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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卒……
弘治皇帝和刘健都觉得不可思议。
便连朱厚照,也是一头雾水。
老卒的事,朱厚照还曾嘲讽过方继藩。
可现在看来,这一招,管用!
就在所有人大惑不解时。
朱载墨笑吟吟的道:“刘老西曾与学生人等朝夕相伴,他经验丰富,在锦州,足足的呆了三十多年,卫戍在那天寒地冻的锦州,足足呆了一辈子。历经过数次鞑靼人的袭击,两次炸营,还有一次,官军的叛乱,甚至……还曾被调去了海西,应付女真人的叛乱,他既不通文墨,又没有显赫的家世,世世代代,都为军户。陛下可知道,刘老西平生最大的念想是什么?”
弘治皇帝一愣,他想了想:“莫非是杀敌立功,恩荫妻子?”
朱载墨摇头:“陛下,刘老西平生最大的念想,是自己的儿子,有娶个儿媳。”
“……”
朱载墨又道:“军户世代为军户,日子过的凄苦,因而,有女儿的人家,宁可嫁去百里之外,也不肯委身给军户子弟,刘老西的爹在的时候,那时正是文皇帝和宣皇帝在的时候,军户日子倒还过得去。可到了刘老西这一代,娶妻就有些困难了,刘老夫运气好,他有一个妹子,妹子嫁给了另一个军户,而他,却又娶了对方的妹子,方才算是有了一个家,可若是家里没女儿的人家,想要娶妻,可就难上加难了。”
弘治皇帝不禁愕然。
他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离奇的事。
“陛下可又知道,军中的士卒,若是出征,就非要先上官拿出抚恤银子不可,否则,士兵们一定毫无斗志。这又是因为,朝廷若只是空口许诺,可兑现的时候却少,对他们而言,只有先拿出真金白银,他们才肯上阵拼命。”
“当然,这些还是其次的,刘老西一辈子,跟随无数的将军们征战沙场,历经各种叛乱,在锦州也卫戍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了解军中每一个人的人心,知道那些包裹在统一衣甲里,在兵部,不过是一个数目之人的内心深处,所渴求的是什么,他们如何在夜哨时开小差,如何在操练时,躲避上官的责难;朝廷给予的抚恤,他们都花去了哪里。这一切,他都知道,如数家珍。”
“恩师说过,打仗,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早在两千年前,就有兵法大家指出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完全全新的角度,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让弘治皇帝竟都好像,自己学到了点什么。
刘健听的入神,只希望,继续听下去。
朱厚照虽有些不服气,想要借此反驳一点什么,他发现,自己好像……暂时找不到什么漏洞。
朱载墨道:“所以,想要打胜仗,知己知彼就可以,这是极简单的道理,谁都能领会。可是要做,就难了。其中知己知彼之中,想要知彼,其实是最容易的,只要放出足够的探哨,就能通过无数的讯息,来明白敌人的意图,敌人的兵力多寡,以及敌将的喜好。其实……真正难的,却是知己。”
“知己?”
弘治皇帝眉一挑,他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乐呵呵的干笑。
这家伙,每一次被人吹捧,就一副很憨厚的样子。
“是。”朱载墨点头:“这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们,最容易忽视的一点,许多将军,只知道我军的数目是多少,有多少给养,便以为这是知己,却殊不知,自己的军队,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有什么样的经历,他们为何而战,如何激励他们,如何鼓舞的士气,他们如驱赶羊群一样,将人拉去了沙场,便以为,自己坐在大帐之中,运筹帷幄,就可大胜。倘若战争如此容易,那么……岂不是羊倌也能做将军?”
“可是,陛下,士兵们不是羊啊,就如刘老西,他生存在这个世上的智慧,甚至可能比这殿中的人,还要多。上官们视他们为羊群,却殊不知,他们在战场之上,是最擅长保护自己,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可是开始逃亡了,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一拥而上,知道若是对方开始射箭,自己该躲到哪里,知道遭遇了骑兵,自己如何才能活下来。他们太聪明,而将军们却将他们视为愚夫,这样不能知己知彼的人,朝廷怎么可以,将数万甚至十数万血肉之躯,托付给他们呢?”
“孙臣从刘老西身上,学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这也是正德卫,能在数月之内,就有一战之力的原因。因为知道士卒们挂念着他们的父母亲人,因而,正德卫里,会专门设立一个专职的机构,若是谁家的母亲病了,尽力让他们联络人,前去探病。若是谁家妻子要生孩子,哪怕男人在营地里,也会派专人,送去一点心意,这些其实都只是一些小事,花费不了多少工夫,更靡费不了多少银子,可这……却可让将士们,能安安心心的在营里。”
“不只如此,将士们入营,自以为自己轻贱,在他们的骨子里,从军本就是轻贱的事,那么……孙臣就带着师弟们,三日之内,都需做到巡视到各伍,哪怕只是和他们攀谈一句两句,对他们而言,也能令他们感受到,孙臣们虽是高高在上,却从不曾轻视他们,他们和孙臣一样,对咱们大明,都是不可或缺。”
“还有……操练时,孙臣们一起和他们操练,有了这个榜样,就没有人敢于偷懒。定下军规,严格的去执行,哪怕是孙臣的亲近之人,触犯了军规,也依旧惩处他们,如此,能够做到公平公正,自然,也就没有人因为自己违反军规而受到处罚,心生怨言了。”
“操练过于辛苦,将士们身子吃不消,这也是刘老西在锦州遇到过的事,新官上任,总会有某些武官,想要练出一支精兵,建功立业。可操练了半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为何?是因为他们没有恒心吗?不是的。而是因为,将士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半个月加急的操练,将士们羸弱的身体,就倒下了大半。因此,既要操练他们,还需让他们吃饱喝足,使他们有强壮的体魄,应付这可怕的操练。”
“陛下,这就是知己的好处,知道自己的弱点,去一一改善,弥补掉自己的问题,只有如此,才可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刘老西教习官,教授给孙臣的,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孔圣人的话。可是当今天下,那些自称圣人门下的人,哪一个不是自以为是,沾沾自喜,眼高于顶,他们眼里所谓的师,一定要名满天下,定要张口便可引经据典,定要学贯古今,否则……他们便视你如瘟疫,不敢去接近,反而轻贱你,一副羞于你为伍的姿态。口称圣人门下之人,有几人,学到了孔圣人的精髓呢?鹦鹉学舌,可笑,可叹啊。”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他听的如痴如醉,可听到这里,却好像,朱载墨图穷匕现一般。
刘健老脸有些烫红………
方继藩却是得意洋洋,随即,面上的得意又很快掠过。
他心里很欣慰,果然不愧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子,是为师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心头肉。
“这也是为何,孙臣佩服恩师的原因,他……方才为圣人之后,古今学问的集大成者,将孔圣人的学问,一以贯之,一个刘老西,可能会被庙堂上的诸公们看不起,被那些士林的清流所鄙夷,可这样的人,恰恰是良师益友,他同样有他的学问,这些学问,平时没有人去关注,可是恩师却发掘了出来,敢问陛下,上下数千年,谁可做到这一点呢?
朱载墨说到此处,拜下:“因此,学生心里,恩师当的起万世师表四字,恩师的学问,看似荒诞,实则,却是深不可测,此等大学问,上马,可治军,下马,可理民;孙臣,有幸能做恩师门下走狗,此生无憾。”
弘治皇帝:“……”
门下走狗。
是这样用的。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好好的教你学问,这般看重你,你想害我杀头吗?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咳咳……”
突然,一声干咳,打破了这沉寂。
却是刘健突然叹了口气:“哎,老了,陛下,臣老了,已经跟不上了,敏而好学,颖悟绝伦,实是令老臣羡慕,自然……齐国公将其所学,亦是尽心倾囊相授,其教育之法,既是别致,与此同时,又让老臣人等,惭愧的无以复加。老臣不如……”
这是真心话啊。
虽然你……刘健知道这句话,可能被清流们听了去,肯定又要挖苦一番。
可刘健经国理政多年,怎么不会明白,当下弊病重重。
这些弊病,有人去理会吗?
要嘛,有人忽视它,继续吹捧什么海晏河清。
要嘛,有人轻贱他,些许小事,有什么可理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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