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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连绵,降在触目所及的每一个院子里。
房间里焚着香,一幕竹帘将房屋中间隔开了,竹帘这边的窗口旁,长长的桌前宁毅正在用毛笔勾画着数字,偏过头看了看外面的雨幕,随后将这个本子归类到一边。
桌上的本子不多,未时还没过一半,若在后世,该是两点还没到的时候,那些本子已经处理了一大半了。竹帘那边似乎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不一会儿,传来女子的笑声:“呵呵。”
那笑起来的声音并不高,像是看到了或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自顾自地笑起来,宁毅低头执笔,也就不去理会,直到片刻后,那边女子仿佛提醒一般的又“呼呼哼哼”轻笑一声,宁毅方才将手中的本子合起来,扔到一边,随口问道:“主公何故发笑。”
“前几日,山里运来一块石头,青色的,挺好看……”
那话声不高,说到一半便停下来,宁毅也已经习惯了,没有回答,一手执笔一手拖腮看着本子上的信息。过得片刻,便又有一句话传来。
“我想雕成一把大刀放在门口,因为雕石头,想到王寅……你没见过他,他是凿石头的,我觉得,如果请他帮忙,他肯定要生气,生气的话,就会打起来。”
“我不一定打得过他。”竹帘那边的身影点了点头,以这句话做结尾,埋头继续写字,宁毅一边写字一边挑了挑眉:“打架这件事在下应该可以帮忙。”
“唔。”女子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安静了片刻,大概在帘子那边眨了眨眼睛,点头道:“如此甚好。”
“啧,自然甚好……”
一边的话语中有着几分故作文绉绉的酸气,另一边基本也是随意找个话题的应酬,在这雨幕降下的房间里,那已有“主公”身份的刘大彪大抵是认为有时不该太过冷场,随意开口。不过她性情古怪,许多时候笑点与旁人不同,据说以往霸刀营的几位书生与她处理事情,每逢此时往往只会更加冷场。
宁毅则多少有些不同。当然,早几日遇上这等情况,往往也要楞上片刻,后来才大抵明白,对方是想要礼贤下士,放松气氛,于是一面点头一面回答几句。
双方在待人接物上都是性情有些特异之人,刘大彪说个笑话是因为觉得为上位者应该给努力工作的下属一个放松的氛围,但她倒不刻意追求效果,总之,笑话自己说了,笑不笑就随你。宁毅有时待人满是算计,有时又全不在意他人的接受能力。几句话之间,有时随口胡诌,有时自说自话,在这等下雨的大房间里,倒也平添了几分清冷的气氛。
房间里因为这几句对话又得以安静许久,穿皂白衣物的侍女端来茶水,走过了檐下,随后有默默地出去了。
“前几日那批军资照你说的法子,卖出去了,自周平福那里购的粮食不多,如今运了一半回去,恐怕还是不够的。吃的,总是个大问题……早些天,七月里到月初的时候,每天送来的这些本子也是这么多,我每日下午开始看,然后问人,要整理到掌灯之时才能看完,如今也是这么多,还未过一个时辰,差不多就已经做完了,我觉得自己开始变懒了,回想起来,这种事情是从前几天开始发生的……”
平铺直述的语调,听起来倒是并未带有多少心情和感受在内。宁毅见过帘子后的少女也不过几次,杭州街头她带着斗笠穿着民族衣裙时的模样,后来在太平巷的样子,他对她开枪时曾依稀见过少女在面纱后的眼神,倒是很难跟帘子后这等模仿着男子思路和语气的风格联系起来。
但这些时日的接触下来,帘子后的那位少女在这等模式下,还是颇有威势的,一方面是那等积极渴学的学生摸样,另一方面又有着各种看来古怪某些方面又有些幼稚的行事方式,但显然是在长期的培养下,这种行为模式还是形成了一股独特的气质,至少在如今这一片霸刀营成员当中的反应可以看出来,对于这位继承了父亲衣钵的女子,大家都有着普遍的拥戴与敬佩,前者可以说是由他父亲保留下来的凝聚力,但后者却绝不简单,其中包含的大家对她的信心与依靠必须是长期的正确和不行差踏错才能培养起来。
他合上手头的本子:“主公对此有什么不满么?”
“早几日宁先生处理这些事情,问的问题,说的话,都颇为发人深省,不过这两天回头看看,宁先生处理事情的方法,却都极为保守。循规蹈矩,绝没有什么真正的惊人之举,若是这样,这事情我随便叫个人来做也就行了,为何要请你,请宁先生有以教我。”
宁毅看了那边一眼:“一开始要把自己推销出去,得说几句漂亮话,给人留点印象。但是做事情,最重要的是规矩,不是什么惊人之举,几千人的寨子,能有多少大事,规矩本身就有,交给下面的人比照前例就行了,事事都仔细权衡的话,长久下来,人情坏了规矩,反倒不好。”
“这么说来……”里面的少女微微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忿,“我这几年事事过问,亲力亲为,反倒是我傻了?”
“有这样的心,这样子做事是很好,为什么不用到其它地方?”
“为什么用在这上面不行?”
“比起别人来,的确是好很多,不过我看过你早两年的处理方式,寨子里阿猫该要一个好职位,你要去仔细想一下,阿狗娶了个老婆,是哪里人,你要关心一下。事情处理,的确称得上面面俱到,我想我是做不到的,你虽然平时不露面,但大家都知道你用心良苦,都承你的情,寨子也比其他地方有人情味。可人情味盖过了规矩,大家做好事,知道你在背后帮他们撑腰,可要是做坏事呢?他们不会想到规矩,只想到你知道以后会怎么处理?那些有功的人,出了事情,你就不忍心,想要酌情开恩,以后谁还愿意讲规矩,这样的事情最近几年出过好几次……”
帘子那边硬生生的话语打断了宁毅的说话:“律法不外乎人情,我寨子里的人,我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般对待。在圣公麾下,他们打仗是最勇猛的,他们冲在最前头,流血最多,在天南武林,无人敢惹我霸刀庄的人。大家都很喜欢这样,过得很好,他们看不到我,但我做了什么,他们都会看到,若只讲规矩,总有一天我会众叛亲离的。”
她话语的前半段似乎微微有些生气,后面便平静下来,单纯陈述着自己的想法了,宁毅笑了笑:“人情和规矩,都要有,没有什么地方离得开人情这种东西。但寨子有规矩,国家有法律,我告诉你,衡量一个地方是不是健康的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一个人,出了一些矛盾,犯了一些事,他想要解决,首先想到的是通过规矩,还是想要直接找人出头,看看这个比例占多少就行了。如果他只考虑规矩,万事都想着打官司,这个世界是没什么人情味的,当然,这样的地方我还没见过,没听说过,但如果他只想着找某某人,那么律法也就形同虚设了。你要管理这个寨子,两者就都要有,现在这样,死伤的人一多,事情一多,大家都看着你,你就只是把自己累死而已……”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雨还在下,房间里的两人为着这事争辩许久,最终看起来,倒是没什么结果。早些天看一些资料,提一些问题,了解一些事情,在帘子后面那位刘大彪对这寨子的用心上,他是有些惊叹的,能做到这个程度,没几个人能够及得上。
如今这世道,无论是管理寨子还是统治天下,终究都是人情高于规矩,他思想里那种属于现代的完全讲究三角制衡的管理理念,不被接受是自然的事情。但理论归理论,做事得看结果,这些天来,宁毅那看似保守却也干净利落的处理和归类手法确实也令得目前已经手忙脚乱的刘大彪松了一口气。这一点,帘子那边的少女也是心知肚明,于是双方天南地北地争论半晌,她冷哼一声:“你的说法我会考虑的。”便生闷气地不说话了,这边就也是撇撇嘴,开始做自己快要做完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帘子那边说道:“最近几天时间,听说宁先生正在结交外面的人?每日里都有应酬?”
宁毅想了想,点头:“唔,既然要在这边住下,多少也该认识些人才好。”
“我原以为你会一直在霸刀营,不多牵扯杂事,那样也行。但如今你要出去认识人,结交的却都是些三教九流……”
“多是些商人。”宁毅稍作纠正。
刘大彪轻哼一声:“反正是些不太值得去结交的人,刘总管说,你这是在自污。我说过,你既已入了我霸刀营,我便能保你平安,你最近为我处理许多事情,我是要谢谢你的,不需要你去做这些不想做的事,若你不想去,后天的百官宴,你只道自己生病,我许你不去便是了。”
她这时说出这话,宁毅倒是有些好笑地眨了眨眼睛,中秋过后的这三四天里,他开始出门结交一些人,参与一些小小的应酬。如今的杭州城里,各种江湖人士,三教九流云集,这类的机会还是有的。不过,一旦与周围的开始交流、结识,渐渐的总会被卷进这个圈子,就如同参加那百官宴一样,一旦被官府打上记号,往后如果有事,他一介书生,便脱不了身了。
他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愿意与方腊系统中的人结交,固然清高,但自然很难让人真正对他产生信任,但主动出去结交各种人,就等于是开始纳投名状。刘大彪称之为自污,固然不贴切,但意思总是清楚的。宁毅对这少女倒也有几分佩服起来,口头上自然是笑着坚持了自己的事情,对方也不勉强,只是轻哼一句:“随你喜欢。”
两人如今虽然是每日里对话论辩,但要说亲近,自然也不算,不一会儿事情做完,再讨论几句,宁毅起身告辞,帘子那边便叮嘱他拿把伞走。宁毅离开之后,便有人自侧门进来,这人身材魁梧高大,便是霸刀营的大总管刘天南,当初杭州尚未沦陷时,他跟随刘西瓜进城,也与宁毅有着一面之缘,还一度被认为他就是刘大彪本尊。方才宁毅在房间里,他在侧门外便等了一会儿,这时候进来,主要还是要问问霸刀营每日里各种事情的处理。
如今的霸刀山庄随着方腊起事,家属老小分布在了霸刀山庄、杭州两地,真正能打能抗的青壮,则仍在嘉兴参与战事。每日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报告过来,刘西瓜又是凡事亲力亲为的性格,最近受了伤,整日的劳累刘天南看在眼里,也有些着急。但少女律己甚严,将这种事情看成对自己的考验,刘天南就算想要劝说几句,少女也都是随口跳过。
刘天南其实还算得上是精明之人,他是霸刀营的老人,武艺高强,威严有余,处理事情的能力倒也是有的,否则当初真正的刘大彪也不可能让他任总管一职,作为托孤之臣。但最近各种事情确实是多,他与刘西瓜虽然用力最大的力气,每日之中,其实还是有许多忙碌。倒是是那宁立恒来后,指手画脚一阵“你去这里”、“你去那里”,情况似乎就已经缓和下来,他也便看在眼里。
“说起来,这位宁先生,倒也真是有才学之人。只不过,当初在杭州,见他勇武过人,湖州之时率众突围,也是有勇有谋,本以为他该是性情洒脱不羁之人。但这些时日看起来,他做事倒是比那些老学究还有条理。哈哈,庄主,这人若是真心投靠,倒真是捡到个宝了。”
“不是真心又能如何。”少女坐在那张大床上,手中拿颗石子弹了一弹,砰的一声打开了窗户,“他如今结交许多人,往后若是我们败了,朝廷追究掀底,必定有人指他。我让他去参加百官宴,他心里就明白了,开始做这些事。”
“未免……果决了一些。”刘天南皱了皱眉头,宁死不屈之人他见过,贪生怕死之人他也见过,但宁毅做的那些事情,却看不出太多的感情,这种事情,便让人觉得有些古怪了。
“事事都讲规矩,我们杀过来,他帮朝廷打我们,被抓了,他开始帮我们,我让他参加百官宴,他知道推不过去,就干脆做得彻底些。这些天里,处理事情也是这样,他知道什么是应做之事,却不管什么是想做之事。但走到这一步,他也该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刘西瓜想了一阵,“……无趣之人。”
这世界上的人各有坚持各有欲望,圣公麾下有许多坏人,满心私欲,有着肮脏的想法做着肮脏的事情。但也有让人欣赏之人,纵然大家的想法和坚持并不一样,如佛帅为着这一番基业殚精竭虑,娄敏中想要流芳千古,陈凡看似鲁莽实则心细,但在一些事情上,也是刚烈如火的性情中人,安惜福为人冷漠,战阵上杀自己人如斩草,却有自己的努力和坚持。
她当初在杭州知道有宁立恒这样的一个人为朝廷设局,后来在太平巷中,看他将整条巷子炸得干干净净,一人之力让自己与石宝等人都毫无办法,再到湖州反击的轰轰烈烈。她也想,这人或许是个洒脱不羁,谈笑间诸事皆定的风流名士,就像是小时候爹爹说过的卧龙先生一样,但现在看起来,对方似乎根本没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
最重要的是规矩,是应该怎样做,而不是自己想怎样做。自己杀过来了,他要设局保命,于是差点把自己等人全给炸死了,在湖州,他在逃亡者当中,所以操弄人心,让那些残兵奋起,斩杀自己这边三千余人,被抓了,自己要他做事,推不过去,就这样做下去,自己让他参加百官宴,他知道事情无法避免,就干脆出去结交各种人,哪怕他并不喜欢——自己的人生若是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她这样想着,刘天南倒也知道她的想法,笑了起来:“若他那么有趣,咱们恐怕也没办法让他帮我们做事了。”
“嗯……”刘西瓜点了点头。但总希望他有趣一些才好……不用太彻底,自己原本也想了许多的方法,让他屈服,或者是让他感动的,到头来他欣然答应,自己当然认为他上道,但这几天大概感受到对方的这种性情时,就像是一刀砍在了空处,她就不由得觉得有些无趣了。
但也罢,这样的人,山庄是最需要的,往后他好好做事,自己自然也会以庄主身份,绝不亏待于他,至于其他的,也就无所谓了。
当然,也真的想知道,这个人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但这事不急,也就慢慢来吧……
好奇心到此为止,已经知道对方是一个怎样的人,往后,大抵也没什么好探究的了……她是这样想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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