前水府。
所幸山脚处,却有了一些白石璀莹的景象,只不过相较于整座巍峨山头,这点莹莹雪白的地盘,还是少得可怜,可这已经是陈平安离开绿莺国渡口后,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陈清都慧眼如炬,断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资质。
世俗意义上的陆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婴也是,都是地仙。
不过可能在那位老大剑仙眼中,两者没什么区别。
所以陈平安既不会妄自尊大,也无需妄自菲薄。
陈平安心知肚明,同样是水府山祠,换成了齐景龙这样身负一洲气运的真正天才,气象只会更大。
但是世间修士终究是天才稀少寻常多。陈平安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那么武道一途,在剑气长城那边就已经坠了心气,至于修行,更是要被一次次打击得心境支离破碎,比断了的长生桥好不到哪里去。练气士的根骨,例如陈平安的地仙资质,这是一只天生的“铁饭碗”,可是还要讲一讲资质,资质又分千万种,能够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与人争,无论是力还是理,总有不足处输人处,一生一世都难圆满。
可与己较劲,却裨益长远,积攒下来的一点一滴,也是自己家底。
每一次犯错,只要能够知错能改,那些曾经的错误道路,回头再看,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床,哪怕心路依旧难抹去,河床长久在,都不用再害怕洪涝成灾,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难,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溃。以心境观己,哪怕镜面裂缝一丝丝,难道持镜看那镜中人,就要当真认为自己面目全非,不至于。
陈平安曾经害怕自己成为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顾璨会变成当年最厌恶的人。例如当年在泥瓶巷差点打死刘羡阳的人,更早一脚踹在顾璨肚子上的醉汉,以及后来的苻南华,搬山猿,再后来的刘志茂,姜尚真。
陈平安甚至会害怕观道观老观主的脉络学说,被自己一次次用来权衡世事人心之后,最终会在某一天,悄然覆盖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学说,而不自知。
可事实上,当脚踏实地,一步步走来,世间道理,不管是三教百家,其实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却自认已经“知道”。
真正睁眼,便见光明。
这句话,是陈平安在山巅闭眼酣睡之后再睁眼,不但想到了这句话,而且还被陈平安认认真真刻在了竹简上。
陈平安在竹简上记录了近乎繁多的诗词语句,可是自己所悟之言语,并且会郑重其事地刻在竹简上,屈指可数。
陈平安离开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关隘。
剑气如虹,如铁骑叩关,潮水一般,气势汹汹,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这就是剑气十八停的最后一道关隘。
陈平安站在铁骑与关隘对峙的一侧山巅,盘腿而坐,托着腮帮,沉默许久。
起身后去了两座“剑冢”,分别是初一和十五的炼化之地。
两把现世后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飞剑,在陈平安两座气府当中,剑大如山峰,倒悬而停,在两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剑尖抵住斩龙台显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溅,整座气府都是火光四溅如雨的壮阔景象。哪怕陈平安早已领略过这幅画面,可每看一次,依旧还会心神摇曳。
可以想象一下,若是两把飞剑离开气府小天地之后,重归浩然大天下,若亦是这般气象,与自己对敌之人,是如何感受?
陈平安心神离开磨剑处,收起念头,退出小天地。
其实还有一处仿佛心湖之畔结茅的修道之地,只不过见与不见,没有区别。
因为都是自己。
哪怕不用神念内照,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睁开眼后,陈平安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继续闭眼,以吐纳之法缓缓炼化水府山祠的灵气。
很快就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停下灵气炼化,走桩一个时辰后,结账离开了客栈。
鹿韭郡无仙家客栈,芙蕖国也无大的仙家门派,虽非大源王朝的藩属国,但是芙蕖国历代皇帝将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脉道统,近乎痴迷崇拜,不谈国力,只说这一点,其实有点类似早年的大骊文坛,几乎所有读书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卢氏王朝与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诗篇,身边自家人学问做得再好,若无这两座士林的评价认可,依旧是文章粗鄙、治学低劣,卢氏曾有一位年纪轻轻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脚丫子夹笔写出来的诗文,也比大骊蛮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
后来听说那位在卢氏王朝京城年年买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骊宋长镜麾下铁骑的马蹄和刀子,具体经历,无人知晓,反正最后此人摇身一变,成了大骊官身的驻守文官之一,后来去了大骊京城翰林院,负责编修卢氏前朝史书,亲笔撰写了忠臣传和佞臣传,将自己放在了佞臣传的压轴篇,然后都说是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国师崔瀺厌恶此人,在此人写完两传后,便偷偷鸩杀了他,然后伪装成悬梁。也有人说这位一辈子都没能在卢氏王朝当官的狂士,成了大骊蛮子的史官后,每写一篇忠臣传都要在桌上摆上一壶好酒,只会在夜间提笔,边写边饮酒,经常在三更半夜高呼壮哉,每写一篇佞臣传,皆在白天,说是要让这些乱臣贼子曝晒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后此人都会呕血,吐在空杯中,最后聚拢成了一坛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悬梁,也不是鸩杀,是郁郁而终。
芙蕖国的邻国有一座仙家渡口,而且专门有一条航线,直达龙宫小洞天,渡船路线会经过大渎沿途绝大多数山水形胜,而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游山玩水,探幽访胜,这其实本身就是一条游览路线,仙家财物的来往买卖,反而其次。如果没有崇玄署云霄宫和杨凝性的那层关系,龙宫洞天是必须要去的,陈平安都会走一趟这座生财有道的著名洞天。
龙宫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杨家之外,女子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也是其一。
照理说,浮萍剑湖就是他陈平安游历龙宫洞天的一张重要护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许多意外。
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则省,按照家乡小镇风俗,像那年夜饭与正月初一的酒菜,余着更好。
许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来,必须得有,前提是你随时随地就还得上。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如今可以还给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剑湖郦采帮忙后的人情。
至于齐景龙,是例外。
与他客气做什么?
这不是瞧不起这位陆地蛟龙交朋友的眼光嘛。
陈平安无风无浪地离开了鹿韭郡城,背负剑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缓缓而行,去往邻国。
最终没有机会,碰到那位自称鲁敦的本郡读书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别了,再也不见了。
没有那些让人觉得哪怕物是人非,也有故事留心头。
陈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谁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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