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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光秃、热浪袭人、毒日烤灼的沙坨上,显然是珍贵的。
贞顺内心深深感激匡吉子竭尽全力的精心关照。是啊,在飘忽不定风餐露宿的特殊环境中,匪队又是由极其凶残、人性泯灭的恶人构成,遇到像匡吉子如小弟弟一样的知已,应该说是万幸。从家出来两年有余,曾有几次可以回家的机会,她都放弃了,大舅说做地根儿你也不是要吃一辈走食(胡子自诩),现今官府、兵警追杀,万一你出个好歹,我可咋向你妈交代啊?
“舅,明年开春我走。”贞顺拖延离开绺子时间,个中原委就连贞顺本人也说不清楚,或者根本就没任何原因。
“小姐,”匡吉子端来黄色液体,举着那只豁牙碗说,“咱俩的份,刚分的。”
一股浓烈的酸臊味儿直往鼻孔里钻,这是碗马尿。在荒漠滴水难找的情况下,它是唯一能救命的东西。马也因连续几日断水,尿液稀少而且愈加混浊,被赶进死亡滩的胡子仅靠每天分到的几口马尿维系生命。贞顺在胃肠强烈抗议——翻腾作呕情况下,强制自己喝下一小口后,递给匡吉子,心疼说:
“瞧你渴成啥样子。”
“小姐,我才喝过。”匡吉子说话时有鲜亮的血从嘴唇的裂口子淌下,他马上吮吸回嘴里咽掉,十分斤贵的把剩下的马尿倒进空空如也的水葫芦里,躺进沙坑后说:“小姐,你答应讲瞎话。”
草原高远的夜空水洗一样的洁净,星星在蓝色的背景托衬下显得晶亮,扯起的短褂投下婆娑阴影,在两张挨得很近的脸庞上摇移。她正讲瞎话(民间故事),讲到故事中的那句一棵树结两梨,小孩看见干着急时,小沙坑里黑影拱动……在骇人的故事结尾处恰巧死亡滩边缘传来狼嗥,她说:“到我这边来睡吧。”
挨近小姐躺着,他产生一种比沙窝还热乎、暖乎的感觉,很快睡去。他太累了,除照料小姐外,每天要给大柜坐骑梳理鬃毛,他仍然担任大柜的马弁。贞顺侧身凝视那张娃娃脸,月光中他显得那样文静。每每令众胡子最激动的是分片子(分饷)的日子,众胡子得到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钱物,毫不吝惜地用它打、嫖妓、抽大烟,拼命地挥霍,而匡吉子却是一块银元一尺新布地积攒起来。
“他多懂事啊!”贞顺心里钦佩还是个孩子的他。
夜半起了风,硕大的沙粒朝脸上刮砸,火辣辣地疼痛,她爱怜地将一件衣服盖他身上,尔后枕着双臂平躺下去,许久未能入睡,嗖嗖的风中夹杂站香(站岗)的胡子低声哼唱的小调:
房东小寡妇,
生得白又胖。
长得像朵花,
老爷们背后夸。
刘海盖着两只眼,
嘴唇甜翻翻呀。
逗得咱心头直痒痒,
呀呀呀,呀呀呀……
“不能让匡吉子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贞顺心里想着一件事……想着想着就困了,睡梦中她觉得有人摸她的腿,她被惊醒,“谁?”
“小姐,我真王八犊子!”匡吉子自责,而后哀求道,“饶命啊,告诉大爷我就没命啦。”
“你呀,你。”贞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很平静地说,“回你的地方睡觉去吧。”
绺子里没人知道昨晚发生的这件事,伤势好转的大柜占北方决定再坚持两天就继续向前走,穿越过死亡滩逃向外蒙。
在难熬的最后的两天两夜,匡吉子因把分得那份马尿给贞顺喝,自己因饥渴身体极其虚弱,生命将息,贞顺含泪守在他几乎快风干的身体旁,严重缺水瞳仁都失去了光彩,脸色苍白如纸,沙沙作响喉管发出的声音很难听清。她只好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听他的遗愿,他说:“我……一朵花……没、没开,女人……”
她听明白啦,解开衣襟,将嫩软的乳头塞进他嘴里,然后从鬏髻上拔下银头簪刺进细如凝脂的乳房,顿时鲜亮亮的血流进匡吉子喉咙,大滴泪珠滚出她的眼角,被血滋润的舌头吃力地吐出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钱缝在衣襟里,求你拿它赎出我娘!”
受死亡威胁的占北方绺子两天后是否穿过死亡滩而逃到外蒙去,朴贞顺使匡吉子用生命换来的钱赎出在青楼他的娘了吗?结局无人知道。
故事40:墟村之恋
大圆的月亮挂在荒原缀满星斗的苍穹,鸭嘴坨子间保江山绺子巢穴的大院空地上,十九根粗香按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中间单一根并按一定距离插围在四周,表情十分严肃。大柜保江山宣布拔香头子(退伙)仪式开始。
今天要退伙的胡子是大摸子(姓傅),他跪到中间的香堆前,望眼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心中油然升起依依惜别之情,这是他在绺子中最后的时刻,拔完香头子后,就正式退出绺子。当他伸手拔第一根——代表大柜的那炷香时,手有些颤抖了,将代表大柜保江山这根香挂柱(入伙)仪式上插下,曾对天盟誓:我今天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现在要拔起它,意味着他在也不是绺子里的人啦,内心深处隐隐作痛,“我真对不住大当家的,他对我的恩情还没报答完啊!”
五年前的盛夏,给牧主单大巴掌放牛的傅林,燃烧着旺盛生命活力的躯体赤裸在阳光下,褴褛的衣裤甩在泡子沿,青蛙一样跳入水中,大漂仰,搂狗刨,玩得痛快,惬意。
忽然,泡子沿的蒲草中有粉色的人影一闪,单大巴掌的九女儿毫无羞涩地瞅着,他急忙避开她火辣辣的目光,半截身子蹲进水里,嗫嚅地说:“单小姐,你快走!”
“我和你一起洗澡!”单小姐解开衣扣,粉色旗袍落地、又是一片杏黄色落地,最后一片蓝色落地,再最后洁白一片落入水泡子。
“别,你别过来。”那片白游过来,他惊呼道。
那个流线体不容抗拒,鳗鱼一样追上他,滑溜溜地撞击使他激动不已,他拥住水色一样的那片白,说:“小姐,单小姐。”
“叫我芬儿。”
“芬儿”
“芬儿把身子给你啦!”
“芬儿……”椭圆形红润脸膛撩拨起他强烈的欲望,傅林觉得自己抓到一条大鲤鱼,生怕它跑掉,使劲抱紧,和它在泡子里翻滚,溅起层层水花……过后她说,“明天,我出嫁。”
叫芬儿的单小姐骑骆驼离开村子的情景,留在人们记忆中始终是清晰明朗的,迎亲的骆驼队很气派,高大而雄健的驮载驼练头戴着大红花,盛装陪嫁物的箱箱柜柜悬挂驼峰两侧,由八个人组成的鼓乐班,小喇叭、胡琴、笙、笛、大管齐响,开卡的《海青歌》热烈火暴!
傅林站在土岗目送驼队出村,当悠悠的驼铃叮当远去,整个迎亲队伍消失遥远的地平线,他想着昨天水泡子里的甜蜜情景,攥紧拳头朝自己难受处狠砸,直到砸得脸上布满纵横的泪水才住手。后来,他跟攻破单家土窑的胡子保江山绺子走了,入局当了胡子。
前不久,一个让他动心的消息传来,单芬嫁给大地主当警察的儿子抽大烟抽光了家产,犯烟瘾死后她独自一人留在亮子里镇上,孤凋凋寡居。他萌生离开绺子去亮子里镇找她的念头。常言说挂柱(入伙)容易,拔香头子难。胡子都清楚拔香头子是玩命的事,按绺规在爹娘、老婆、孩子或家出了大事,一定得儿子或男人必回去处理的情况下,可以拔香头子——叠拉(退伙)。但是,拔香往往被看作是绝交、洗手不干,因此有人拔不出去,那结局可就惨喽,大柜说声:“你这不上道的!”拔香的人就死定啦,处死法相当残酷——割掉耳朵、剜出眼珠、剁下生殖器……傅林亲眼目睹去年秋天断子蔓(姓孙)拔香头子没成,最后被崽子们一刀刀片肉而死,这件惩罚拔香头子不成的事使他做了半年噩梦。自己能顺利地拔出香头子吗?他心没底,惶恐不安,内心的隐秘被大柜保江山看明白。
在这之前,保江山派出“踩盘”的胡子回来证实傅林没说谎。大柜说:“窑堂里有事,你就叠拉吧!”
“谢大爷!”大摸子傅林给大柜保江山磕了三个响头,才正式提出拔香头子。
这时,胡子大摸子跪在中间的香堆前,他每说一句话就要拔掉一根香,他说:
十八罗汉在四方,
大掌柜的在中央。
流落山林数百天,
多蒙众兄来照看。
今日小弟要离去。
还望众兄多容宽。
小弟回去养老娘,
还和众兄命相连。
有窑有片弟来报,
有兵有警早挂线。
下有地来上有天,
弟和众兄一线牵。
铁马别牙不开口,
钢刀剜胆心不变。
小弟废话有一句,
五雷击顶不久全。
大哥吉星永高悬,
财源茂盛没个完,
众兄弟们保平安!
十九句话说完,十九根香拔完,众胡子现出满意的微笑,大柜保江山说:“大模子兄弟,滑吧(走),啥时候想‘家’再回来啃富!”
“谢大爷!”大摸子抱拳行礼,顺利拔完香头子,骑着大柜保江山送给的蹓蹄马,带上全部积蓄及大柜赏给的盘缠共计三十块现大洋,昼夜兼程赶往亮子里镇。
在那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一间民国初年建起的青砖鱼鳞大檐房里,傅林找到了日夜思念的恋人——芬儿。五年里她的变化令他吃惊,生活的艰辛和苦难全写在脸上,目光木然,与当年青春靓丽的单芬小姐判若两人,破旧的衣衫包裹着病恹恹的躯体,在低矬黯淡门窗洞开的屋子里,给人以一种苍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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