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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头拽着路上的行人问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眼前的果真是苏家当年的老宅。
苏家人是十余年前离开这所老宅的。他们离开之后,弑君之事震动天下,“心魔”宁毅成为这天下间最为禁忌的名字了。靖平之耻到来之前,对于与宁家、苏家有关的各种事物,当然进行过一轮的清算,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靖平之耻后,康王周雍上位,改元建朔,在江宁这片所谓龙兴之地,苏家的这片老宅子便一直都被封印了起来。这期间,女真人的兵祸两度烧至江宁,但即便城破,这片老宅却也始终安安静静地未受侵扰,甚至还一度传出过完颜希尹或是某个女真大将特地入城参观过这片老宅的传闻。
整个建朔年间,虽然那位“心魔”宁毅一直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反贼之首,但对于他弑君、抗金的厉害,在部分的舆论场所仍旧隐约保持着正面的认知——“他虽然坏,但确有实力”这类话语,至少在坐镇江宁与长江防线的太子君武看来,并非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言辞,甚至于当时主要掌管舆论的长公主府方面,对这类事情,也未抓得太过严厉。
宅子当然是公平党入城之后破坏的。一开始自是大规模的劫掠与烧杀,城中各个富户宅邸、商铺库房都是重灾区,这所已然尘封许久、内里除了些木楼与旧家具外并未留下太多财物的宅子在最初的一轮里倒没有经受太多的损伤,其中一股插着高天王麾下旗帜的势力还将这边占据成了据点。但慢慢的,就开始有人传说,原来这便是心魔宁毅过去的居所。
好几拨散碎的势力便都将目光往这边投了过来。
周商手底下的一群疯子首先便舞着大旗,尝试冲进宅子后放火,试图将这“心魔”宁毅的象征付之一炬,以壮声威,被高天王的人打出去后,时宝丰的人、许昭南的人甚至于打着“公平王”何文麾下旗帜的人也都来了,一时间这边爆发了数度谈判,而后又是火拼。
血腥的杀戮发生了几场,人们冷静一点认真看时,却发现参与这些火拼的势力虽然打着各方的旗帜,事实上却都不是各方派系的主力,大多类似于胡乱插旗的莫名其妙的小帮派。而公平党最大的五方势力,即便是疯子周商那边,都未有任何一名大将明确说出要占了这处地方的话语。
背后是否有五方势力的操盘或许难说,但在明面上,似乎并没有任何大人物明确出来说出对“心魔”宁毅的看法——既不保护,也不敌对——这也算是长期以来公平党对西南势力表露出来的暧昧态度的延续了。
察觉到这种态度的存在,其余的各方小势力反倒积极起来,将这所宅子当成了一片三不管的试金地。
最初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时不时的便有过江猛龙试图占领这边,以期待在公平党五方的高层眼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最近名声鹊起的“大龙头”,便曾派出一帮人手,将这边占领了三天,说是要在这边广开门户,随后虽被人打了出去,却也博了几天的名声。
此后又是各方混战,直到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几乎搞出一次上千人的火并来。“公平王”震怒,其麾下“七贤”中的“龙贤”带队,将整个区域封锁起来,对不论打着什么旗帜的火并者抓了大半,随后在附近的广场上公开行刑,一人打了二十军棍,据说棍子都打断几十根,才将这边这种大规模火并的趋势给压住。
这之后,苏家老宅这一片的打斗规模小多了,多数出现的只是几十人的对峙,有打着周商旗号的小团体过来开赌场,有打着时宝丰旗帜的人到里头经营黑市,有些过江猛龙会跑到这边来占下一个院子,在这里盘踞十天半个月,有人拆了砖墙拿出去卖,过得一段时间,发现苏家的墙砖无法防伪也无法证伪,要么是彻底的造假,要么便带了卖家过来实地挑选,也算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生意。
“小后生啊,那里头可进去不得,乱得很哦。”
在街头拖着位看来面善的公平党老奶奶询问时,对方倒也好心地对他进行了劝说。
“我想去看西南大魔王的老宅啊。奶奶。”
“魔头老宅啊?个个都说是老宅,到底是哪个,找不到喽……”
老奶奶如此说着。
但当然还是得进去的。
时间已是傍晚,宁忌在大宅子的其中一处入口花了十五文钱,跟一名江湖人买了张据说可以通行入内的破旗子,旗子隶属于“转轮王”麾下的“无生军”,是无生军下头的一个小派系叫做“恶煞”的,自称非常厉害。
“拿了这面旗,里头的大道便可以走了,但有些院子没有门道是不能进的。看你长得面善,劝你一句,天大黑之前就出来,可以挑块喜欢的砖带着。真遇上事情,便大声喊……”
宁忌安安分分地点头,拿了旗子插在背后,朝着里头的道路走去。这原本苏家老宅没有门头的一侧,但墙壁被拆了,也就显出了里头的院子与通路来。
苏家的老宅建设与扩充了近百年,前前后后有四十余个院落组成,说大大不过宫殿,但说小也绝对不小。院落间的通道上铺着陈旧厚实的青砖,似乎还带着往日里的一丝踏实,但空气里便传来便溺与些许腐臭的气息,旁边的墙壁多是半截,有的上头破开一个大洞,院落里的人倚靠在洞边看着他,露出凶恶的神色。
宁忌倒并不介意这些,他朝院子里看去,周围一间间的院落都有人占据,院子里的树木被劈掉了,大概是剁成柴火烧掉,有着过去痕迹的房屋坍圮了许多,有的张开了门头,里头黑黝黝的,显出一股森冷来,有些江湖人习惯在院子里开火,遍地的狼藉。青砖铺就的通道边,人们将马桶里的秽物倒在狭窄的小水沟中,臭气挥散不去。
这道路间也有其他的行人,有的人指指点点地看他,也有的或许与他一样,是过来“参观”心魔故居的,被些江湖人拱卫着走,见到里头的混乱,却不免摇头。在一处青墙半颓的岔道口,有人表示自己身边的这间便是心魔故居,收钱二十文才能进去。
宁忌便也给了钱。
里头的院落住了不少人,有人搭起棚子洗衣做饭,两边的主屋保存相对完好,是呈九十度直角的两排房子,有人指点说哪间哪间便是宁毅当年的住房,宁忌只是沉默地看了几眼。也有人过来询问:“小后生哪里来的啊?”宁忌却并不答他。
这一出大宅之中如今鱼龙混杂,在五方默许之下,里头无人执法,出现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宁忌知道他们询问自己的用意,也知道外头巷道间那些指指点点的人打着的主意,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回到了老家,选择先礼后兵。
如果这个礼不被人尊重,他在自家老宅之中,也不会再给任何人面子,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或许是因为他的沉默过于高深莫测,院子里的人竟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得一阵,又有人被“心魔故居”的噱头招了进来,宁忌转身离开了。
日光渐渐的倾斜。
只有几片树叶老树枝干从院墙的那边伸到通道的上方,投下昏暗的影子。宁忌在这大宅的通道上一路行走、观看。在母亲记忆当中苏家老宅里的几处漂亮花园此时早已不见,一些假山被推倒了,留下石头的废墟,这昏暗的大宅延伸,各种各样的人似乎都有,有背负刀剑的侠客与他擦肩而过,有人鬼鬼祟祟的在角落里与人谈着生意,墙壁的另一边,似乎也有古怪的动静正在传出来……
里头有三个院子,都说自己是心魔以前居住过的地方。宁忌一一看了,却无法分辨这些话语是否真实。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过去有两栋小楼相对而立,后来其中的一栋小楼烧掉了,他们便都住在另一栋两层小楼里。
他当然不可能再找到那两栋小楼的痕迹,更不可能见到其中一栋烧毁后留下的地面。
母亲的这些回忆,竟都已是他出生之前的故事了。
自那之后,春雨秋霜又不知道多少次降临了这片宅院,冬日的大雪不知道多少次的覆盖了地面,到得此时,过去的东西被淹没在这片废墟里,已经难以分辨清楚。
也有些微的痕迹留下。
宁忌在一处院墙的老砖上,看见了一道道像是用于测量身高的刻痕,刻痕只到他的肩膀,也不知是当年哪个宅院、哪个孩子的父母在这里留下的。
一张老旧到只剩三条脚的桌子上,有人留下过古怪的涂鸦,周围不少的字,有一行像是在写“小七是笨瓜”。又有人刻了“老师好”三个字。涂鸦里有太阳,有小花,也有看起来古古怪怪的小船和乌鸦。
太阳落下了。光芒在院落间收敛。有些院子燃起了篝火,黑暗中这样那样的人聚集到了自己的宅院里,宁忌在一处院墙上坐着,偶尔听得对面宅子有男人在喊:“金娥,给我拿酒过来……”这死去的宅子又像是有了些生活的气息。
他在这片大大的宅院当中转过了两圈,产生的伤感多半来自于母亲。心中想的是,若有一天母亲回来,过去的那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到了,她该有多伤心啊……
如此一轮下来,他从宅子另一边的一处岔道出去,上了外头的道路。此时大大的圆圆的月光正挂在天上,像是比往日里都更加亲近地俯瞰着这个世界。宁忌背后还插着旗子,缓缓穿过行人不少的道路,或许是因为“财神爷”的传闻,附近街道上有一些摊位,摊位上支起灯笼,亮起火把,正在揽客。
宁忌行得一段,倒是前方杂乱的声响中有一道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我当年,是打过那心魔宁毅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啊……”
摇曳的火把中,那是跪在路边的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正在唠唠叨叨地向路边人说着这样的故事,其中一行人似乎对他的说法非常感兴趣,为首的老者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你说……你当年打过心魔的头?”
“求老爷……赐点吃的……赐点吃的……”那乞丐朝前方伸手。
老人从怀中拿出几文钱来,先给了他一文钱:“你说,说得好了,我再给你。”
“我、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嘿嘿,我……我叫做薛进啊,江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薛家的‘大川布行’,那当年……是跟苏家平起平坐的……大布行……”
这乞丐头上戴着个破毡帽,似乎是受过什么伤,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但宁忌却听过薛进这个名字,他在一旁的摊位边做下,以老者为首的那群人也在一旁找了位置坐下,甚至叫了小吃,听着这乞丐说话。卖小吃的摊主嘿嘿道:“这疯子经常过来说他打过那心魔的头,我看他是自己被打了头是真,诸位可别被他骗了。”
老人却只是笑笑:“图个热闹嘛。”
“当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为什么打他呢……当年啊,这苏家的那位姑娘……苏檀儿,她长得可漂亮,又有本事,将来……是要继承苏家生意的,我啊……嘿嘿,就想娶她,谁知道……后来是那书呆子入赘了……”
“那心魔……心魔宁毅当年啊,就是书呆子……就是因为被我打了一下,才开窍的……我记得……那一年,他们大婚,苏家的小姐,嘿嘿,却逃婚了……”
乞丐断断续续的说起当年的那些事情,说起苏檀儿有多么漂亮有味道,说起宁毅多么的呆呆傻傻,中间又时不时的加入些他们朋友的身份和名字,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的认识,如何的打交道……纵然他打了宁毅,苏檀儿与他之间,也并未真的交恶,随后又说起当年的纸醉金迷,他作为大川布行的少爷,是如何如何过的日子,吃的是怎样的好东西……
周围的众人听了,有的嗤笑他发了失心疯,宁毅若真是傻子,岂能走到今天。
有人嘲讽:“那宁毅变聪明倒是要谢谢你喽……”
有人也道:“这人当年确实阔气过,但世道变了!现在是公平党的时候了!”
这些话语倒也没有打断乞丐对当年的回忆,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那晚殴打心魔的细节,是拿了怎样的砖头,如何走到他的背后,如何一砖砸下,对方如何的呆傻……摊位这边的老者还让摊主给他送了一碗吃食。乞丐端着那吃食,怔怔的说了些胡话,放下又端起来,又放下去……
“心魔……”他道,“说那心魔被人称作是江宁第一才子……他做的第一首词,还是……还是我问出来的呢……那一年,月亮……你们看,也是这么大的月亮,这么圆,我记得……那是濮……濮阳家的六船连舫,濮阳逸……濮阳逸去哪了……是他家的船,宁毅……宁毅没有来,我就问他的那个小丫鬟……”
“我问她……宁毅为何没有来啊,他是不是……没脸来啊……我又问那个苏檀儿……你们不知道,苏檀儿长得好漂亮,但是她要继承苏家的,所以才让那个书呆子入的赘……我问他,你选了这么个书呆子,他这么厉害,肯定能写出好诗来吧,他怎么不来呢,还说自己病了,骗人的吧……然后那个小丫鬟,就把她姑爷写的词……拿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首词……是写月亮的,那首词是……”
乞丐跪在那碗吃食前,怔怔地望着月亮,过得好一阵子,沙哑的声音才缓缓的将那词作给唱出来了,那或许是当年江宁青楼中常常唱起的东西,因此他印象深刻,此时沙哑的嗓音之中,词的旋律竟还保持着完整。
“明月几时有……”他缓缓唱道。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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