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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隐隐传来震动,空气中是窃窃私语的声音。县城中的百姓们聚集过来,一时间却又不太敢出声表态,他们在院前卫士们面前表达着自己善良的意愿,但这其中当然也有神色警惕蠢蠢欲动者——宁毅的目光转过他们,然后缓缓关上了门。
这才听到外头传来呼声:“不要伤了陈县令……”
华夏军对于这类官员的称呼已改为县长,但淳朴的民众许多还是沿用之前的名称,眼见宁毅关上了门,有人开始着急。院子里的陈善钧则依旧躬身抱拳:“宁先生,他们并无恶意。”
宁毅已经回过头来,有人持刀靠近陈善钧,宁毅摆了摆手。
“……自去年二月里开始,其实便先后有人递了意见到我那里,涉及对地主士绅的处理、涉及这样做的好处,以及……一整套的理论。陈兄,这中间没有你……”
陈善钧更低了头:“在下心思鲁钝,于这些说法的理解,不如旁人。”
“所以……由你发动政变,我没有想到。”
“我们绝无半点要伤害先生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啊?”宁毅走到院子里的石凳前坐下。
“这些年来,先生与所有人说思想、文化的重要,说儒学已然不合时宜,先生例举了各种各样的想法,然而在华夏军中,却都不见彻底的推行。您所论及的人人平等的思想、民主的思维,如此令人神往,然而归于现实,如何去推行它,如何去做呢?”
陈善钧说这话,手仍旧拱着,头已经抬起来:“只是凭借格物之学将书本普及整个天下?那要做到何时才能成功?而且先生曾经说过,有了书之后,教化仍旧是漫长的过程,非百年乃至几百年的努力不能实现。宁先生,而今中原已经沦陷,千万百姓受苦,武朝亦是岌岌可危,天下沦亡在即,由不得我们徐徐图之……”
“哪里是徐徐图之。”宁毅看着他,这时候才笑着插进话来,“民族民生民权民智的说法,也都是在不断推广的,另外,成都各地推行的格物之法,亦有了许多的成果……”
“然则格物之法只能培养出人的贪婪,宁先生莫非真的看不到!?”陈善钧道,“没错,先生在之前的课上亦曾讲过,精神的进步需要物质的支撑,若只是与人提倡精神,而放下物质,那只是不切实际的空谈。格物之法确实带来了许多东西,然而当它于商业结合起来,成都等地,乃至于我华夏军内部,贪婪之心大起!”
“宁先生,善钧来到华夏军,最先便于商业部任事,而今商业部风气大变,凡事以金钱、利润为要,自我军从和登三县出,占领半个成都平原起,奢靡之风抬头,去年至今年,商业部中与人私相授受者有多少,先生还曾在去年年底的会议要求大肆整风。长此以往,被贪婪风气所带动的人们与武朝的官员又有何区别?只要有钱,让他们卖掉咱们华夏军,恐怕也只是一笔买卖而已,这些恶果,宁先生也是看到了的吧。”
“但老牛头不同。”陈善钧朝院外挥了挥手,“宁先生,仅只区区一年,善钧也只是让百姓站在了同样的位置上,让他们成为平等之人,再对他们施行教化,在许多人身上,便都看到了成果。今日他们虽走向宁先生的院子,但宁先生,这莫非就不是一种觉悟、一种勇气、一种平等?人,便该成为这样的人哪。”
宁毅想了想:“焉知不算是你给了他们东西,买着他们说话?他们中间,真正理解平等者,能有多少呢?”
“可那原本就该是他们的东西。或许如先生所言,他们还不是很能明白平等的真谛,但这样的开端,难道不令人振奋吗?若整个天下都能以如此的方式开始革新,新的时代,善钧觉得,很快就会到来。”
“确实令人振奋……”
院子里看不到外头的光景,但躁动的声音还在传来,宁毅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不再言语了。陈善钧继续道:
“我与诸位同志无意与宁先生为敌,皆因这些想法皆出自先生手笔,但这些年来,众人先后与先生提出谏言,都未获采纳。在一些同志看来,相对于先生弑君时的魄力,此时先生所行之策,未免太过权宜温吞了。我等今日所谓,也仅仅想向先生表达我等的谏言与决心,只求先生采纳此策,陈善钧愿一死以赎冒犯了先生的罪行。”
陈善钧来到这院子,固然也有数名随从,但此时都被拦到外头去了,这小小的院子里,宁毅若要杀他,他无力反抗,却也说明了此人为求理念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
宁毅笑了笑:“若真人人平等,你冒犯我而已,又何必去死。不过你的同志到底有哪些,想必是不会说出来了。”
陈善钧道:“今日不得已而行此下策,于先生威严有损,只要先生愿意采纳谏言,并留下书面文字,善钧愿为维护先生威严而死,也必须为此而死。”
宁毅看了他好一阵,随后拍了拍手,从石凳上站起来,缓缓地开了口。
“我记得……以前说过,社会运作的本质矛盾,在于长远利益与短期利益的博弈与平衡,人人平等是伟大的长期利益,它与短期利益位于天平的两端,将土地发归人民,这是巨大的短期利益,必然得到拥护,在一定时间里,能给人以维护长期利益的错觉。然而一旦这份红利带来的满足感消失,取而代之的会是人民对于不劳而获的渴求,这是与人人平等的长期利益完全背离的短期利益,它太过巨大,会抵消掉接下来人民互助、服从大局等一切美德带来的满足感。而为了维护平等的现状,你们必须遏制住人与人之间因智慧和努力带来的财富积累差异,这会导致……中期利益和中长期利益的消失,最终短期和长期利益全完背离和脱钩,社会会因此而崩溃……”
宁毅的话语平静而淡然,但陈善钧并不迷惘,前进一步:“只要厉行教化,有了第一步的基础,善钧认为,必然能够找出第二步往哪里走。先生说过,路总是人走出来的,若是完全想好了再去做,先生又何必要去杀了皇帝呢?”
宁毅点头:“你这样说,当然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仍旧说服不了我,你将土地还给院子外面的人,十年之内,你说什么他都听你的,但十年之后他会发现,接下来努力和不努力的获得差异太小,人们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不努力的美好,单靠教化,恐怕拉近不了这样的心理落差,如果将人人平等作为开端,那么为了维持这个理念,后续会出现很多很多的恶果,你们控制不了,我也控制不了,我能拿它开头,我只能将它作为最终目标,希望有一天物质发达,教育的基础和方法都得以提升的情况下,让人与人之间在思维、思辨能力,做事能力上的差异得以缩短,以此寻找到一个相对平等的可能性……”
“宁先生,这些想法太大了,若不去试试,您又怎知道自己的推演会是对的呢?”
陈善钧话语恳切,只是一句话便切中了中心点。宁毅停下来了,他站在那儿,右手按着左手的掌心,微微的沉默,随后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是啊……不去试试,怎么可能知道呢……”
听得宁毅说出这句话,陈善钧深深地弯下了腰。
“故!请先生纳此谏言!善钧愿以死相谢!”
天空中星斗流转,军队可能也已经过来了,宁毅看着陈善钧,过了好久才复杂地一笑:“陈兄信念坚决,可喜可贺。那……陈兄有没有想过,若是我宁死也不接受,你们今天怎么收场?”
陈善钧咬了咬牙:“我与诸位同志已讨论多次,皆认为已不得不行此下策,因此……才做出鲁莽的举动。这些事情既然已经开端,很有可能不可收拾,就如同先前所说,第一步走出来了,可能第二步也不得不走。善钧与诸位同志皆仰慕先生,华夏军有先生坐镇,才有今日之图景,事到如今,善钧只希望……先生能够想得清楚,纳此谏言!”
“就是说,即便一发不可收拾,事情也已经开头了。”宁毅笑起来。
“……是。”陈善钧道。
“我想听的就是这句……”宁毅低声说了一句,随后道,“陈兄,不用老弯着腰——你在任何人的面前都不必弯腰。不过……能陪我走走吗?”
陈善钧抬起头来,对于宁毅的语气微感疑惑,口中道:“自然,宁先生若有兴趣,善钧愿领先生见见外头的众人……”
“不去外头了,就在这里走走吧。”
“……”
陈善钧愣了愣,这处院子并不大,前后两近的房子,院落简单而朴素,又被围墙围起来,哪有多少可走的地方。但这时候他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意见,宁毅缓步而行,目光望了望那漫天的星星,走向了房檐下。
“人类的历史,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有时候从大的角度上来看,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都太渺小了,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再渺小的一辈子,也都是他们的一生……有些时候,我对这样的对比,非常害怕……”宁毅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旁边的小书房里,“但害怕是一回事……”
陈善钧跟着进来了,随后又有随行人员进来,有人挪开了地上的书桌,掀开书桌下的木板,下方露出地道的入口来,宁毅朝洞口走进去:“陈兄与李希铭等人觉得我太过优柔寡断了,我是不认同的,有些时候……我是在怕我自己……”
陈善钧便要叫起来,后方有人扼住他的喉咙,将他往地道里推进去。那地道不知何时建成,里头竟还颇为宽敞,陈善钧的拼命挣扎中,众人陆续而入,有人盖上了盖板,制止陈善钧的人在宁毅的示意下放松了力道,陈善钧面目彤红,竭力喘息,还要挣扎,嘶声道:“我知道此事不成,上头的人都要死,宁先生不如在此地先杀了我!”
“没有人会死,陪我走一走吧。”宁毅看着他说道,“还是说,我在你们的眼中,已经成了完全没有信用的人了呢?”
陈善钧的目光复杂,但终究不再挣扎和试图大喊了,宁毅便转过身去,那地道斜斜地向下,也不知道有多长,陈善钧咬牙道:“遇上这等叛乱,若是不做处理,你的威严也要受损,而今武朝局势危急,华夏军经不起如此大的动荡,宁先生,你既然知道李希铭,我等众人终究生不如死。”
“是啊,这样的局势下,华夏军最好不要经历太大的动荡,但是如你所说,你们已经发动了,我有什么办法呢……”宁毅微微的叹了口气,“随我来吧,你们已经开始了,我替你们善后。”
“什、什么?”
“弄出这样的兵谏来,不敲打你们,华夏军难以管理,敲打了你们,你们的这条路就断了。我不赞同你们的这条路,但就像你说的,不去试试,谁知道它对不对呢?你们的力量太小,没有跟整个华夏军对等谈判的资格,只有我能给你们这样的资格……陈兄,这十余年来,云聚云灭、缘起缘散,我看过太多离合,这可能是我们最后同行的一段路了,你别走得太慢,跟上来吧。”
宁毅沿着这不知通向哪里的地道前行,陈善钧听到这里,才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他们的步伐都不慢。
“……理念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要将一种想法种进社会每个人的心里,有时候需要十年百年的努力,而并不是说,你告诉他们,他们就能懂,有时候我们往往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我有自己的想法,你们想必也是,我有自己的路,并不代表你们的路就是错的,甚至于在十年百年的过程里,你碰得头破血流,也并不能论证最终目的就错了,顶多只能说明,我们要更加谨慎地往前走……”
宁毅偏过头来笑了笑,那笑容之中带着令人恐惧的、渗人的空白感。
“但是在这样大的尺度下,我们经历的每一次错误,都可能导致几十万几百万人的牺牲,无数人一辈子受到影响,有时候一代人的牺牲可能只是历史的小小颠簸……陈兄,我不愿意阻止你们的前行,你们看到的是伟大的东西,任何看到他的人首先都愿意用最极端最大气的步伐来走,那就走一走吧……你们是无法阻止的,并且会不断出现,能够将这种想法的源头和火种带给你们,我感到很荣幸。”
“但是……”陈善钧犹豫了片刻,之后却是坚定地说道:“我确定我们会成功的。”
“如果你们成功了,我找个地方种菜去,那当然也是一件好事。”宁毅说着话,目光深邃而平静,却并不善良,那里有死一样的冰寒,人或许只有在巨大的足以杀死自己的冰冷情绪中,才能做出这样的决断来,“做好了死的决心,就往前头走过去吧,往后……我们就在两条路上了,你们也许会成功,就算不成功,你们的每一次失败,对于后人来说,也都会是最宝贵的试错经验,有一天你们可能会憎恨我……可能有很多人会憎恨我。”
“但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话。”宁毅的嘴角划过笑容,“人的命啊,只能靠自己来挣。”
陈善钧的脑子还有些混乱,对于宁毅说的很多话,并不能清晰地理解其中的意思。他本以为这场政变从头到尾都已经被发现,所有人都要万劫不复,但想不到宁毅看起来竟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来收场。他算不清楚这会是怎样的方式,或许会让华夏军的力量受到影响?宁毅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
他们沿着长长的通道往前走,从山的另一边出去了。那是遍地野花、满天星斗的夜色,风在野地间吹起孤寂的声响。他们回望老牛头山来的那一侧,象征着人群聚集的火光在夜空中浮动,即便在许多年后,对于这一幕,陈善钧也未曾有丝毫或忘。
在这孤寂的野地间,宁毅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那是希望之光……”
这天地之间,人们会渐渐的分道扬镳。理念会因此留存下来。
那是不灭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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