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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警很快返回来,说郭局长批准了,还说让他临刑前打鼓打个够。
戒备森严的死牢修在镇南,靠近护城墙,护城河水的腥味儿涌进监狱。荒原的狼嗥真亮地传来,王大鼓熟悉那腥味儿那声音,倍感亲切。曾几何时,他在腥味儿很浓的河水中洗自己心爱的坐骑,也在野狼嗥叫夜晚和弟兄们吃着手把羊肉大碗喝酒,辉煌的日子已经结束,天就要亮了,死期飞一样地临近。
月光从窄小的铁窗爬进来,流泻在沉重的镣铐上,他借着月光盯着自己的手,欣赏它,像在欣赏一匹、一把净面匣子枪,到死他也认为爹娘给他一双值得骄傲的手,它握缰策马,舞刀弄枪,都不如挥动那对枣木鼓棒令他自豪。
骑马跌下摔断腿的老父亲把儿子叫到跟前,将好些年要说的话一古脑儿地说出来,说到凄凉处,老父哽咽,充满遗嘱味儿,字字句句透出对独生儿子的殷切希望。但儿子归终辜负了父辈的期望和重托,没去主持几代人创下的家业,只渴望当一名鼓手,去打大鼓……鼓乐班主郭文山,大鼓擂得令他羡慕,长途跋涉地跟着班子走,苦苦乞求留下他做鼓手。
“好吧,你是班子的鼓手。”班主郭文山收留他,他便和班主学打鼓,勤学苦练,技术愈加精湛,很快成了台柱子,自起艺名大鼓。
鼓乐班在突然变故中解散,班主郭文山因和一位阔少争夺名媛,遭人暗算,多亏王大鼓拼死相救,方保住性命。后来他俩买枪拉起绺子,推举敢杀敢砍的王大鼓做大柜,足智多谋的郭文山甘愿当二柜。一勇一谋操持绺子,很快便红火起来,他们摇身一变,确切说是脱胎换骨,一改演艺生涯,戏装换戎装,乐器换刀枪,只有那面驴皮大鼓,始终挂在大柜的马鞍上,它很快成为众匪熟悉的崇拜物,并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砸窑时,大柜击鼓叫阵,击鼓助威,催队冲锋陷阵。每逢年节,大柜趁酒兴为全绺子表演鼓技。
鼓成为这个绺子的代名词,许多富户大贾闻鼓丧胆,小股兵警听到鼓声便望风而逃,而胡子们听鼓声便如同抽足了大烟……王大鼓怎么也没想到,康德三年旧历大年三十是与郭文山分道扬镳的夜晚。同往年过年一样,众胡子酒足饭饱之后,郭文山应弟兄们的要求,唱起蹦蹦戏歌颂绿林英雄豪杰的《九反朝》:
大清国呀到了头
无道昏君众龙楼
自从咸丰登大殿
要粮要款把丁抽
黎民百姓犯忧愁
李凤奎屯兵就在铁沟……
接神的木柴点燃,老巢大院被照得通红一片,那面大鼓抬出,令众胡子最为激动的时刻即将来临。
大柜王大鼓身披黑色斗篷,双手握着那副戏班子的传家宝——油光红亮的枣木鼓棰,站在架起的大鼓前,瞥眼绺门新贴的对联:有一点忠心方可结拜,无半丝义气何必联盟。
鼓棒高高举起,很潇洒地挥一下。咚!随着第一声鼓响,爆竹骤起,烟花升空。咚咚鼓声中,胡子又送走一个惊险、厮杀、血腥、富有刺激的旧岁,迎来一个杀砍抢夺的新年。
除夕大清早醒来的王大鼓,吃惊地发现昔日情同手足的二柜郭文山,昨夜带大部分弟兄离开绺子,去接受官兵的改编,一夜之间他们便成为冤家对头。
前不久,双山镇警察署长郭文山率队剿匪,活擒了王大鼓,并下令处死他,明日行刑。
法场设在郊外土坨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前来观看斩匪首的人们被持枪警察拦在警戒线外。
新掘的土坑前放一面大鼓。
双山镇的人对这面大鼓放在处决犯人现场感到费解,通常犯人家属想要弄走尸首而备下一领炕席之类的东西,那么这面大鼓做何用场?
匪首王大鼓被押下敞篷马车,他似乎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太阳光锐利地刺眼,略微适应后他快步走向那面大鼓,骑在马背上的郭文山丢下一对鼓棰,说:
“你敲个够吧!”
王大鼓没瞅郭文山,他捡起那对稔熟、与之很有感情的鼓棰,紧紧握在手里,刑场不容回想往事,于是他没撩眼皮,便把生命的分分秒秒浓缩在鼓与棰上,精神立即振作,顿时忘却身在刑场,面对自己的目光是观众观看鼓乐班子的表演,死的恐惧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抄起鼓棰,潇洒而又有力地敲下去。
咚,咚,咚!
刑场的气氛骤变,人们沉浸在优美的鼓声之中,眼随鼓棰起落,心随鼓声跳动,甚至连警察也伸长了脖子瞪大眼地全神贯注地欣赏。
咚,咚,咚!
警长郭文山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侧向一边的马靴有节奏地合着鼓点打拍子。
突然,鼓声嘎然而止,胡子王大鼓用鼓棰击碎了自己的脑瓜盖。
故事35:长命锁
几只由锃亮的三八大盖枪弹壳和弹头组成的,送给孩子生日礼物——长命锁,在接到联合讨伐队奔大孤山来的坏消息前就磨制好,胡子大柜张老瞎子挤鼓挤鼓眯缝的小眼睛,瞧了瞧那锁自己很满意,布包布裹地揣进怀里,打算夜里偷偷离开绺子,去一个梦牵魂萦的小村,送给一个人,以此了却夙愿。然而,厄运突然降临,张老瞎子万没想到由数名警察及两个骑兵连组成的讨伐队从天而降,数十名弟兄将难逃命,两个时辰之后,一枚迫击炮弹在大柜马肚子底下爆炸,同他朝夕相处的坐骑炸成肢体残缺,重伤落马,二柜世界好策马来救,张老瞎子掏出长命锁交给二柜,断断续续叮嘱中咽了气。
现在,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大孤山独立荒原,它的背后是被称之为死亡地带的沙漠,小犁河湍急地绕山半匝后流向远方。进入大孤山唯一通道便是西南方向那块平展展的草地,胡子盘踞此山考虑到了防范和固守,在入山的咽喉部位修筑了两座鸡蛋壳似的水泥碉堡,神射手扼守,夜晚加派双岗。或许,就因此山寨易守难攻,很少遭官兵骚扰,特别到了阴雨连绵的季节,稀泥坑洼形成了天然屏障,胡子感到天赐的安全。
与往常打发时光的方式不同,今天吃罢午饭众胡子得到允许自由活动,娱乐也丰富多彩。“上山不赌,下山不嫖”是张老瞎子定下的规矩,故尔没人敢赌。喝酒划拳,听听小曲倒随便,哪怕是低级的淫秽小曲也可以尽情地唱。
胡子自娱自乐,关东的在土匪巢穴里鲜活得像一棵植物,红账先生说《四大硬》:
门洞子风,
练武的功,
跑腿儿的鸡巴,
铡刀钉。
“好,真他奶奶的过瘾,说,说四大红!”胡子贺彩、催促道。
杀猪的盆,
庙上的门,
大姑娘的裤裆,
火烧云。
陶醉在艳歌之中的胡子们没注意人群中少了一位,大柜张老瞎子独自一个人在自己房里完成他杰作的最后部分,磨光蹭亮的弹壳连缀成麒麟送子图案长命锁,并用弹头做坠子,十分精美好看。
“大闷子,大闷子啊!”张老瞎子心灵深处呼唤一个男孩的名字,农历六月初五是大闷子的生日,这个男孩浓缩了张老瞎子的全部人生的甜酸苦辣与爱和恨。
张老瞎子其实眼睛不瞎,这是地主苏铭魁给长工取的带有侮辱意味儿的绰号。
苏铭魁二姨太因与他大老婆吵架离家出走,数日未归。东家撒出人马四下寻找,长工张本政也被派出去寻二姨太下落。苏家派出几十人几乎找遍了爱音格尔荒原未见人影,张本政骑着匹瘦骨嶙峋的瘸马,他无心思找人又必须去找,铲地给工钱找人也同样给工钱,哪样都是挣工钱。去何处找应该怎样找他没动脑筋,离开苏家大院,应付差使,任凭老马随便驮他到哪里去,空着手回来向东家交差的人多着呢?
辽阔的草原空气清鲜,他觉得老马比他还兴奋,慢悠悠地走,不时低头觅草,香甜地咀嚼,还潇洒地甩甩尾巴。一天、两天,荒原无尽头,困了就睡,饿了啃包袱里的玉米面饽饽,蚊蠓叮咬,虽然受苦遭罪,但也比在苏家大院干不完活、受东家的白眼强得多。
一天,他竟在马背上睡着了,醒来,眼前出现一间歪斜的马架,几缕青烟飘出,几件女人的衣服旗帜一样在一条乌拉草搓拧成的绳子上呼啦啦地飘,二姨太赤条条躺在马架外的茸茸草地上晒太阳,巴掌大块蓝布盖在羞涩处,他勒住马,使劲地咳嗽,事情绝没按照正常逻辑发展。那女人非但没惊慌和害羞,落落大方地揭去遮盖隐秘处的蓝布,让它随风飘走,目光勾引他,说:“这儿没别人,张本政”。
第七天,张本政牵着驮女人的老瘦马走进苏大家院,他匍在地上,拱起宽厚的脊背当下马石,让二姨太踩着下马,她个子小腿短。
迎出门来的苏铭魁忽见他的长工有个细节做得不好,骂牲口似地信口骂道:“老瞎犊子,太太的头巾掉了你还不快给捡起来!”
三十刚出头年纪老了吗?苏家人可不管这些,当家的这样叫开头,上行下效大家都随着叫。张老瞎子声名荒原时,是他听二姨太亲口告诉他,她怀了他的骨肉。得知苏铭魁决定把对他不忠的二姨太卖给窑子,张老瞎子夜里使三齿钩刨烂了东家的脑袋,用马驮走她远逃他乡。
生大闷子那年,张老瞎子上山当了胡子,儿子过生日他送上自己用弹壳弹头做成的象征祥瑞的麒麟送子长命锁,而且是每个生日送一个。今年是第七只长命锁,一个月前他利用闲暇时间动手准备,临近他为之心恸的日子,就遏制不住对她对儿子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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