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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想入非非,要是现在突然发生七八级地震就好了,整个长乐坪一片瓦砾,来不及叫喊一声,所有人都埋在里面,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高兴的不高兴的,统统埋在下面。要不,发一场洪水也可以,来不及逃走,整个世界一片汪洋,老的小的,哭的笑的,走运的不走运的,统统消失不见。那样的话,我就能混在其中,遮掩过去,谁都不会发现,瓦砾之下,洪水之中,躺着一个怀了孕的小女生。
各种信息显示,我怀孕了,千真万确。我看到自己的小腹鼓了起来,纹胸撑得满满的,所有的裤子都穿不下了,连衣裙更是想都别想,当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来月经了,到底有多长,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屋里呆了多久。
我在母亲的书柜里搜索关于堕胎的书。只能自己解决,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也不能去医院,这样的消息会比父亲花天酒地以后被抓回来还要轰动。
翻遍了整个书柜,只有如何安胎的书,只有如何进行胎教,如何加强孕期营养的书,那么,我能不能反着来呢?孕妇所要杜绝的事情,比如营养不良,不恰当的运动,接触宠物,等等,恰恰是我现在最应该做的。就像破译密码一样,终于从字里行间搜索出几条可以为我所用的办法。
从这天起,除非是饿得两眼发花,奄奄一息,否则不吃任何东西。喝生水。一把一把吃果导片,直到拉得眼前阵阵发黑。从这天起,每天跳绳三百个。
真是一段恐怖的日子,每天早上,我观察自己的手,我看见手指越来越长,手掌越来越小,越来越薄,类似鸭蹼。
最最饥饿的那一天,我不停地淌冷汗,稍有动作,眼前就飞舞着无数两寸来长的金针。我的脖子已经支撑不起脑袋,连眼皮也睁不起了,我感到自己薄得像一片纸,像一张粘附力极强的塑料薄膜。
饥饿也是可以适应的,当我以为自己终于就要饿死的时候,偏偏又气息奄奄地活了过来,而且凭空长了不少力气。我抬起自己的手,它更薄了,薄得几乎透明,我想用它摸摸自己的脸,但够不着,它举不了这么高,于是就去摸肚子。老天!我的身体已经轻薄如纸,肚子却依然圆鼓鼓的,像一只吹得满满的大气球。
我想毁灭它,但首先得毁掉我自己。很简单,一根绳子,两三分钟,一切都可以彻底得到解决。我从壁橱里找出一根晾被子用的麻绳,尽管它一点都不脏,我还是把它沉进水里,洗了又洗。我喜欢随我而去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干净的。不过,等一等,也许应该再关注一阵“李安生频道”,不知为什么,我有种预感,李安生还会再露面的。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有件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等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之后,我才放轻脚步走过去。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是李安生,李安生给我写信来了。
方圆:
我在广州找你姐姐,我至今没得到任何线索,但我在广州的大街上,嗅到了方兵的气息了,我确信,她就在广州,我有信心找到她。
昨天我遇到一个好心的粥店老板,我一进门,他就给我点了一份瘦肉皮蛋粥,而且不要我付钱。他说他见过方兵,她到他店里来过,因为她很醒目,所以他绝对不会记错,他给我描述她的身高,她的面容,我听了高兴得要死,我敢肯定,那个人就是方兵。只可惜,他是在四个月以前看到她的。粥店老板他问我准备找多久,我说找到为止。我走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笼小包子。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小声说,他以前也像我这样找过人,是他的恋人,但他只找了一个多月,当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他拍拍我的背说,希望你能坚持下去。我想他误会了我和你姐姐的关系。但这没什么,我没必要向他声明,我寻找你姐姐纯属自己的责任心在作怪。
方圆,我要跟你说件事,这边一个电视台记者对我的事情发生了兴趣,他想让我去做一期节目,还说这样做对找到方兵只有好处。我想起你的禁令,不敢擅自做主。我也觉得这是个机会,等于是不花钱的广告。如果你介意,我可以不说出方兵的名字,我们可以用化名,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可以稍稍变化一下,就算我不说出实情,他们也不会去调查。我还可以要求把我的脸打上马赛克,这样一来,除了我们这几个人,看电视的人根本不知道谁在找谁,何况,长乐坪人很少看这个频道的电视节目。你觉得怎样?
鉴于我目前居无定所,这封信你就不必回了。
这个李安生,没想到他还这么死心眼,说到底,他又有多大责任呢?我相信,没有他的帮助,姐姐也是会逃走的,她才不会垂着两手乖乖地让人把她送到精神病院里去。
望着李安生漂亮的书法,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下一次露面,对我而言,将是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电视画面。
有一天,大清早就有人敲门,我仔细理好衣服,遮盖好自己的身体,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撩起豆灰色的窗纱,却是莫老师。
“方圆,方圆,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看他的表情,似乎真有话说。我撩起窗帘,轻轻咳嗽了一下,他怔了一霎,终于弄清了声音的来源,他低下头,凑近窗户,我感到他看到了我的脸,可他猛地后退了一步,表情十分古怪。“你果然在家!”
我没有反应,他只好接着说:“我给你转好学校了,你可以到别的学校上课去了,你开门,还有些细节我要跟你讲清楚。”
我摇头,除非谁能给我施个魔法,把我的身体还原。
“快别傻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耽误学业,千万不要拿自己的前程赌气。”
他的语气温和得让人忍不住流泪。我不会给他开门,他也没法进来,所以我才能望着他毫无顾忌地流泪。
“要是放在以前,我早就砸开门冲进来了,现在我学乖了,就算砸门,我也会把派出所的人叫来,当着他们的面砸你的门,免得又惹出一身说不清的冤枉。”
莫老师话没说完,外面响起一阵吵嚷声,接着就听见有人敲门。我冲莫老师摆手,同时放下窗帘。
似乎是要更换下水管道,这是一栋老式的五层公寓,经常会发生下水管道堵塞的事情,很久以来,就听说他们在联名向某个部门提出书面抗议,看来这回终于有结果了。
非出面不可了。我对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家不换。”
“你不换也得换,否则整个单元都不能换。”
“我们家的下水管道没有坏。”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又不要你掏钱,免费给你提供方便,还推三阻四,真没见过你这种人。”
“我们家不需要。”
“那也不行,你家不需要人家还需要呢,谁让你家住一楼的,你要是住顶楼就随你便。”
人越来越多了,不光是这栋楼的人,不光是邻居们,还有市政部门的人,窗外黑压压的一片,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而且轮番冲过来,透过窗纱缝儿往里看。
我向莫老师招手,让他去跟那些人说,十分钟后,自己从大门进来。
我需要几分钟搬开堵在门口的桌椅,还需要处理锁的问题。锁是极轻极轻地拧开的,卫生间的门,厨房的门,统统都给他们开着,然后,锁好大卧,轻手轻脚地躲进我和姐姐的卧室,再把门反锁起来。
稍后,我听见有人进来了,似乎不止那几个施工者,很多人,脚步杂沓,人声喧哗,桌椅拖来拖去,嘎嘎作响。他们弄了很久,敲敲打打,叮叮当当,直到中午,人声才慢慢消退。终于,最后一阵脚步声也消失了,门锁发出卡嗒一声,屋里重归寂静。
又坐了好一会,确信屋里再也没有人了,才站起身来,轻轻拧动门把手,从门缝里向外看去,客厅里空无一人,地上印着一只只肮脏的脚印。首先得去卫生间里拿墩布。
一个人突然站在我面前,嗡的一声,仿佛脑袋遭到重击。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早该想到他会悄悄留下,跟我谈转学的事。
他似乎比我更受刺激,我看见他手上那个棕黄色的文件袋猛地抖了一下,然后就飘飘悠悠掉了下来,在白色地板砖上滑出好远。
他在我之前哭了起来,他皱着眉头,挤着鼻子,眼泪哗哗直掉,似乎他不是在看着我,而是在切洋葱。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反过来安慰他。“不要紧,我早就成了个活死人。”
他似乎特别想为我做点事,他问我饿不饿,渴不渴,又问我想不想吃水果,还问我想不想吃肉,他一定要给我倒杯水喝,他拿起杯子,还没走到水瓶跟前,杯子竟无端端掉了下去,玻璃碎在地砖上的声音惊心动魄,却也清脆好听。
他在这里呆到傍晚。他坚持要给我做顿晚饭,并且专程跑了一趟菜场。吃完饭,我说:“你问吧。”我看得出来,他一直都想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的眼睛很会说话,但我装着没看见。
“如果你现在不想说,那就以后告诉我,如果你以后也不想说,那就永远不要告诉我,但有一点你得听我的,明天我陪你去医院,你一定得去医院。”
不,我得说出来,我不能让他把我想成那种轻浮的女孩,我试了几次,无法启口。也许我独居太久,已不会表达,也许我写信成癖,在这样的薄暮时分,在眼泪一触即发的脆弱时刻,我突然冒出了用笔告诉他那一切的欲望,我可以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用笔写出来,我可以用笔来避免那些丑陋的发音,那些令人难堪的字眼。
我在信笺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若我今天告诉你某件事,你能否发誓一辈子替我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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