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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的日子,一天长得像一年,一望无边,那感觉就像抱着块木板飘洋过海。
大门边有个带钢条的长条形窗户,我把它叫做瞭望窗,一早起来,我就坐在那里向外张望。第一个叩响房门的是莫老师的爱人。我拉开窗帘,弄出响声,她终于被吸引过来了。
“你把门打开,我有话跟你说。”
我当然不会给她开门。僵持了一会,她突然弯下腰去,等她站起来时,手上多了一块石头,她再次发出凶狠的命令。从我这个角度看出去,她有点滑稽,甚至像个被关在玻璃后面的精神病人,想到这里,我突然冲她一乐,她被激怒了,石头咣地砸在窗玻璃上,玻璃破了,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攻城第一仗正式打响了。
“你姐姐溜了,你妈死了,你爸爸坐牢了,这场冤枉我们是背定了,不过,你休想我会放过你们,只要你们家还有一个活物,我就不会停止找你们算帐。现在,我要你做一件事,我要你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只要你签了这个字,我可以考虑暂时不再找你麻烦。”
她把那张纸从玻璃窗的破洞里递了进来,是一份声明,她替姐姐写的,“姐姐”在声明里说,莫老师跟苗苗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她当时之所以指认莫老师,完全是因为在英语考试中,莫老师给过她两次不及格,她怀恨在心,一直伺机报复,现在,她要向整个长乐坪作出郑重声明,莫老师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
我把那张纸递了出去,我告诉她,这个字我不能签,首先,我不了解事情真相,其次,就算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我也不能代替姐姐签这个字,因为她并没有委托我。
我看出来了,她气得在发抖。
“那你就拿钱来消灾,是你们害得他被学校开除的,理所当然归你们给他发工资,学校发给他多少,你们就发给他多少,反正你们家有钱,你爸爸不是刚刚给你们挣了50万么?鬼才相信他把它们都花光了呢,他肯定是藏起来了,他是给你们藏的。”
她后来又来过好多次,上下班途中,买菜的时候,买米的时候,心血来潮的任意一个时刻,窗户周围再也没有可供她捡起来的石头和土块,所以她拎着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子过来,袋子里装着破砖头之类的东西。为了替她节省体力,我把她扔进来的东西又给她扔了出去。她终于乏了,揩了把汗,把那些破砖头装进袋里,扛在肩上,准备鸣金收兵。
我提醒她:“你可以把袋子寄存在这里,省得下次再背过来。”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蛇,猛地回过身来,对着我一顿暴骂。尽管如此,她还是听从了我的劝告,留下了她的装武器的袋子。
第二个叩响房门的是莫老师。我以为他是过来增援,或者验收战果,结果他只是来告诉我一个消息,关于父亲的消息,父亲被送到了白洋劳改农场七分队,七分队是砖瓦厂,父亲在窑上烧砖瓦。“这是很重的活。”莫老师看上去忧心忡忡。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应该提醒他,他不应该有这种表情,他应该感到快意,感到窃喜,至少不应该露出忧虑的样子。
忧虑的影子在他脸上挥之不去。“你一个人怎么办呢?还休了学,太不应该了,这样吧,我来帮你联系一所新的学校,你可以到那里去寄读,你应该换个环境。”
真是猫哭耗子。我知道,这是另一种更加高明的攻城战术,他想让我自动走出来,自动交出房子,然后他们,他和他老婆,正式住进来,从此再也不走了,他们是有理由的,姐姐让他失去了工作,我们家就得以房子作抵,给他赔偿。我一眼看穿了他的鬼伎俩。
他递进来一张纸条,说是父亲的地址,他让我给父亲写信,他说里面的人最想看到的就是亲人的信件。他好像很内行,他把劳改农场称作里面。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攻心战术。
就在这时,来了第三个攻城者,是个陌生人,一边脸上长着颗大黑痣,痣上长着几根长毛,他一把推开莫老师,从窗口处递进来一张借条,说那是父亲打给他的,父亲欠他一笔钱,他早就该来要回这笔钱了,他让我赶紧把钱给他。我看了一眼借条,落款处的确写着父亲的名字,又看了一眼金额,吓了一跳,五万!父亲为什么要向他借这么大一笔钱?他借钱做什么用?
没想到莫老师开口了。“冤有头债有主,他坐牢去了你不知道么?等他从劳改农场出来你再来找他。”
也好,让他们狗咬狗,我在这里坐山观狗斗。
“笑话,要是我活不到他从农场出来呢?”
“你不是有借条么?白纸黑字,将来你的子孙后代都可以拿着它来要钱。再说,这借条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打的呢?会不会是有人冒充他的笔迹呢?我觉得最好让他本人确认一下。”
“咦,你又不是这家里的人,你在这里管什么闲事?”
也许他只是先过来报个信,他并不恋战,收好借条,嘀咕着走了。莫老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说:“不要轻易给人开门,真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报警。”
怎么会有事?我们家门窗结实,大门背后抵着沉重的饭桌,窗户上的插销都锁得好好的,除了大门边的这扇瞭望窗,其他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整个家坚固,沉重,密不透风。
第四批攻城者又来了。还是那个脸上长黑痣的家伙,他后面跟着两三个人,他们至少又出示了两张借条,数额一张比一张大,真不知父亲何时竟背上了巨额债务。他们说,他们去过劳改农场了,也问过父亲了,父亲告诉他们家里有钱,叫他们自己来取。我告诉他们,家里根本没有钱,马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他们大笑。
“你当然不知道,他把钱都藏起来了,他有50万,全都藏在家里,他藏得很巧妙,公安们抄家都发现不了,但他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们了,他让我们自己来取。”
“小姑娘,你放心,我们不会全拿走的,我们对他拍过胸,一定不拿走属于你的那一份。”
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每根头发都在发抖,却不得不强作镇定地威胁他们。
“走开,再不走我就报警了,我真的报警了。”
一听说报警,他们全都哈哈大笑,他们笑起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十足的坏人,这一点完全不用怀疑。
“好啊,报警好啊,等警察来了,正好把你家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们,让他们重新审判,你父亲肯定可以再多坐十年二十年,肯定可以把牢底来坐穿。”
另一个说:“不用坐牢,重判的话,直接敲瓢。”
他们不再跟我说话了,他们离开窗户,聚在大门边,叽叽咕咕的声音时高时低。他们肯定在商量如何破门而入的事情。
声音突然消失,他们走了,一副方案已定,成竹在胸的样子。
他们说得对,不能报警,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呢?万一他们真的跟父亲认识,而且有过金钱上的交易呢?对于父亲,我已不再相信了,他能瞒着我们做下那种不留后路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如果因为报警,惊动了公安,让他罪行暴露,让已经获罪的他罪加一等,那就是我的罪过了。他做的错事,他理当领刑,但轮不到我来惩罚他,所以,不能报警,绝对不能报警。
从此天天提心吊胆,从害怕到期待,恨不得早点跟他们交手算了。他们却不再露面,好像他们手中的借条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期待渐渐变成了昏昏欲睡,直到几乎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有天下午,几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大门突然被噩梦般推开一道缝隙,一缕长久不见的阳光利剑一样刺了进来。
他们拿到了钥匙,也许是*,据说坏人都有办法搞到这种钥匙。他们在开门,不太顺利,但不屈不挠。缝隙更大了,一只手探了进来,像毒蛇的扁头,左右摇摆,试探,它摸到门锁了,它找到锁的开关了,卡的一声,大门洞开,四个男人一起涌了进来。
“哈哈,小姑娘,还是你一个人在家。”
“别怕,我们从不伤害小姑娘,尤其是你这种戴眼镜的小姑娘。”
其中一个捏着我的下巴,另一只手掏出一块胶布来。“都说你很听话!”话音刚落,一块胶布盖住了我的嘴,清凉的,带股药味,还有橡胶味。另一个拿出一根自带的绳子,把我的两手拉到背后,捆绑起来。
他们的寻找没有任何目的,很显然,他们并没见过父亲,父亲也没告诉他们藏钱的地方。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父亲,只是通过电视和报纸知道父亲这个人而已。肯定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
他们打开所有的抽屉,翻箱倒柜,被子被抖开了,枕头划破了,沙发套也拆开了,空气中飞满了羽毛和棉花絮。电视机的后盖,热水器的外壳,都打开了,煤气灶也掀开了,有个人甚至想要凿墙,其中一个拦住了他。“别把动静搞得太大。”他只好住手。
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找到,除了那点生活费,放在厨房柜子里的生活费,他们想分了它,一个胖家伙拦住了他们。“算了,还不够塞牙缝的,留给小姑娘吧。”他把那点钱抢过来,狠狠摔进抽屉。他向我走了过来。
“小姑娘!别害怕!你马上就会发现,我们都是很好的人,很可爱的人。”
他开始解裤带。
他将我提起来,想了想,又提着裤腰去拿来一把椅子,他把我提起来放在椅子上。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动,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一根头发都动不了,甚至不敢呼吸。我像一具僵尸,任他撕开我的长裤,三角裤。这时我还有点意识,我看见了他的光腿,一个丑陋的东西,恶心的东西,他让它挺起来,上前一步,它触上皮肤的一瞬间,我在胶布底下迸出一声长嚎,然后,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很快清醒过来,眼前已不是那个胖家伙,而是那个脸上长黑痣的,他盯着我,表情奇怪地扭曲着,脸上的黑痣飞快地跳动,似乎要从他脸上飞出去。
一共四个。一个接一个。每一个人都上来死盯着我,身子像试图跳出网兜的青蛙。
他们要走了,第四个走在最后,快要出门时,他突然回过身来,在我背后拉了一把,绳索松了。我还是保持那个姿势。
我一直用那个姿势坐着,也许我已经死了,那看到地上污迹的人,看着东倒西歪的桌椅的人,也许并不是我,而是我的魂魄。
也不知道几点了,只知道大概已是很深的夜,我一直坐在这里,脑子里像装了一台发动机,不大不小的嗡嗡声,从下午一直响到现在。
夜风起了,窗帘飘了起来。我一动不动看着那块飘动的棉布,绿底子,桔黄色条纹,淡黄色小花,它在模仿春天的样子。我记得这块布是姐姐去挑的,她说她喜欢黄绿两种颜色。
有窗帘真好,要是没有它,今天下午该有多么可怕,窗子外面可能会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我会像姐姐当年一样,成为长乐坪的知名人士。
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在这寂静的午夜,我居然迈着蹒跚的步子(那里很疼,无法正常走路),在墙角找到遥控器,又在沙发底下找到摔出来的电池,我居然装好了它,然后,我打开了电视,也许我只是想检验一下电视有没有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我常听人说,电视和广播都容易给人带来这方面的尴尬。
可看的内容已经不多,我机械地搜寻每一个频道,边看边搜,有时睡意袭来,就歪在沙发上小睡片刻,被吵醒了又接着看。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李安生面前挂着一个牌子,不紧不慢东张西望地走着。那个牌子一看就是他自己制作的,右上角贴着姐姐被放大的照片,中间是“寻找方兵”四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只是短短的一晃,也许不超过一分钟,画面就换了,但我确信,我没有看花眼,也不是幻觉,那人的确是李安生,李安生的确在“靠他的一双眼睛和两条腿”寻找姐姐。他好像瘦多了,也黑多了,我记得他以前皮肤挺白的,白皮肤,黄头发,他的标记性特征现在完全改变了。但他的表情并不焦灼,我望着电视上不断变幻的画面,尽力回忆他挂着牌子的样子,是的,他没有一般寻人者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他看上去似乎很享受寻找姐姐的过程,他拿着一只馒头,边走边吃,边吃边看,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气。
我记下了这个栏目的名称,它叫“浪迹天涯”,我把电视固定在这个频道,我把它叫做“李安生频道”,说不定他还会再回来的,他们既然播出这个画面,就说明他们注意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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