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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继藩终于感觉耳根清净了,肚子饿得很,也只能耐心的等待茶点上桌。
却在这时听到另一边,那茶摊上的妇人絮絮叨叨地和一个茶客道:“而今已二十多日不曾下雨了,也不知是哪个天收的,触怒了上天……”
一听天收的三个字,方继藩觉得后襟一凉,怎么听着,像骂自己这败家子来着。
接着听那妇人又道:“只是龙泉观的道人们非但不肯开恩减租,前些日子还放出话来,说是今年的租价与往年同例,往年虽是遭雪灾,可今年不但如此,接着便是大旱了,现在龙泉观那儿又不肯减租,这不是教人走投无路吗?”
过往的茶客,连连点头:“龙泉观的真人,真是无德啊。”
“可不是嘛,数千庄户啊,也不知今年得有多少人家遭罪了。”
方继藩竖着耳朵听,听到数千庄户,眉毛一挑,朝那妇人道:“你来。”
于是妇人连忙上前来,她似乎惯来察言观色,这不过三旬的妇人,竟有几分姿色,似乎觉得方继藩生得俊俏,早就留意了,抚了抚额前发梢,眸子勾了方继藩一眼,娇滴滴的道:“客官有何吩咐。”
方继藩顿时同情地瞥了一眼她的丈夫,随即道:“怎的,那龙泉观有这么多庄子?他们是修道的人,哪里来这么多的地?”
徐经坐在一旁,眼睛发光,上下打量着这妇人,帮腔道:“我家恩师可是大贵人,答得好了,有赏。”
倒是唐寅只眺望着远处的玉泉山,似乎心胸被陶冶。
一旁的王守仁则沉思着什么,似乎还在琢磨着方继藩方才所说的话。
而欧阳志三人呆若木鸡,坐得笔直,没有恩师的吩咐,他们便纹丝不动。
妇人便娇滴滴的吃吃一笑,水蛇腰一扭,竟有千种风情,眉目之间秋波撩人,声音带着几分娇柔地道:“公子竟有所不知吗?龙泉观早在文皇帝迁都至北京来时,便已营建了,那时文皇帝在时,赐了几千亩地,到了后来,历代天子,往往也或多或少会赐予一些。此后到了成化先皇帝时,连成化先皇帝竟也知道龙泉观的声名,曾派钦使入龙泉观拜见殿中的诸仙,又赐了数千倾良田。”
她顿了顿,又笑道:“再者说了,龙泉观又非是白云观,白云观是只管顾着自己修行,修仙炼丹。可龙泉观却是专职符箓,这赐福驱鬼,以及各种法事,却是最在行的。整个京畿,正一道里头,就一个龙泉观,您想啊,这京里这么多贵人,哪一个没有红白事?家里中邪得病的,家里有人过世的,总得请动龙泉观的真人们去料理才是,就说前两年,新建伯不是过世了吗?就是请的龙泉观的真人,大操大办了四十九日,虽是龙泉观并不曾收银子,可堂堂伯爵府上,会让人白忙?丧事办过之后,便有人直接奉上纹银千两,投献田产五百亩了,这是牌面,哪一家不如此呢?再穷也不能穷真人,不能穷了天上的神仙,不是?”
方继藩听得暗暗咂舌,他只晓得古代的寺庙有大量的田产,哪里想到,道士们的田产可是可观啊。
仔细一想想,不正是这么一回事吗?且不说皇帝需要借由僧道们来统治人心,京里这么多豪族,有个婚丧红白之事,哪里缺得了这些道士,给他们办了事,这一百多年来,天知道积攒了多少土地和金银,更不消说,还有地租的收益。
似乎妇人觉得方继藩不信,便讨好似的继续道:“公子是有所不知,您看这儿,距离龙泉观可有数里路了,是不是?可即便如此,这里的地,说起来还是龙泉观的呢,您现在骑着马,朝龙泉观的方向跑半个时辰,怕也跑不出龙泉观的地头,人家都说,龙泉观有田万顷,在这京畿,除了皇庄、王庄还有官田之外,就数各家寺庙和道观的地最多了,寻常人家您别看富贵,可开销也大,延续了几代,出了几个败家玩意,便一蹶不振了。可道观和寺庙里的僧人、真人们,平时的吃用,本就是靠香客的接济,隔三差五又可能会有赏赐,地租又多得吓人,再有什么法事,那就更不必提了。
这些该死的杂毛,不事生产的寄生虫,麻痹人民精神的恶棍!
方继藩顿时火冒三丈了,想到这些杂毛道士们,个个吃的油光满面,顿时咬牙切齿,心底深处的凛然正气便激发了出来。
那妇人似乎没看出方继藩正怒火中烧,又道:“其实龙泉观中的真人们,倒是修为极好,自是洁身自好。不过也冷不丁会有一些道人,仗着自己有道牒,乃是朝廷认可的道人,这龙泉观里油水又丰厚,在外头养着三妻四妾,做了几年道士下来,便可置下大量的私产,真真是教人羡慕。这正一道,和全真教不同,全真教有戒律,正一道可没有戒律,你看那龙虎山的张天师,不就有妻有妾吗?想吃肉便吃肉,想喝酒便喝酒,有了道籍在身,这是何等逍遥的日子?”
方继藩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案牍,气呼呼的道:“真是没有王法了,这些人,哪里有半分方外之人的样子。”
“公子……”妇人想着徐经方才说有赏钱,便更来劲了,不断给方继藩送秋波:“公子哪,你还年轻,哪晓得这里头的勾当,正一道,虽也有不少世外高人,是真正的神仙,可那道人之中,下了山来给人做法事的,也有不少不肖弟子,夜摸寡妇门,腰缠万贯,比比皆是;便连皇帝老子要祭天,不也得请他们去?他们这是旱涝保收的买卖,你看哪,奴给你算算,倘若是丰年,这百姓们能吃口饱饭了,有了节余,是不是要进观里供奉一些财物?可若是灾年,就说眼下大旱吧,许多人日子艰难,没有活路了,更要寄望于老天爷了,就更不能少了仙人们一口饭吃了,这地方州县要祈雨,百姓们指望时来运转,不还得拿出钱粮来供奉那些山上的道爷?”
方继藩已经气得脸色发青:“真没想到,龙泉观里竟都是这样一些人,气死我了,这群败类。徐经,付账!”
说罢,气咻咻的起身,竟也顾不得几个门生,朝着不远处系在马桩上的马便狂奔,解了马绳,利落的翻身上马,心急火燎的便往龙泉观去。
徐经刚刚付了帐,朝那妇人别有意味的一笑,自是多给了一块碎银,这妇人见状,像是明白什么,给了他一个秋波,接着眼角余光便落在远处张罗着茶水的丈夫身上。
徐经这才很不舍的将眼神自她身上挪开。
“恩……恩师这是往哪里去?”一旁的唐寅则是又被惊得发懵了。
王守仁也懵逼了。
倒是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心沉到了谷底,他们虽然呆若木鸡,可和恩师朝夕相处,早就清楚恩师的‘为人’,恩师……这是往龙泉观去了。
欧阳志忍不住抚额,觉得自己头要裂开了,心里默默的念:“但愿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定然不是的,恩师……理当还是要脸的吧……”
徐经是玲珑心,一听,顿时明白了,眼睛发亮,感慨道:“恩师真是了不起的人啊,高明,快……快追上。”
众人才醒悟,纷纷去解开驴马,一行人急急的追了去。
方继藩策马奔腾,内心深处,竟有一种放荡不羁的喜悦,地……地啊,良田万顷,还特么的都是京郊的土地!
这不是上天的恩赐吗,自己正愁找不到地来种番薯呢。
他心里雀跃,忍不住想要咆哮,我方继藩……终于有了对抗旱灾的资本了,这……可以让多少人活命啊。
一路策马狂奔至龙泉观山门之下,还不等接引道人反应,方继藩直接下马,也懒得去将马系在马桩上,一把抓住一个接引道人的衣襟:“我要见普济真人……”
而此时,普济真人依旧还在三清阁里,方继藩已经走了好一会了,可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复,依旧满是遗憾。
多久都没有如今日这般心绪不能平静了,与方继藩的一席对话,令他想到那失踪已经的师尊,心头的感慨可想而知。
那是数十年前的记忆,可那时候,却恰恰是他壮年之时,人总是容易当初时的美好,尤其是普济真人这早已白发斑斑、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之人。
他忍不住的,竟发现自己眼角依旧还是湿润,方外之人,本不该如此多愁善感,可今日竟格外的失态。
念头又触及到了方继藩,想到了这个师尊如此看重这个少年郎,普济真人心里,不免有几分羡慕。
想当年,他资质何等的愚钝,蒙受师尊的教诲,虽是在外人看来,已是一代真人,主持龙泉观,位列二品尊衔,可方继藩呢,一个少年郎,只得师尊点化,竟能作《道德真经集义》,可惜如此好的机缘,这个少年郎竟一丁点都不在乎。
“师尊啊师尊,这是命数吗?”普济真人摇摇头,口中带着幽幽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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