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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宏元诚恳地说道。
“你到K省才几年哦”贡开宸苦笑着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再说,大山子问题远不止是个经济问题。在更深的层面上来说,它是个政治问题,体制问题。我不大包大揽,在道理上说不通,在良心上也过不去,更没法跟中央交代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邱宏元试探道:“……我尽快找省经贸委和省计委的同志再对大山子问题认真作一次论证,准备几套方案,供下一次常委会讨论时做选择”
贡开宸默默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要留下那个马扬”又过了一会儿,邱宏元居然主动提起了马扬。
“我还没想好。”贡开宸坦诚地说道。
邱宏元一笑:“这倒是你的风格。许多事,往往先干了再说。”
贡开宸也一笑,叹道:“批评我呢”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让他一走了之。”
“别让马扬离开K省,是上边的意思”
贡开宸摇了摇头:“他们不会管得那么具体。”
“……据说这个马扬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不是上边有人发话,他会留下来”
“我已经把他所有的关系都冻结了,他还能往哪儿跑”
邱宏元拿起火柴,似乎要点烟了,迟疑了一下,又放下火柴问:“对他来硬的,好吗”
贡开宸笑笑:“……谁说我来硬的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协商之中嘛。”
“嚓”地一声,邱宏元手中的火柴划着了,但仍没有往烟头上凑去。“你那个‘协商’,我可是领教过。”邱宏元慢吞吞地笑道。小小的火焰不一会儿便燃到了火柴棍的尽头,灼疼了省长的手指。他不紧不慢地晃灭了它,把多半截已燃成炭条的火柴棍扔进了那只异形烟缸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给贡开宸送过各种质料的烟缸,纯金纯银的,水晶绿松石的,镶嵌镙钿珐琅磨漆竹刻玻璃不锈钢的……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一只象牙的,一位印尼侨商送的,雕着三个裸女顶着一艘旧式木帆船。木帆船的甲板上又雕有三只硕大的“木框”。“木框”全敞着盖儿。一只“木框”用来装烟,一只“木框”用来盛火柴,另一只则用来掸烟灰。裸女瀑布般的长发、精美小巧的乳头和秀足上的每一个脚趾,以及船帆上每一个补钉、木框上每一个木结疤都雕刻得细致入微,惟妙惟肖。但贡开宸全都没要,只留下这一个。这一个是K省汽车厂开发的第一辆轿车下线时,送来的纪念品,给省委省政府每个办公室都送了一个,形状酷似那辆轿车,还带一个烟盒和自动打火器。只要你取烟,合上烟盒的盒盖,那打火器就能自动打着火,还会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甜甜地送上一声:“我是中国名牌车,谢谢惠顾”。但使了没多久,那“女孩”就不出声了。“名牌”也不嚷嚷了。从那以后,贡开宸每回见到汽车厂厂长,都要“臭”他一通:“瞧吧,火车不是推的,名牌不是自己吹的。自己吹出来的‘名牌’,准得哑吧了”那位厂长好几回都要拿一个新的烟缸来换,贡开宸都没允许。他说:“给我撂这儿。哪天你们厂子的车真成了中国名牌,我亲自带人敲锣打鼓把它送省博物馆去。”
“其实……留下马扬,也是个麻烦……”邱宏元进一步试探。
“何以见得让他一走了之,你我就真能痛快了”贡开宸也试着追问。
“嘿嘿……嘿嘿……”省长同志含意不明地干笑了两声,再一次划着火柴。这一回真把烟给点着了,只吸了一口,就闷那儿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贡开宸,冒了这么一句话:“不过……真要让马扬那小子走了,不管他去哪个省,都让那个省白拣个便宜。怎么说,这小子还是个人才啊。人、才、啊……”在说最后那三个字时,他用了很感慨的语气,很重很重的语调,很深沉的眼神,脸部表情忽然间也变得十分严肃,就那么直瞠瞠地看着贡开宸,似乎是在用这些无言的表达传递着一种确定的“意向”。
邱宏元一时间拿不准在处置马扬的问题上,贡书记心里到底有怎样的打算,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做出最后决定。他不想鲁莽之中不慎和书记同志“唱了反调”,但作为一省之长,他确实又不舍得放走这么一个“人才”,又觉得自己应该不失时机地向书记同志表明自己对马扬这个人这件事的看法。要很得体地,很婉转地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这是非常必要的……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宋海峰打来的。他向贡开宸报告:“……老吕那儿搞到一些有关马扬的情况,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让他们过来向您详细汇报一下”
贡开宸立即答道:“尽快谈。你告诉小郭,让他安排一下。还有一件事,去北京前,我曾经让老吕组织人到大山子去搞民意调查,看看大山子群众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一把手人选。他们搞了没有材料里有这方面的情况吗”
宋海峰略略迟疑了一下:“没有……在我看到的这部分材料里,好象……好象还没看到这样一份民意调查材料……”
“那你赶快催办。让他们赶快把情况搞全面了这件事,你过问一下。”
十五、十分钟选择命运
赵长林跨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一路蹬到矿总部大楼后门口,政治部宣传科的两个干事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两个小时前,他们得到通知,说是有两个“老外记者”急着要采访大山子的工人。领导紧急研究,圈定让赵长林出面接受采访。四处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在工段里找到赵,催得他都没顾上换件干净衣服就赶来了。
一会儿功夫衣服换就,在那套并不合身的廉价西服的约束下,赵长林浑身不得劲,在那两个机关干部的陪同下,一边整理着那根怎么整也整不舒齐的领带,一边别别扭扭地向会议室走去。快要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了,突然从走廊的那一头涌来一群工人,拦住他,一边跟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一边拽起他把他往外带去。那两位干事急了,忙追上去喝斥:“嗳,干什么呢……干什么?”赵长林为难地告诉他俩:“马主任要走了……”干事没听明白:“什么马主任?”赵长林忙解释:“就是前些年在咱们这儿当过一阵矿长、后来又去市经委当副主任的马扬……”那干事不高兴了:“你们这真是剃头的在跟搓澡的呛呛!那儿大鼻子记者在等着哩。”站在赵长林身后的那几个工人没理他俩那个茬,三下五除二脱下赵长林的西服,又把讲话稿塞还给了他们,说道:“大鼻子记者管我们饭不?管我们开资不?给我们报销医药费不?这节骨眼儿上,他们上这儿来瞎掺和个啥嘛!矿上劳模多的是,谁念讲稿不是念?麻烦你们另外找个人吧。”说着,便拉着赵长林向外跑去。那两位干事这回真急了眼了,忙叫喊:“你们真无法无天了!”并追了上去。因为赵长林只把西服上衣脱了,西服裤子还穿在他身上哩。“哎哎……裤子……裤子……”
这时,一支由一辆国产摩托车和众多破旧自行车组成的车队,早就在矿务局大楼的后门外等候着了。见那几个工人架着一边脱着裤子,一边瘸瘸拐拐颠跳中的赵长林跑出后门,车手便发动着了摩托车。等那两位干事追出后门,摩托车已载着赵长林,在那个庞大的自行车队的簇拥下,急速地向马家驰去了。赵长林脱下裤子用力一扔,那裤子便飘飘扬扬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不怎么标准的弧线,最后软趴趴地坠落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
二十多分钟后,马扬便听到从自家楼下响起一片叫喊声:“马扬别走!
省劳模赵长林来求你了!”“马扬别走!赵长林来求你了———”他当时还在和省委组织部来的那两个同志交谈。叫喊声骤起时,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组织部来的同志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赶到窗前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楼前那泥泞的空场上,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不知何时集合起来的人群。
“马扬,你别走啊!”
“马主任,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
在那“呱呱呱”的掌声中,马扬的心酸涩了,马扬的心温润了,马扬的心颤栗了,马扬的心滚烫了。他不忍再听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关上了窗子。
“请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对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说道。
“还要犹豫什么呢?你听听这外边的呼声。这可不是谁策划的。服从天意和民意吧。”组织部来的那位男同志温和地笑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
“马扬同志……”组织部来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说什么。
“容我再考虑十分钟。十分钟。怎么样?”马扬对他俩做了个十分恳切、但又非常坚决的手势。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不说话了。马扬忙把黄群招呼进了里屋,并立即关上门。到底是走,还是留,他要跟黄群再沟通一下。两人进了里屋。里屋挺暗。但两人都没去开灯,就那么默默地在暗地里干站着,好象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但又特别不甘心似的……过了一会儿,马扬刚要开口,黄群抢在头里开口了:“你真要留下?”
马扬歉疚地:“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你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软弱的马扬,自作多情的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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