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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有了开春那场载入石城史册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斋年事录》载得清楚:“时阳春三月,六礼已成,吉期择定矣。相恨相仇之轿业大户马卜二家,复划定行轿区域,结秦晋之好。东西城八十又二家轿号歇业事聘,动辇舆千乘,致万人空巷,惊官动府,实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构成了卜守茹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景观。
卜守茹在后来的岁月里常常忆起奇事发生那日的情形,觉着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时光去玩味。
那日表层的喧闹下鼓胀着汹涌的暗潮。
马二爷借迎聘的机会,再一次向父亲和石城显示了他的成功,把迎聘变作了一次胜利的展示。
父亲不傻,啥都看得出,偏做出看不出的样子,只说马二爷给面子,纳妾动轿,这般操办,破了祖上的大规矩。
而她在那当儿满心想着的则是,要让全城八十二家轿号的轿夫们都知道,她卜守茹以卜家闺女,马家小妾的身份,就要开始她统一全城轿业的争战了。她不光是出聘,也是出战。
无可置疑,那是个野心勃勃的日子。
迎聘的各式轿子塞满门前的刘举人街,马二爷特为她做的八抬大红缎子的花轿进了门,喇叭匠子、礼仪执事站了一院子,鼓号齐鸣,场面也实有几分像打仗。
麻五爷算是大媒,极早便坐着蓝呢大轿来了,带着徒子徒孙几十口子,闹腾得整条刘举人街沸沸扬扬,后来,又到卜守茹房里闹,还捏了卜守茹的手。
卜守茹知道麻五爷的歪心。
这无赖两家来回跑着撮合这门亲事时,就想占她的便宜,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她娘家人。
卜守茹觉着日后用得着麻五爷,总不愿得罪,就一边让人梳妆,一边笑着对麻五爷说:“五爷,你得放尊重点,这是我娘家,你不但是个大媒,也说是我娘家人哩!”
麻五爷涎着麻脸道:“咱还没说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反问:“你想算啥人?”
麻五爷道:“算个哥吧!”
卜守茹说:“这不亏了你?你这么大个人物,咋着也得算个娘家叔吧!”
麻五爷乐了:“嘿,你卜姑娘抬举!”
说着,又用脏兮兮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脸。
卜守茹实是无可忍耐,把麻五爷的手拨开了,道:“做叔就得有个做叔的样子!”
麻五爷说:“哟,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脸就没样子了?啥话呀!”
又嘿嘿干笑着说:“马二那老小子不好对付哩,日后你这用着叔的地方多着呢!”
卜守茹知道这是实在话,便道:“那是,我爹不中用了,我眼下也只有你这一个娘家人了,不是你这么操心费力,只怕也没这门亲事呢!”
麻五爷说:“你这是骂我,我知道你不喜这门亲事。”
卜守茹笑道:“谁说我不喜?我偏就喜这门亲事呢!五爷,你候着,回门那日我谢你一桌酒。”
麻五爷头直点:“好,好,我就候着了,到时吃不上酒,我就吃你!”
卜守茹只当没听出麻五爷话中的话,又说:“往后呢,也少不了要打扰你。你可不兴推的哟,这门亲事你给我做了主,我就赖上你了……”
麻五爷哈哈大笑:“好,好,能被你这丫头赖上,也是我五爷的福分!有啥事,你只管找五爷我!”
父亲那当儿是忧郁的,脸面上却做出欢喜的样子,陪着马二爷派来的娶亲太太说话、喝茶,还时不时地用独眼向里屋看,卜守茹弄不清这废人是想把自己的亲闺女多留一会儿,还是想把亲闺女早点打发走?
马二爷知道父亲废了,不能再和他斗了,加上又有麻五爷和五爷徒子徒孙的压力,就信守了承诺,把原想在石城大观道以西设置轿号的主意打消了,请麻五爷和几个头面人物做中人,和父亲言明:六礼成就之后第三日,闺女回门,西城三十六家轿号重新开张。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亲大约是想她早走的,这乡巴佬肯定已在想他即将开张的轿号了,这真好笑……自然,这日卜守茹也是挂记着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后再没来过,死活不知。
卜守茹算着巴哥哥这日会来,哪怕为见她一眼也会来的。
因而,一直拖着,等着,和麻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全然不顾父亲和马家迎亲主仆的不快,还老向门外瞅。
待得临近中午,实是无了指望,卜守茹才出了里屋,到得正堂,面对瘫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木然磕了头,起身上了八抬红缎大花轿。
大花轿在炮仗鼓乐声中轻起,城堡也似的沿刘举人街,上天清路,绕大观道,一路东去。
花轿最前面,有金瓜钺斧朝天镫,飞虎旗,还有借来助势的红底黑字的肃静回避牌。其后四锣开道,四号奏鸣,十六面大鼓敲响。鼓队后是唢呐队,唢呐队中不仅有唢呐,还有笙笛和九音锣。然后是两对掌扇,两对红伞。最后才是卜守茹乘的轿子。
卜守茹坐在轿里,看不到轿外壮阔的场面,却能感到那场面的非凡,她觉自己配得上这种非凡。
许多年过后她还说,在那日的轿里,她已知道自己能成事了,总认为飘在街上的轿子全是她的,全是。
喧天的鼓号声震颤着石城腐臭的空气,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八岁进城时的那乘冷清的孤轿。
那是小轿,两人抬,前面是巴哥哥,后面是仇三爷。
仇三爷老扯着嗓子唱《迎轿入洞房》,没头没尾。
仇三爷不唱时,便很静,只有轿杠响,脚步响,还有耳边的风声。
风是从山上吹来的,带着花香味。
小轿没遮拦,四处看得清,远地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
巴哥哥抬轿抬得热,把小褂搭在肩上,光着背……更惦念巴哥哥了,一时间甚或忘了自己已经出战,只记着巴哥哥,还在心里恨恨地骂,骂巴哥哥黑心烂肺。一边骂,一边又骗自己,心里对自己说,她坐的花轿,身前的仪仗,身后浩浩荡荡的小轿、差轿,都不是去的马家,而是去的巴哥哥家。
巴哥哥的家在山后,她知道。
巴哥哥说,娶她时,一定回山后,让山后的父老族人都见见她。
她当时还不愿呢,说,“又不是耍猴,有啥好看的?”
现在,真想到山后,和巴哥哥一起去,让巴哥哥拥着她。
到了马家,临和马二爷拜天地了,卜守茹还想,这时候只要巴哥哥来,她就横下心,把已谋划好的一切都甩了,不要轿号、轿子,只要个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开。
巴哥哥没来。
卜守茹这才死了心,强稳住动摇的心旌,依着祖上传下的规矩,硬着头皮和马二爷拜了天地,喝了过门酒,当晚,又被马二爷扯着见了马二爷的原配夫人马周氏。
马周氏老得没个人样,坐都坐不稳,还咳个不休。
卜守茹看她时,就在替她推算最后的日子,想着咋给她出殡。
她当时给马周氏算定的阳寿是一年,不曾想,后来连一年都不到,马周氏就死了,死于疾病。
和卜大爷一样,马二爷也膝下无子,大婆子生下两个闺女,都出阁了;三年前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连闺女也没生出来,马二爷没入洞房便瞅空悄悄和卜守茹说,要卜守茹给他生个儿。
卜守茹觉着好笑:六十二岁的老东西还想要儿,真个是痴人梦语!不说老东西不行了,就是行她也不替他生,她生儿只能生巴哥哥的。
洞房之夜更让卜守茹恶心。
拖着花白小辫的马二爷,就像他的小辫那么不经事,弄了大半晌也没能破了她的身。却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还喘个不息。
卜守茹瞅着马二爷想,就这种没用的老东西,也能斗败她爹么?
真是可笑!
爹可笑!
马二爷也可笑!
这两个无赖都不配掌管石城里八十二家轿号,从今日开始,他们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在床上就和马二爷谈开了价,要马二爷给她十家轿号。
马二爷说:“我供你吃,供你喝,你还要轿号干啥?”
卜守茹道:“赚我的私房钱。”
马二爷说:“你的私房我给。”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靠不住。你都这一把年纪了,哪日腿一蹬,谁养我老?”
马二爷道:“你别想骗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帮你爹,我十家轿号给了你,就是给了你爹……”
卜守茹咯咯疯笑起来,笑出了泪:“真难为你还过了这么多桥!连我摆在脸面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给你做小,那爹还叫爹么?我会去帮他么?就是你去帮他,我也不会帮的。”
马二爷疑道:“不帮他,你咋就愿进我的门?”
卜守茹收了脸上的笑:“进你的门是为我自个儿,城西那三十六家轿号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卖给你的身价!你听明白了么?回门那日,我就把这乡巴佬送回乡下去,这城里没他的事做了!”
马二爷大惊,惊后便喜,连连道:“好,好,你要真能这么着,我……我给你十五家轿号!”
卜守茹头一点:“那就说定了。”
马二爷想想又不放心:“你……你不会骗我吧?”
卜守茹道:“我骗你做啥?三日之后,你若在城里再见着我爹,唯我是问。只不过你也得想清了,答应给我十五家轿号会悔么?我可是要让麻五爷做干证的。”
马二爷说:“我悔啥?你人都进了马家的门,你的还不都是我的?这一来全城的轿号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这你错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马家没关系!”
马二爷说:“别扯了,你一个女人家,能管好那么多轿号?”
卜守茹道:“你别忘了,我是在轿号长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让仇三爷替我管着。”
马二爷打着哈哈,敷衍说:“算了,就我给你管着吧,仇三爷终是外人,靠不住的,你姑奶奶只等着使银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绝了:“我的就是我的,我宁肯不要你答应的十五家轿号,也不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给我使坏,别怨我和你拼命!为轿号,我……我是敢拼命的!你得清楚这一点!”
马二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认真的,想了半天,终于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上来问:“说清楚,那十五家轿号你还给不给?”
马二爷不敢说不给,只道:“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灭了灯,背对着马二爷说:“好,你好生想吧,我睡了,想通了就别悔,我最讨厌大老爷们说话不作数。”
马二爷不想睡,又呼呼喘着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把马二爷往身下推,差点把马二爷推下了床。
马二爷是爷字号人物,一辈子睡过的女人多了,哪见过这事?火透了,掐着卜守茹的大腿根骂:“你这贱货!臭X!你爹都不是爷的对手,你还想用你那臭X治爷呀?做梦吧!”
卜守茹也抓住马二爷的腿根叫:“老王八头,我不治你,你来呀,你可有那本事呀!你只能做舔我臭X的狗!”
马二爷被抓得很疼,先松了手。
卜守茹也松了手。
都裸着身子,相互提防着,又僵了好一会儿。
马二爷没僵过卜守茹,软了,先是尴尬地笑,继而,又吭吭呛呛流了泪,说是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债,只怕得用老命偿还了。
最后,马二爷认输了,从未臣服过任何女人的马二爷,在他六十二岁的洞房之夜臣服了卜守茹,当场立了字据,把观前街的六家轿号,和分布于状元胡同一带的九家轿号作为私房钱的来源,一并齐送给了卜守茹。
这十五家轿号是卜大爷靠阴谋和蛮力都没得到的。
这夜对卜守茹来说意义非凡,它确立了卜守茹和马二爷未来的关系,也在马家建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
抓着那张字据,躺在床上承受着马二爷无能的蹂躏,卜守茹泪水直流,浸湿了绣花枕头。
卜守茹流着泪想,马二爷没准还会变卦,为防万一,明个儿一早就得去见麻五爷,让麻五爷当着马二爷的面也盖上手模画上押。
又想,还要给麻五爷说清,西城三十六家轿号也是她的了,五爷得帮她把那个乡巴佬的爹赶走,日后更得多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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