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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一个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人来说,“头疼脑热”将意味着什么!
一对儿“回门”归来的新婚夫妇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所谓“回门”,便是古人所说的“归宁”、“省亲”,用最通俗的说法,就是“回娘家”。这种礼仪,可以搞得极为隆重、繁复,花上五天、十天工夫的都有,但也可以搞得简便之极,仅到娘家吃一顿饭便可当天返回。陈淑彦的娘家便取了这最简便的形式。吃过了午饭,天星说:“走吧!”陈淑彦便告辞了父母兄弟,随着丈夫回婆家去。
天星走在前面,低着头,也不说话。陈淑彦跟在后面,两人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看见他们,恐怕想不到这二位已经在昨天动用了那么多人马、以那么大的声势办完了喜事儿,还以为他们是刚刚经人介绍、头一回儿见面儿的“对象”呢,你瞅,两人走在当街还不好意思说话儿呢。
陈淑彦一边走着,一边回味着昨天盛大的婚礼和洞房花烛夜,像梦一样来临,也像梦一样过去了。她的父母、兄弟,她的亲戚、邻居,对她的婚事都是极为满意的,那么,她也就应该满意了,一辈子的大事儿,圆满地交待过去了,以她的“条件”,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受到这样的欢迎,应该“受宠若惊”了。但是,她又有些糊涂。她在寻找过去的梦,经过了昨天的“热闹”之后,她过去在梦中期待的东西,似乎已经得到了,又似乎还没有到来。那是什么?她说不清。她想起在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新月躺在她的身边,轻轻地给她背诵拜伦的诗,像夜风拂着她的面颊,像清泉流过她的心扉。在大海环抱的、隔绝尘世的一个美丽的小岛上,两个深深相爱的年轻人,每人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对方的心,两双贮满深情的眼睛,闪着宝石般的光辉……啊,那就是爱情,纯如水明如月深如大海坚如磐石的爱情。她就是怀着那样的憧憬,走进了韩家,寻找自己的归宿。“张三李四满街走,谁是你情郎?”她想起新月在住院期间反复背诵的台词,“情人佳节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了房门;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是的,一番热闹之后,她“变了妇人”,她的童贞,她的心,她的命运,她的一切,都交付给了韩天星,天星就是她的恋人,她的如意郎君。从今以后,她要全心全意地爱他,和他共同生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现在,他正走在她的前面,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她回味着,东厢房里并不像拜伦笔下的海上小岛那样回荡着天涯牧歌,韩天星也不像唐璜那样充满柔情,但这就不是爱吗?也是吧?现实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恐怕爱情也不止是一种规格,前面的这个倔小子,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呢,新月不是说吗,“他要是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是的,陈淑彦相信,瞧天星那个样儿,跟自己的妻子走在一块儿,还害臊呢,一看就是个过去从没搞过对象、从没接触过女性的老实人!
陈淑彦看着丈夫那梗着脖子、耷拉着脑袋的背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你,乐什么?”天星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声。
“乐你那傻样儿!”陈淑彦说,“你跑那么快干吗?人家又不会吃了你!”
天星就放慢了速度,让她跟上来。他不傻,听得出来妻子的话是甜的,所谓“人家”就是指她自己,她当然不会吃了他,她是不愿意这么像路人似的离得老远地走,想挨得近点儿,慢慢儿地走着,聊着,像一对儿“情侣”。可是天星觉得不好意思,这一带离他的厂子不远,有些同事也住在附近,他怕被人家看见。其实,昨天的婚礼,厂子里来了不少同事,这明媒正娶的两口子还怕人家看吗?他还是觉得有些怕,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咳,你也不跟人家说句话?就跟不认得似的!”陈淑彦跟上他,瞅瞅这个“徐庶进曹营”的柠种。
天星讪讪地笑了,他不是不想答理妻子,淑彦对他好,对他真,他心里都知道,就是嘴里不会表示温存。“说……说什么?你说吧!”
陈淑彦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开场白,什么甜言蜜语也就很难跟他说了。但她知道丈夫的秉性,她不能跟他比着犯“拧”,就主动找话儿说:“咳,你看过……”刚说了一半儿,就又停住了。她本来想问天星:你看过拜伦的诗吗?看过莎士比亚的剧本吗?可是一想,自己刚从新月那儿夏来的那点儿东西,还似懂非懂,天星未必比她知道得更多,就想了想,临时换了个内容:“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那个电影吗?”
天星心里一动,他平时很少看电影,但这部电影他却是看过的,是和容桂芳一块儿看的。那是在去年夏天,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容桂芳买的票,在“蟾宫”电影院看的,有意找了个离家、离厂子都很远的地方,怕碰见熟人。看完了电影,容桂芳还一路跟他说起来没完:“电影里的那句词儿,记得不?‘梁山伯与祝英台,前世姻缘配拢来’,咱俩就是这样儿,前世的姻缘,命中注定让我碰上你,就是两人变成蝴蝶儿也不分开!……”那话说得多好听!可是人心变得快啊,他辛辛苦苦从张家口买回了羊,等着容桂芳来过年,而她却突然冷淡了,不来了,不明不白地撤退了,把过去说过的话也忘了!……现在,韩天星离开了容桂芳也娶上了媳妇,婚也结了,门也回了,他赌了这一口气,过去受的屈辱似乎也已经雪洗了,他也就不愿意再想起那个负心的容桂芳了,平时在厂子里见面儿都不说话,就像根本不认识那个人,要把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记忆全忘掉!可是,偏偏陈淑彦今天问起那部电影,已经忘了的事儿就又翻腾起来了,这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不想让陈淑彦知道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容桂芳,甚至觉得自己在结婚之前和别人搞过对象就是对不起妻子,但那又是没法子抹掉的事儿!这个老实人脸红了,“看过,怎么了?”他问,似乎在担心妻子看破了他心中的隐秘。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陈淑彦笑笑说,她并不知道天星为什么脸红,更不知道容桂芳的半点儿影子,只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太老实,老实得近乎傻,“瞧你那个样儿,就是个傻梁山伯,十八相送,人家跟他说了一路,他全不明白!”
天星憨笑着说:“你瞎扯什么?闲心倒不小!”
“我忙了二十一年,难得歇这三天婚假,倒真想闲一闲!”陈淑彦说,“哎,咱俩上公园逛逛去呀?”
“逛公园?”天星迟疑地站住了。
“嗯,咱去歇会儿,聊聊,划划船,”陈淑彦极有兴致地煽动他,“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你都没陪人家逛过一回公园,糊里糊涂地结婚了,等于没搞对象!天星,给我补上吧,啊?”
天星感到惭愧。妻子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把她娶过来,娶得太容易了,没有经过“追求”,也没有经过“热恋”,就轻而易举地做了他的妻子。但她也是个人,是个女人,也需要情感,需要温存,而他却做得太不够了。在结婚之前,两人除了一块儿为了新月的事儿往医院跑,就再也没有别的内容了,没看过电影,没遛过马路,没逛过公园。他真该补上!“你说,上哪儿去呢?”
“陶然亭近,就立陶然亭吧!”陈淑彦高兴了,她愿意陪着丈夫到公园里的柳阴下、花坛旁去走走,在湖水中荡一荡小船,谈一谈和家庭、和工作、和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的人都无关的、只属于他们俩的事儿,体会体会那恬静幽雅的爱的情感,爱的乐趣,就像一对初恋的情侣。她匆匆地做了少妇,却还想追回失去了的少女时代,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陶然亭?”天星一愣。那也是他和容桂芳去过的地方!一想起那柳岸、那小船,容桂芳的脸就像个不祥之物浮现在眼前,真败兴,这个影子怎么老是赶不走?
“走吧!”陈淑彦兴致勃勃地扶着他的胳膊,就要过马路,去坐十路公共汽车,从这儿去陶然亭是很近的,只用买五分钱的车票。
“哦,算了吧,今儿就别去了,以后再……”天星嗫嚅着说。他的兴致全让容桂芳给破坏了。
“以后?以后就没闲工夫了,”陈淑彦还不甘心,“这会儿天还早,咱们回去还能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天星说,他没法儿说出不愿意去的原因,只好找别的借口,“我怕……怕新月在家门得慌,回去你好陪陪她。改天,咱们带她一块儿到公园玩玩儿,不好吗?”
“那……也好。”陈淑彦不得不放弃了她的提议。她知道,天星在任何时候都忘不了他的妹妹!她当然也惦记着新月。这几天,她自己忙着当新娘子,就把给新月当“护士”的事儿往后放了,倒是让新月为她的婚事忙里忙外,还亲自去迎亲,上车下车地一直照顾着她,其实新月还是个病人呢,这让她太不落忍了。今天早晨,新月要跟着来“回门”,妈没让,那也是心疼新月,可是看得出新月不大高兴呢,回去得好好儿地谢谢她,安慰安慰她!
一提到新月,陈淑彦的“闲心”就没了,刚才关于“爱情”的充满诗意的念头就都烟消云散,两人径直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天星走在左边,她走在右边,两人挨得挺近,也没有再拉开距离。
出来开门的是韩太太。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们居家倒是都好哇?……”韩太太脸上挂着笑容。
天星一眼就看出她脸上的笑容不大自然,没顾上回答她的话,进门就问:“妈,家里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韩太太说,“就是新月有点儿发烧……”
“什么?”天星一惊,拔腿就往里面跑,陈淑彦也赶紧跟上去。
西厢房里,姑妈正坐在新月的床前,把水盆里的凉手巾轮番敷在新月的额头上,一边还擦着泪,唠叨着:“主啊,别叫我们新月受罪,这烧快退下来吧……”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天星和陈淑彦,“噢,你们可回来了!”
陈淑彦匆匆跑进来,伸手摸摸新月的额头,“呀!很烫!”赶紧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温度计,插在新月的腋下,水银柱立即缓缓上升!
天星急得咆哮:“为什么不送医院?”
韩太太搓着手说:“可巧你们都不在家,我们两个老太太有什么主意啊?”
“急死人了!”姑妈哆嗦着说,“要人没人,要车没车……”
“车!”天星大吼一声,脑门上的青筋乱蹦,“车都在昨儿摆样子了,该用车的时候倒没车了!”
陈淑彦拔出温度计,“三十九度七!”她惊叫着,“大夫一再嘱咐:注意别感冒,别感冒……快,快走!”
“走吧,我背着她走!”天星说着,伸手扶起半昏迷中的新月,陈淑彦托着新月,让他背好了,天星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去!
陈淑彦紧紧地跟在旁边,两手扶着新月,脚底下磕磕绊绊,也顾不得了……他们出胡同往北,街口就有十路公共汽车,可以一直坐到东单,从那儿到同仁医院就不远了。
这边儿,“博雅”宅门前,两个老太太心慌意乱地站在那儿,跟傻了似的。她们的头顶、门两旁、门媚上的大红“喜”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大喜事儿的喜味儿还没咂摸够,灾难却又早早地降临了!
韩太太站在青石台阶上还在愣神儿,不提防身旁的姑妈扑通摔倒了。
“大姐,大姐!”韩太大吃了一惊,转身来扶,却见姑妈身体蜷缩着靠在门旁的石鼓上,脸憋得紫红,闭着眼,咬着牙,左胳膊僵直地伸着,右胳膊弯在胸前,死死地捂着左边的胸口。
韩太太伸手去拉她,姑妈却像死了似的,拉也拉不动,韩太太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主啊!……”
未名湖畔,紫红的枫叶在晚风中轻轻地飘落。
楚雁潮那间小小的书斋窗口,亮着灯光。
新的学年第一学期已经过了两个月,英语专业去年的新生,除韩新月之外都升入了二年级,更上一层楼了,谢秋思取代了新月的领先地位,成为同学们的竞争目标,连罗秀竹都想和她争个高下。楚雁潮还是这个班的班主任兼英语教师,系领导和严教授都希望他管到底,他当然也责无旁贷。这是他任教以来接触的第一批学生,一年来,他和他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手,把他们都培养成材,五年之后,全部合格地送出学校,送上人生征途,那时候,他对国家、对这些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才能感到问心无愧。惟一让他遗憾的是,这个班本来有十六名学生,现在却只剩下十五名了,他们中间,少了一个韩新月,而且是最出色的一个!如果新月的病治疗顺利,她也得到明年的暑假之后才能复学,从一年级重新上起,而到那时,别的同学都已经升入三年级了,这个班将永远失去新月,是确定无疑的,她将比别人落后两年而不是一年,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了。楚雁潮为了稳定她的情绪,曾经做出了难以兑现的许诺:等她复学,还当她的班主任。这也许促使新月下了决心休学,但楚雁潮却深深地感到不安,这明明白白的是欺骗。出于好心,他欺骗了自己的学生,欺骗一个对他十分信赖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和新月的师生关系已经结束了,除非新月在康复之后能以优异的成绩连跳两班,追上那十五名同学。这样的情况,在北大的历史上是很少见的,但他相信,发愤的新月有潜力创造这个奇迹,他盼望着!可是,这能取决于新月吗?能取决于他楚雁潮吗?明年,明年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世界上没有任何科学手段可以预测人的命运,人只有怀着希望往前走,哪怕那希望是渺茫的。如果没有希望在前面诱惑着人,人也许就没有前进的勇气了。正因为他心中怀着一种似乎十分清晰又似乎十分渺茫的希望,他在做着一名教师所应该做的、甚至超出了教师职责的一切。每隔不久,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他就要去看看新月;每一个月的复查,他都尽可能地陪新月一起去,并且和卢大夫做一次交谈;他让郑晓京在宿舍中保留着新月的床位,这也是新月本人要求的,不要把她的行李全部搬回去,除了日用品以外,留一些东西在那里,占住那个床位,等到她复学的时候,还住那儿,而不管将来能不能同班。这样,就好像她还生活在同学们中间。她不愿意离开这些同学。也许,明年的秋天,一切都能像预想的那样,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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