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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面上阳光灿烂,这里是省城最繁华的一段路,不远处就是商业街,人群熙攘,往来穿梭,两个穿着军裤的男人在其中显得格外的不协调。
王刚有些犹豫了,他甚至有些无奈地看着史大斌。史大斌的脑袋上都是细密的汗珠,王刚也是一样。一个团长,一个士兵,两人身穿便装,在省城繁华的大街上手足无措。
“团长。”史大斌站在路旁的树下轻轻喊了一声。
有委屈,有难过,光斑透过阔叶洒在史大斌的脸上,这声音几乎是一种哀求。
却不知道是在哀求什么。
王刚看着眼前的兵,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终于——
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医院走去。
张春江床边的女人看到进来的两个陌生人提着水果,有些犹豫:“你们是?”
“我们是驻县里的部队,来看看张书记。”王刚硬挤出一丝笑,身后的史大斌也跟着讪笑。
“噢,”女人起身让座,又去摇醒张春江,“老张,部队上的人来看你了……”
张春江其实已经醒了,慢慢坐了起来:“请坐,请坐……你们是?”
“我们是预备役炮兵团的,”王刚笑得有些尴尬,“前一段去县里找过您,运气不好,没碰上……”
“噢,欢迎欢迎,”张春江的声音很小,简直是气若游丝,“唉,父母官忙啊,这一病不知道还能不能起来……”
“团里商量着来看看书记,这是咱们团的一点心意……”王刚的假笑要在脸上挂不住了。
“客气客气,还这么破费……其实县里、部队上,都不富裕,不要花钱在这个上面啊……”
王刚看了一眼放在地上的水果:“张书记,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想跟您提这个事儿……”
“嗯?”张春江半躺着,眼睛也半睁半闭。
“咱们团刚建起来,预备役和以往不一样,要依靠地方的力量建设,部队给咱们团下了任务,现在刚起步,很多方面都需要资金投入,我们做了个预算,想请书记给看看……”
“部队给你们下了任务,地方上也有任务啊,不是我们不重视武装工作,地方上实在是有自己的困难。”张春江讲话的声音有些刺耳。
“我们知道,都困难,可是咱们团里现在如果再得不到地方支持,没有经费下来,吃饭,编兵,组织训练都成问题,还是请书记帮忙想想办法……”
王刚低着脑袋,嘴里的话机械地颠来倒去,手插在口袋里反复捏着那张写着预算草稿的纸,心里在犹豫什么时候拿出来,面上却像做了错事在检讨,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了后来,简直要凑上前去才能听清他说些什么。
史大斌在后边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服。
王刚抬起头一看,张春江居然又睡过去了。
顿时脸臊得通红。
张春江的女人也不好意思了,赔着笑脸:“首长你看……不好意思……”
“啊,没事儿没事儿,”王刚讪讪地笑,“张书记先好好休息,我们回头再来看他……”说着,带着史大斌,赔着笑脸,倒退着出了门。
门口的小护士端着药盘给他们让路。小护士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史大斌和这个中年男人擦身而过,她不明白,别人来看这个12床都是拎着大包小包,笑着来笑着走,宾主尽欢,为什么这两个人拎着略显寒酸水果来,走的时候,那个中年人却眼眶通红。
王刚的脚步匆匆,几乎是夺路而逃地飞奔出医院,在医院门口的一个冷饮车前,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来,手忙脚乱地掏出兜里的那张预算塞进嘴里,使劲咬住了这张写满钢笔字的信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却再也止不住地滴落在袖口上。
史大斌追出来,站在边上,手足无措。
边上卖冷饮的老头同情地看了这两个穿着半截军裤的人一眼,只是轻轻地摇头叹气——他虽然并不知道这两人为啥这样,但在医院门口,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这般悲伤也已经习惯了。
史大斌弯下腰蹲在了王刚旁边:“团长,团长,您别这样……咱们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县里不给钱,咱们找省军区要,找大军区要,找省里要……团长,你别难受……”
王刚奋力地摇摇头,努力止住了哭声。
史大斌把王刚搀在院门口的小花坛上坐下,嘴里还在不停地安慰:“团长,没事儿,地方上不支持,咱们再想办法,活人不能叫尿憋死……”
午后的阳光洒在医院门前,王刚埋着脑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军队,信念,牺牲,尊严,这些有关信仰的词汇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在渐渐走向崩塌。
史大斌在一边笨嘴拙舌地劝慰,把自己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两瓶汽水伸到了史大斌的眼前。
史大斌抬头一看,是卖冷饮的老头,看着他们俩的眼神里有同情也有关爱:“来两瓶不?喝了水,想通了,自己还得好好过下去。”
史大斌接过汽水,要掏钱,给王刚把手按下去了。
王刚掏钱付了账,史大斌把插着吸管的汽水伸到他跟前。
王刚接过来,另一只手在腿上努力把刚才那张预算展平,他已经止住了悲伤,眼神里空落落的。
医院门前的马路上,人流如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希望和方向。没有人注意路边两个穿着便装和军裤的男人,一脸狼狈和失落地坐在小花坛上喝汽水。
王刚茫然地抬起了头,看着街景,突然间,心头猛跳两下,一时间愣着不动,几乎痴了。
在省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自己昔日的妻子正挽着一个男人缓缓地穿过,她穿着比当年更漂亮的衣服,脸上的笑容透着甜蜜和满足。而我,除了衣服浸满汗水,心中万般委屈,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这让一向骄傲的我顿时觉得自惭形秽,对信仰的怀疑,第一次排山倒海地奔涌而出——我还记得陈海波、侯风林、穆青,记得O师,记得S集团军,记得203团,记得董存瑞班……
我一直在努力做个好兵,但是现在,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到头了,进行不下去了。解放军不再需要我了,作为第二梯队的预备役——等到我们上战场,恐怕已经是最后一滴血了。
这一天,我看见了我的前妻,我想起了我在军校的时候认识她请假和她骑车去公园玩的情景;我想起了她无数次哀求我调离部队的情景;夕阳之下,我在她家楼下挥手向她告别;清晨出发,她默默地为我准备好早餐和行囊……
可现在——
我飞快地把头扭向身后,不想让她看见——在她心目中,我一定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解放军少壮军官,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半军半民,堵在医院门口向人可怜巴巴地要钱呢。
心中一阵凄然,那个背影也渐渐走远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史大斌疑惑地看着我:“团长,你真的没事儿吧?刚才又怎么了?”
王刚眨了眨眼睛,擦掉了最后一滴泪水:“没事儿,沙子眯了眼睛。喝完汽水,咱们走吧。”
夜里。
老警察带着邓海治安强化巡逻。
“师傅,给我讲讲你当警察的段子呗。”邓海逛得有点无聊。
“小伙子想听啥?抓嫖扫黄?”
“嘿嘿,开玩笑,师傅讲讲你抓人的事儿,您肯定办过大案子……”
“咳,”老警察一边走路一边叹气,“年轻人啊,教了多少次都不信,什么叫人民警察,光想着抓人,你看看咱们公安局的宣传画里,有几个是抓贼的,又有几个是扶老大爷过马路,给小朋友送回家的?”
“那您今晚上出来还带着枪……”邓海有点不服气,“上次解救行动不给我子弹,今天巡逻把枪带上了,还两个夹,您可真够心黑的。”
“知道能不带当然不带,带了是累赘;可大半夜出来,你知道遇上什么人物?教训那小伙子,当年我要是带了枪,也不至于……”老警察发现自己上了当,气哼哼地看了邓海一眼,加快了步子。
“嘿嘿,师傅等等我,”邓海讪笑着追上来,“您这是去哪儿啊?”
“看见前边的灯没有?”老警察指着30米远处的一户人家,窗户亮着灯,老警察的手电照过去,依稀可见门楣上钉着一块红色的小铁牌。
邓海用手电筒指了指:“那家是军属?”
“烈属!”
老警察叹了口气:“就是咱们早上吃饭,卖豆腐脑的老太太。就一个儿子,死在前线了……咳……”
“一把年纪还是烈属,出来摆摊?民政的干啥吃去了?”
“谁知道,可能家里还有困难吧,附近人都知道这老太太抠门,”老警察叹气,“儿子没了,不知道还要钱干啥用。这片的警察路过,都会去看看,看有啥能帮忙的不。”
“以后摆摊给我遇见,我也多帮帮她。”邓海摇头叹气地去敲门。
“谁啊?”屋里在问。
“大娘,警察,来看看您。”邓海一边说着,一边想起来师傅教他的,赶紧打开了手电筒,从下边往上照着自己,好让开门的人看清楚自己帽子上的警徽。
但是邓海忘记,师傅教他的,是从头上往下照着帽徽,他嫌费劲,直接从胸口往脑袋上打光。日常的光线,不论日光或是灯光,照人都是从上往下,这样的形象已经在人脑中形成了定势,而但凡有人从下往上打光照着脸部,夜间猛然看去,肯定是说不出的诡异和阴森。
邓海看不着自己的样,看见门开了,还龇牙笑了笑。
里边传出一个女人的惊叫。
开门的不是老太太,而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南方人。身后的女人一声惊叫,他也吓了一跳,眼前正是邓海的鬼脸,等反应过来,第一个举动就是一个重拳打在邓海的下巴颏上。
根本来不及躲闪,邓海整个人几乎往后翻了个跟头栽倒,手电筒也甩出去一丈远。门里偷袭的人不等邓海落地,飞身就蹦出来一把攥住了邓海的领子,左手高高举起,眼看又是一个后手重拳。
跟在身后的老警察看见眼前突生变故,从腰间提出击锤早已扳倒的五四手枪,在腰间的皮带上飞快地蹭了一下子弹上膛,紧紧顶住袭击者的肋下:“公安局的!别动!”
那人的左手一下僵持在空中,随即软绵绵地放下,老警察刚一放松,那人的左手飞快地在肋下的手枪上一捋,套筒轻轻地往后坐了一点,随即被他紧紧握住。
老警察大吃一惊,套筒这一点移动,已经破坏了枪的闭锁状态,再扣扳机,已经不能击发了。
那人轻轻地松开邓海,一只手掰着枪,一边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从枪口前挪开,等到完全安全了,才松开枪,把双手叉开举起来:“误会,误会……”
老警察心有余悸地把枪收好,邓海也爬起来,嘴唇已经出血了:“你什么人啊,警察都敢打,得亏哥们儿练过,不然一拳得给你打晕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屁股上的手铐摔出来了,“先把自己锁上……”
“误会,误会,你刚才的鬼脸太吓人了……”四川口音的椒盐普通话,那人低头捡起手铐,给自己扣上,在路灯下缓缓抬起头。
居然是穆青。
屋里的女人出来了,不知所措地杵着,都忘了求情。
老警察一见这情景,心也放下了:“你是哪儿人哪?功夫不错么!练过?”
“当过兵。”那人被锁着双手,打了个躬,勉强笑了笑。
“手可以放下来了,别举着,误会,误会,一会儿给你开,”老警察一边捏着邓海的脸检查伤,一边扭头问,“打过仗?”
那人的眼光一下黯淡了下来:“我和媳妇是代牺牲战友来照顾他妈妈的。”
老警察的动作停住了,邓海也傻了,愣在原地。
穆青站在路灯下,低着头,一声不吭。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里摸了出来,靠着门框站住了。
屋里,灯下的小柜子上,摆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年轻的陈海波在照片里笑,笑容单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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