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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经停了几天了,沃州城内的空气里透着寒意,街道、房舍黑、白、灰的三色相间,道路两边的屋檐下,笼着袖套的人蹲在那儿,看路上行人来来去去,白色的雾气从人们的鼻间出来,没有多少人高声说话,道路上偶尔交错的目光,也大都惴惴而惶然。
有的人家已经收起车马,准备离开,道路前方的一棵树下,有孩子呜呜地哭,对面的房门里,与他挥别的孩子也早已泪流满面。不知未来会怎样的小情侣在窄巷里想见,商户大多关上了门,绿林的武者行色匆匆,不知要去到何处帮忙。
这是乱离的景象,史进第一次见到还在十余年前,如今心中有着更多的感触。这感触让人对这天地失望,又总让人有些放不下的东西。一路来到大光明教分坛的庙宇,喧嚣之声才响起来,里头是护教僧兵练武时的呼喊,外头是和尚的讲法与拥挤了半条街的信众,大伙儿都在寻求菩萨的保佑。
穿着一身棉袄的史进看来像是个乡下的农夫,只是背后长长的包袱还显出些绿林人的端倪来,他朝后门方向去,半途中便有衣着讲究、样貌端方的汉子迎了上来,拱手俯身做足了礼数:“龙王驾到,请。”
史进只是沉默地往里头去。
庙宇前方练武的僧兵呼呼哈哈,声势雄伟,但那不过是打出来给无知小民看的脸子,此时在后方聚集的,才是随着林宗吾而来的高手,屋檐下、院落里,无论僧俗青壮,大都目光锐利,有的人将目光瞟过来,有的人在院落里搭手过招。
江湖看来闲散,实际上也大有规矩和排场,林宗吾如今乃是天下第一高手,聚集麾下的,也多是一方豪雄了,普通人要进这院子,一番过手、衡量不能少,面对不同的人,态度和对待也有不同。
相对于文人还讲个虚怀若谷,武者则直来直往得多,练的是手艺,求的是脸面,自己手艺好,得的脸面少了不行,也总得自己挣回来。不过,史进早已不在这个范畴里了,有人认出这形如老农的汉子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一片,也有些人低声询问,然后静静地退开,远远地看着。这中间,年轻人还有眼神桀骜的,中年人则绝不敢造次。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其实也不是胆子小了,而是看得多了,很多事情就看得懂了,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妄想。
这样的院落过了两个,再往里去,是个开了梅花的园子,池水尚未结冰,水上有亭子,林宗吾从那边迎了上来:“龙王,方才有些事情,有失远迎,怠慢了。”
“林教主。”史进只是微微拱手。
史进并不喜欢林宗吾,此人权欲旺盛,许多事情称得上不择手段,大光明教只求扩张,蛊惑人心,良莠不齐的徒子徒孙也做出过许多丧尽天良的坏事来。但若仅以绿林的看法,此人又仅仅算是个有野心的枭雄罢了,他面上豪迈仁善,在个人层面做事也还算有些分寸。当年梁山宋江宋大哥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初的史进只求义气,梁山也入过,后来见识愈深,尤其是仔细思考过周宗师生平后,方知梁山也是一条歧路。但十余年来在这黑白难分的世道上混,他也不至于因为这样的反感而与林宗吾翻脸。至于去年在泽州的一场比试,他虽然被对方打得吐血到底,但公平决斗,那确实是技不如人,他光明磊落,倒是未曾放在心上过。
打过招呼,林宗吾引着史进去往前方已然烹好茶水的亭台,口中说着些“龙王好生难请“的话,到得桌边,却是回过身来,又正式地拱了拱手。
“王敢之事,林某听说了,龙王以三十人破六百之众,又救下满村老弱。龙王是真英雄,受林某一拜。”
他以天下第一的身份,态度做得如此之满,若是其它绿林人,怕是立刻便要为之折服。史进却只是看着,拱手还礼:“听说林教主有那穆安平的消息,史某为此而来,还望林教主不吝赐告。”
“……先坐吧。”林宗吾看了他片刻,笑着摊了摊手,两人在亭间坐下,林宗吾道:“八臂龙王悲天悯人,当年统领赤峰山与女真人作对,便是人人提起都要竖起拇指的大英雄,你我上次相会是在泽州泽州,当时我观龙王眉宇之间心气郁结,原本以为是为了赤峰山之乱,然而今日再见,方知龙王为的是天下苍生受苦。”
史进听他唠叨,心道我为你母亲,口中随意回答:“何以见得?”
“若真是为赤峰山,龙王领人杀回去就是,何至于一年之久,反在沃州徘徊奔走。听说龙王原本是在找那穆安平,后来又忍不住为女真之事来来去去,而今龙王面有死气,是厌恶世情的求死之象。想必和尚唧唧歪歪,龙王心中在想,放的什么狗屁吧……”
林宗吾笑得和气,推过来一杯茶,史进端着想了片刻:“我为那穆安平而来,林教主若有这孩子的讯息,还望赐告。”
林宗吾点了点头:“为这孩子,我也有些疑惑,想要向龙王请教。七月初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我来到沃州,当时维山堂的田师傅设宴招待我。七月初三的那天晚上,出了一些事情……”
天气寒冷,凉亭之中热茶升起的水雾袅袅,林宗吾神色肃穆地说起那天晚上的那场大战,莫名其妙的开始,到后来莫名其妙地结束。
“……江湖上行走,有时候被些事情稀里糊涂地牵扯上,砸上了场子。说起来,是个笑话……我后来着手下暗中探查,过了些时日,才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名叫穆易的捕快被人杀了妻子、掳走孩子。他是歇斯底里,和尚是退无可退,田维山该死,那谭路最该杀。“
林宗吾顿了顿:“得知这穆易与龙王有旧还在前些天了,这期间,和尚听说,有一位大高手为了女真南下的讯息一路送信,后来战死在乐平大营之中。说是闯营,实际上此人宗师身手,求死居多。后来也确认了这人便是那位穆捕快,大约是为着妻儿之事,不想活了……”
他说到这里,伸手倒上一杯茶,看着那茶水上的雾气:“龙王,不知这位穆易,到底是什么来头。”
“……人都已经死了。”史进道,“林教主纵是知道,又有何用?”
林宗吾面上复杂地笑了笑:“龙王怕是有些误会了,这场比斗说起来糊里糊涂,但本座往外头说了武艺天下第一的名头,比武放对的事情,未必还要事后去找场子。只是……龙王以为,林某此生,所求何为?”
史进静静地喝了杯茶:“林教主的武艺,史某是佩服的。”
“是啊。”林宗吾面上微微苦笑,他顿了顿,“林某今年,五十有八了,在旁人面前,林某好讲些大话,于龙王面前也这样讲,却未免要被龙王小看。和尚一生,六根不净、欲念丛生,但所求最深的,是这武艺天下第一的名声。“
身形庞大的和尚喝下一口茶:“和尚年轻之时,自以为武艺高强,然而方腊、方七佛、刘大彪等人天纵之才,北有周侗,坐镇御拳馆,打遍天下无敌手。圣教为方腊所篡,我不得已与师姐师弟躲避起来,待到武艺大成,刘大彪已死,方腊、方七佛逐鹿天下,败于杭州。待到我重整旗鼓,一直想要找那武艺天下第一的周宗师来一场比试,以为自己证名,可惜啊……当时,周侗快八十了,他不欲与我这等小辈厮斗,我也觉得,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呢?打败了他也是胜之不武。不久之后,他去刺粘罕而死。”
“……从此之后,这天下第一,我便再也抢不过他了。”林宗吾在凉亭间怅然叹了口气,过得片刻,将目光望向史进:“我后来听说,周宗师刺粘罕,龙王跟随其左右,还曾得过周宗师的指点,不知以龙王的眼光看来,周宗师武艺如何?”
史进看着他:“你不是周宗师的对手。”
林宗吾拍了拍手,点点头:“想来也是如此,到得如今,回首前人风采,心向往之。可惜啊,生时未能一见,这是林某生平最大的憾事之一。”
他怅然而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向不远处的屋檐与天空。
“若在之前,林某是不愿意承认这件事的。”他道,“然而七月间,那穆易的枪法,却令得林某惊叹。穆易的枪法中,有周宗师的枪法痕迹,故而从那之后,林某便一直在打听此人之事。史兄弟,逝者已矣,但吾辈心中尚可缅怀,此人武艺如此之高,绝非碌碌无名之辈,还请龙王告知此人身份,也算了了林某心中的一段疑惑。”
史进看了他好一阵,随后方才说道:“此人乃是我在梁山上的兄长,周宗师在御拳馆的弟子之一,曾经任过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豹子头’林冲,我这兄长本是大好人家,后来被奸人高俅所害,家破人亡,逼上梁山……”
外间的寒风呜咽着从院子上头吹过去,史进从头说起这林大哥的生平,到逼上梁山,再到梁山破灭,他与周侗重逢又被逐出师门,到后来那些年的隐居,再组成了家庭,家庭复又破灭……他这些天来为着许许多多的事情焦虑,夜晚难以入眠,此时眼眶中的血丝堆积,待到说起林冲的事情,那眼中的通红也不知是血还是微微泛出的泪。
“天地不仁。”林宗吾听着这些事情,微微点头,随后也发出一声叹息。如此一来,才知道那林冲枪法中的疯狂与决死之意从何而来。待到史进将一切说完,院子里安静了好久,史进才又道:
“如今林大哥已死,他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便是安平了,林宗师召我前来,说是有孩子的消息,若不是消遣史某,史某便谢过了。”
林宗吾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做着重要的决定,片刻后道:“史兄弟在寻穆安平的下落,林某同样在寻此事的来龙去脉,只是事情发生已久,谭路……不曾找到。不过,那位犯下事情的齐家公子,最近被抓了回来,林某着人扣下了他,如今被关在沃州城的私牢之中。”
他拿出一块令牌,往史进那边推了过去:“黄木巷当口第一家,荣氏武馆,史兄弟待会可以去要人。不过……林某问过了,恐怕他也不知道那谭路的下落。”
“足够了,谢谢林教主……”史进的声音极低,他接过那牌子,虽然仍旧如原来一般坐着,但双目之中的杀气与凶戾已然堆积起来。林宗吾向他推过来一杯茶:“龙王可还愿意听林某说几句话?”
“教主尽管说。”
“史兄弟放不下这世上人。”林宗吾笑了笑,“即便如今满心都是那穆安平的下落,对这女真南来的危局,终究是放不下的。和尚……不是什么好人,心中有许多欲望,权欲名欲,但总的来说,龙王,我大光明教的行事,大节无愧。十年前林某便曾起兵抗金,这些年来,大光明教也一直以抗金为己任。而今女真要来了,沃州难守,和尚是要跟女真人打一仗的,史兄弟应该也知道,一旦兵凶战危,这沃州城墙,史兄弟一定也会上去。史兄弟擅长用兵,杀王敢六百人,只用了三十余弟兄……林某找史兄弟过来,为的是此事。”
他道:“十余年前,得知周宗师行刺粘罕而死,我心中知晓,自己再也不能与他印证这天下第一的名声了。我当时建大光明教,手下信众数十万,再去行刺粘罕,取义成仁,难免为天下笑。于是我率领信众北上,可惜麾下绿林高手众多,懂兵法之人太少。史兄弟,天地不仁世人皆苦,可想要改变成一切,一个两个人的武艺,什么作用都没有。“
“……我知道赤峰山之乱,令得史兄弟心中多有疑惑,然而为着后辈的天下太平,大事小事都只能熬过去……林某在想,史兄弟若有余暇,能否来我大光明教,帮忙管教一下下头这些小的,若然抗金,你我可并肩作战,若之后史兄弟有别的去处,不管是想要孤身闯荡天下,还是想要取回赤峰山,林某保证,到时候都绝不强留,你我之间,永远是兄弟之谊。”
他这些话说完了,为史进倒了茶水。史进沉默许久,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拱手道:“容我想想。”
“当然要考虑。”林宗吾站起来,摊开双手笑道。史进又再度道了感谢,林宗吾道:“我大光明教虽然龙蛇混杂,但毕竟人多,有关谭路的消息,我还在着人打听,日后有了结果,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史兄弟。”
他如此说着,将史进送出了院子,再回来之后,却是低声地叹了口气。王难陀已经在这里等着了:“想不到那人竟是周侗的弟子,经历这般恶事,难怪见人就拼命。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输得倒也不冤。”
七月里的那场大战,王难陀废了一只手,几乎被林冲当场杀死。只是他平素行事不分善恶,如今被卷入这等狗屁倒灶的事情里,即便武功大退,态度上倒也还算光棍。
“可惜,这位龙王对我教中行事,终究心有芥蒂,不愿意被我招揽。”
“那穆安平被师兄救下的事情,师兄为何不坦率告诉他。想来我等救下那林冲唯一的骨血,史进必然感激涕零,到时候再提入教的事,想来他也不好推脱。”
林宗吾却摇了摇头:“史进此人与旁人不同,大节大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我将孩子交给他,他也只是私下里还我人情,不会入教的——我要的是他带兵的本领,要他心悦诚服,私下里他给我一条命又有何用?”
这胖大和尚顿了顿:“大节大义,是在大节大义的地方打出来的,北地一开战,史进走不了,有了战阵上的交情,再提起这些事,就要好说得多。先把事情做出来,到时候再让他见到孩子,那才是真正的收了他的心……若有他在,如今赤峰山的几万人,也是一股精兵哪。那个时候,他会想拿回来的。”
王难陀点着头,随后又道:“只是到那个时候,两人相见,小孩子一说,史进岂不知道你骗了他?”
“我已决定,收穆安平为徒,龙王会想得清楚。”林宗吾背负双手,淡淡一笑,“周侗啊周侗,我与他终究缘悭一面,他的传人中,福禄得了真传,大概是在为周侗守坟,我猜是很难找得到了。岳鹏举岳将军……军务缠身,而且也不可能再与我印证武道,我收下这弟子,予他真传,将来他名动天下之时,我与周侗的缘分,也算是走成了,一个圈。”
说到这里,他点点头:“……有所交代了。”
如此安静了片刻,林宗吾走向凉亭中的茶桌,回头问道:“对了,严楚湘如何了?”
“何云刚从盖州那头回来,不太好。”王难陀迟疑了片刻,“严楚湘与盖州分坛,恐怕是倒向那个女人了。”
这话语方落,林宗吾面上凶戾大现,只听砰的一声,旁边凉亭的柱子上石粉飞溅,却是他顺手在那石柱上打了一拳,石柱上便是一块碗口大的缺口。
去年晋王地盘内讧,林宗吾趁机跑去与楼舒婉交易,谈妥了大光明教的传教之权,与此同时,也将楼舒婉塑造成降世玄女,与之分享晋王地盘内的势力,谁知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那看着疯疯癫癫的女人一面合纵连横,一面改良教众蛊惑人心的手法,到得如今,反将大光明教势力拉拢大半,甚至于晋王地盘之外的大光明教教众,不少都知道有降世玄女领导有方,跟着不愁饭吃。林宗吾自此才知世情险恶,大格局上的权力斗争,比之江湖上的磕磕碰碰,要凶险得太多。
不过大光明教的基本盘终究不小,林宗吾一生颠颠簸簸,也不至于为了这些事情而倒下。眼见着晋王开始抗金,田实御驾亲征,林宗吾也看得明白,在这乱世之中要有一席之地,光靠软弱无能的煽动,终究是不够的。他来到沃州,又几次传讯拜会史进,为的也是招兵买马,打出一番实实在在的战绩与名声来。
此时听得盖州分坛严楚湘倒向楼舒婉的消息,林宗吾怒意炽盛,过得好一阵方才平复心情。此时还不到中午,院里院外白雪皑皑,天空澄净如洗,却听得有人从外头狂奔着进来,到了林宗吾面前,话语都已经结巴了。
“报、报报报报报……报,女真大军……女真大军……来了……“
“说什么?“
”女真人……术术术、术列速率领大军,出现在沃州城北三十里,数量……数量未知——据说不下……“那传讯人带着哭腔补充了一句,”不下五万……“
林宗吾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前头的僧兵们还在昂扬地演武,城市的街道上,史进正快速地穿过人群去往荣氏武馆的方向,不久便听得示警的钟声与锣声如潮传来。
战争爆发,中原西路的这场大战,王巨云与田实发动了百万大军,陆续北来,在此时已经爆发的四场冲突中,连战连败的两股势力试图以庞大而混乱的局面将女真人困在太原废墟附近的荒原上,一方面隔绝粮道,一方面不断袭扰。然而以宗翰、希尹的手段又岂会跟随着敌人的计划拆招。
十月二十三,术列速的前锋军队出现在沃州城外三十里处,最初的回报不下五万人,实际上数量是三万二千余,二十三这天的上午,军队抵达沃州,完成了城下的列阵。宗翰的这一刀,也朝着田实的后方斩过来了。此时,田实亲征的前锋队伍,除去这些时日里往南溃散的,还有四十余万,分做了三个大军团,最近的距离沃州尚有百里之遥。
与十余年前一样,史进登上城墙,参与到了守城的队伍里。在那血腥的一刻到来之前,史进回望这白皑皑的一片城池,无论何时,自己终究放不下这片苦难的天地,这情绪犹如祝福,也犹如诅咒。他双手握住那八角混铜棍,眼中看到的,仍是周侗的身影。
没错,从始至终,他都在望着那位老人的背影前行,只因那背影是如此的昂扬,只要看过一次,便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北方沃州城的大战开始之际,黄河以南的徐州附近,有奇特的烟火讯号,升起在天空中。
与此同时,在东面的方向上,一支人数过百万的“饿鬼“队伍,不知是被怎样的讯息所牵引,朝徐州城方向逐渐聚集了过来,这支队伍的领队人,便是“饿鬼”的始作俑者,王狮童……
再南面,临安城中,也开始下起了雪,天气已经变得寒冷起来。秦府的书房之中,当今枢密使秦桧,挥手砸掉了最喜欢的笔洗。有关西南的事情,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找补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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