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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沉,屋外呼号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不大的房间里,面容消瘦、胡须满脸的汤敏杰捧着茶杯正蜷在炉灶边发呆,陡然间惊醒过来时。他抬起头,听着外头变得寂静的天地,喝了口水,伸手抹掉地面炉灰上的一些图案之后,才慢慢站了起来。
艰难地推开房门,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才逐渐在耳边开始出现,随后是街道上的人声、并不多的脚步声。
看天色是下午,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汤敏杰关上门,在内心之中计算了一下,回头开始整理出门的大衣。
帽子戴上时,生了冻疮的耳朵痛得不行,恨不得伸手撕掉——在北方就是这点不好,年年冬天的冻疮,手指、脚上、耳朵全都会被冻坏,到了上京之后,这样的状况愈演愈烈,感觉手脚之上都痒得不能要了。
卢明坊在这方面就好很多。其实如果早考虑到这一点,应该让自己回南边享几天福的,以自己的机警和才华,到后来也不会被满都达鲁阴了,落得他那副德行。
他如此想着,有些艰难地戴上了手套,随后再披上一层带围巾的破斗篷,整个人已经不怎么看得出特征来了。
这却是大雪天的好处之一,街头上的人都尽量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很难看出来谁是谁。当然,由于卢明坊在上京的行动相对克制,没有在明面上大肆捣乱,这边城中对于居民的盘查也相对放松一些,他有奚人的户籍在,多数时候不至于被人刁难。
离开暂居的房门,沿着满是积雪的道路朝南边的方向走去。这一天已经是十月二十一了,从八月十五启程,一路赶到上京,便已经是这一年的十月初。原本以为吴乞买驾崩如此之久,东西两府早该厮杀起来,以决出新皇帝的所属,然而整个事态的进展,并没有变得如此理想。
处于并不了解的原因,吴乞买在驾崩之前,修改了自己曾经的遗诏,在最后的诏书中,他收回了自己对下一任金国帝王的授命,将新君的选择交由完颜氏各支宗长以及诸勃极烈议后以投票选出。
这样的议事曾经是女真一族早些年仍处于部族联盟阶段的方法,理论上来说,眼下已经是一个国家的大金遭遇这样的变故,非常有可能就此流血分裂。然而整个十月间,上京确实气氛肃杀,甚至几度出现军队的紧急调动、小规模的厮杀,但真正波及全城的大流血,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被人遏制住了。
来到上京二十天的时间,断断续续的打听之中,汤敏杰也大致弄清楚了这边事情的轮廓。
眼下的上京城,正处于一片“三国鼎立”的僵持阶段。就如同他曾经跟徐晓林介绍的那样,一方是背后站着宗辅宗弼的忽鲁勃极烈完颜宗干,一方是吴乞买的嫡子完颜宗磐,而属于第三方的,便是九月底抵达了上京的宗翰与希尹。
理论上来说,宗翰这边已经失去成为下一任金帝的可能,甫一抵京,他们便首先约见了居于劣势、却仍旧有了不小声势的完颜宗磐;随后,往各家各户拜访,开始渲染华夏军在西南的进步与可怕;口头上则要求金国各支必须搁置今天的争端,选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帝王,以应付接下来可能从南方杀上的大威胁。
这样的事情若非是宗翰、希尹这等人物说出,在上京的金人当中可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会。但无论如何,宗翰为金国厮杀的数十年,确实给他积累了巨大的声名与威势,旁人或许会怀疑其他的事情,但在阿骨打、吴乞买、宗望、娄室等人皆已身去的此刻,却无人能够真正的质疑他与希尹在战场上的判断,并且在金国高层仍旧幸存的众多老人心中,宗翰与希尹对大金的一片拳拳之心,也终究有几分重量。
如此这般,上京城内微妙的平衡一直维系下来,在整个十月的时间里,仍未分出胜负。
当然,若要论及细节,整个事态就远不止这么一点点的描写可以概括了。从九月到十月间,数不尽的谈判与厮杀在上京城中出现,由于这次完颜一族各支宗长都有投票权,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也被请了出来四处游说,游说不成、自然也有威胁甚至以杀人来解决问题的,这样的平衡有两次差点因失控而破局,然而宗翰、希尹在其中奔走,又每每在危机关头将一些关键人物拉到了自己这边,按下了局势,并且更加广泛地抛售着他们的“黑旗威胁论”。
如果上京有一套长于行动的班子,又或者事情发生在云中城内,汤敏杰说不得都要铤而走险一次。但他所面对的状况也并不理想,尽管接下来卢明坊的职务来到这边,但他跟卢明坊当初在这边的情报网络并不熟悉,在“进入休眠”的方针之下,他其实也不想将这边的同志大规模的唤醒起来。
来到上京这么久,信得过的情报来源只有一个,而且出于谨慎考虑,双方的往来断断续续,真要说第一手消息,极难得到。当然,反正得到了也没有行动队——这样想想也就释然了。
离开这边平民区的小巷子,进入大街时,正有某个王公家的车驾驶过,士兵在附近净道。汤敏杰与一群人跪在路旁,抬头看时,却是完颜宗辅的大马车在士兵的拱卫下匆匆而去,也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事。
这小小的插曲后,他起身继续前行,转过一条街,来到一处相对僻静、满是积雪的小广场边上。他兜了手,在附近缓缓地闲逛了几圈,查看着是否有可疑的迹象,如此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穿着臃肿灰衣的目标人物自街道那头过来,在一处简陋的小院子前开了门,进入里面的屋子。
汤敏杰继续在附近转悠,又过了小半个辰时之后,方才去到那小院门口,敲了敲门。门立时就开了——灰衣人便站在门口悄悄地偷窥外头——汤敏杰闪身进去,两人走向里面的房子。
这穿着灰衣的是一名看来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容貌看来还算端庄,嘴角一颗小痣。进入生有炭火的房间后,她脱了外衣,拿起水壶倒了两杯水,待冷得够呛的汤敏杰端起一杯后,自己才拿了另一杯喝了一口。
“外头的情况怎么样了?”汤敏杰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冻疮奇痒难耐,让他忍不住轻轻撕手上的痂。
“没有什么进展。”那女人说道,“现在能打听到的,就是下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斡带家的两位儿女收了宗弼的东西,投了宗干这边,完颜宗磐正在拉拢完颜宗义、完颜阿虎里这些人,隋国公和穆宗一系,听说这两日便会抵京,到时候,完颜各支宗长,也就全都到齐了,但私下里听说,宗干这边还没有拿到最多的支持,可能会有人不想他们太快进城。其实也就这些……你信任我吗?”
她说到最后一句,正下意识靠到火边的汤敏杰微微愣了愣,目光望过来,女人的目光也静静地看着他。这女人汉名叫程敏,早些年被卢明坊救过命,在上京做的却是勾栏里的皮肉生意,她过去为卢明坊搜集过不少情报,慢慢的被发展进来。虽然卢明坊说她值得信任,但他毕竟死了,眼下才碰过几面,汤敏杰毕竟还是心怀警惕的。
目光交汇片刻,汤敏杰偏了偏头:“我信老卢。”
女人点了点头:“你冻坏了不能烤火,远一点。”随后拿起屋里的木盆,舀了热水,又添了一些积雪进去,放了毛巾端过来。
“坐下。”她说着,将汤敏杰推在凳子上,“生了这些冻疮,别顾着烤火,越烤越糟。洗它不能用冷水也不能用热水,只能温的慢慢擦……”
她如此说着,蹲在那儿给汤敏杰手上轻轻擦了几遍,随后又起身擦他耳朵上的冻疮以及流出来的脓。女人的动作轻盈熟练,却也显得坚定,此时并没有多少烟视媚行的勾栏女子的感觉,但汤敏杰多少有点不适应。待到女人将手和耳朵擦完,从旁边拿出个小布包,取出里头的小盒子来,他才问道:“这是什么?”
“治冻疮的,闻闻。”她明白对方心中的警惕,将东西直接递了过来,汤敏杰闻了闻,但自然无法分辨清楚,只见对方道:“你过来这么几次了,我若真投了金人,想要抓你,早就抓得住了,是不是?”
汤敏杰看着她:“我留了后手,我出了事,你也一定死。”
“那不就行了。”女人坦然一笑,直接拿着那药盒,挑出里头的药膏来,开始给他上药,“这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好,主要还靠平素多注意。”
手上耳朵上药涂完,她将水盆放在地下,拉起了汤敏杰的一只脚便要脱鞋,汤敏杰挣扎了一下:“我脚上没事。”
“进门之后就看出你脚上痒,跟手上、耳朵上一样的,用不着见外了。”
“我自己回去……”
汤敏杰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拽下他脚上的靴子,房间里顿时都是臭烘烘的气味。人在异乡各种不便,汤敏杰甚至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洗澡,脚上的气味更是一言难尽。但对方只是将脸稍稍后挪,缓慢而小心地给他脱下袜子。
冻疮在鞋子流脓,许多时候都会跟袜子结在一起,汤敏杰多少觉得有点难堪,但程敏并不在意:“在上京这么些年,学会的都是伺候人的事,你们臭男人都这样。没事的。”
她给汤敏杰脱去鞋袜,随后放在温水里泡了片刻,拿出布片来为他缓缓搓洗。汤敏杰在心中保持着警惕:“你很擅长观察。”
“要不是学会察言观色,怎么打听到情报,许多事情他们不会总挂在嘴上的。”坐在前方的女人微微笑了笑,“对了,老卢具体怎么死的?”
“我害了他。”汤敏杰道,“他原本可以一个人南下,但是我那边救了个女人,托他南下的途中稍做照料,没想到这女人被金狗盯上好几年了……”
汤敏杰说到这里,房间里沉默片刻,女人手上的动作未停,只是过了一阵才问:“死得痛快吗?”
“没被抓住。”成
“那就是好事。”
“你跟老卢……”
“我们没事。”女人给他擦脚、上药,抬头笑了笑,“我这样的,不能污了他那样的英雄。”
“……”
汤敏杰一时无言,女人给他上完药,端起木盆起身:“看得出来你们是差不多的人,你比老卢还警惕,从头到尾也都留着神。这是好事,你这样的才能做大事,掉以轻心的都死了。袜子先别穿,我找找有没有碎布,给你缝个新的。”
一双袜子穿了如此之久,基本已经脏得不行,汤敏杰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时间不早,如果没有其他的重要消息,我们过几日再碰头吧。”
女人点了点头:“那也不急,至少把你那脚晾晾。”
脚上涂了药,凉凉的很是舒服,汤敏杰也不想立刻离开。当然另一方面,身体上的舒适总让他感受到几分心中的难受、有些不安——在敌人的地方,他讨厌舒适的感觉。
待到女人倒了水进来,汤敏杰道:“你……为什么非要呆在那种地方……”
女人放下木盆,神色自然地回答:“我十多岁便被掳过来了,给那些畜生污了身子,后来侥幸不死,到认识了老卢的时候,已经……在那种日子里过了六七年了,说实话,也习惯了。你也说了,我会察言观色,能给老卢打探消息,我觉得是在报仇。我心里恨,你知道吗?”
她说到这里,言辞坦率,笑语嫣然,汤敏杰却微微点了点头。
“……后来呢,老卢想办法给我弄了个渤海女子的身份,在上京城里,也不至于像汉人女子那样受欺负了,他倒是也劝过我,要不要回南边算了,可回去又能怎么样,这边的半辈子,所有事情,真回去了,想起来只有心里痛。可是呆在这里打听消息,我知道自己是在女真人身上剐肉,想起来就好受一些。”
她顿了顿:“这处院子呢,是原本那户渤海人的家,他们意外死了,我顶了户籍,所以时不时的就来一次……”
话说到这里,屋外的远处陡然传来了急促的锣声,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汤敏杰神色一震,陡然间便要起身,对面的程敏手按了按:“我出去看看。”
她披上外衣,闪身而出。汤敏杰也迅速地穿上了鞋袜、戴起帽子,伸手操起附近的一把柴刀,走出门去。远远的街道上锣声急促,却并非是针对这边的埋伏。他躲在院门后往外看,道路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回走,过得一阵,程敏回来了。
“出事了。”她低声说着话,眼神之中却有一股激动之色,“听说外头军队调动,虎贲军上城墙了,或许是见隋国公他们快进京,有人要动手发难!”
完颜氏各支宗长,并不都居住在上京,吴乞买的遗诏正式公布后,这些人便在往上京这边聚集。而一旦人员到齐,宗族大会一开,皇位的归属或许便要水落石出,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人希望他们快点到,有人希望能晚一点,就都不出奇。而正是这样的博弈当中,随时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流血,随后爆发整个金国内部的大分裂。
汤敏杰来到这边,期待的也正是这样的波澜。他略想了想:“外头还能走吗?”
“军队在戒严,人少时或会很显眼。你若是住的远,或者遭了盘查……”程敏说到这里蹙了蹙眉,随后道,“我觉得你还是在这里呆一呆吧,反正我也难回,咱们一起,若遇上有人上门,又或者真的出大事了,也好有个照应。你说呢。”
她看着汤敏杰,汤敏杰犹豫了片刻。他来到上京,一时间谁也信不过,于是玩了些手段,从黑市辗转找的房子暂居,这也是为了跟程敏打交道时能有个退路。眼下上京城内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搜捕黑旗奸细,但其他的风声很紧,遭了盘查,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
如此想想,终于还是道:“好,打扰你了。”
程敏看着他脚上又穿了起来的鞋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先给你找些碎布做袜子,然后找点吃的。”
此刻已是黄昏,天空中阴云堆积,还是一副随时可能下雪的模样。两人走进房间,准备耐心地等待这一夜可能出现的结果,昏暗的城市间,已经有点点的灯光开始亮起来。
“……如今外界盛传的消息呢,有一个说法是这样的……下一任金国皇帝的归属,原本是宗干与宗翰的事情,但是吴乞买的儿子宗磐野心勃勃,非要上位。吴乞买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
外间城市里军队踏着积雪穿过街道,气氛已经变得肃杀。这边小小的院落当中,房间里灯火摇曳,程敏一面拿出针线,用破布缝补着袜子,一面跟汤敏杰说起了有关吴乞买的故事来。
这是漫长的夜晚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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