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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侦察兵的字典里,“上”是一个特殊的动词。
它可能意味着艳阳高照,军歌奏鸣,红旗招展,美酒壮行;也可能是这次六个人的隐蔽出击——不到一个班的兵力。
王刚和侯风林是在晚饭后被秘密通知的,集合地点是在办公区临时腾出来的一间小房子里,里边摆着两张并在一块儿的八仙桌,上边摆着纸、笔和几包红塔山。
接到通知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文书领进来,到齐了,六个。
文书开始对着手里的名单数人头,数完了没错,简单地说了一句,今晚就要上了,桌上有信纸和笔,有啥要交代的,先写着吧,有备无患。
不能说房里的六个人毫无准备,但听见确凿的消息下来,还是有点发蒙。
文书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把门带上离开了。
屋里的还没缓过气,门又“吱呀”一声给人推开,探出文书的半边身子,轻轻地指了指手表,意思是只有半个小时。
王刚看了看表,狠下心拿起了笔,手有点抖,使劲儿稳了稳,拧开笔帽,在纸上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始写。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侯风林最后拿笔,嘴里念念有词,一只手飞快地写字,一只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拆烟出来,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王刚写好了,开始往封套里塞,才看到侯风林面前已经塞好了一个信封,而他还在写第二封。
边上也有其他的兵写完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等。
王刚把烟盒递给他,他只是摇头:“谢谢。”
“四川人?”王刚问。
“泸州的,穆青。”穆青说这个话的时候,瞟了一眼边上的侯风林,此时后者已经写完了第二封信,正在拧笔帽。
“我叫王刚——”王刚冲穆青伸出了手,穆青有点羞涩地笑了,一边握手,一边指着侯风林:“我也是F军的,和风林是好兄弟。”
侯风林没有搭话,只是在看自己的第二封信。一边看,一边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烟取出来,叼在嘴里,不急着点燃。
还有两个兵在写信,王刚和穆青在房里扫了一圈,没说话。
侯风林看完了信,拿出火柴擦着了,却不急着点烟,而是把手里的信纸给点了。王刚以为他昏了头,伸手要去拦,却给身边的穆青抓住了——侯风林继续拿着带火的信纸,冲着王刚和穆青挤出一丝苦笑——表情很难看。
等到信纸全部烧光了,侯风林才小心翼翼地把灰在地上用脚搓散,这才点着嘴里的烟,手还在发抖,点了几次才点着,看了一眼手表,说:“已经过30分钟了。”
已经过了规定的时间,文书还没有来。
“我是戴罪立功来的,”侯风林看着王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着王刚疑惑的眼神,侯风林犹豫了一下,“排长,我是戴罪立功来的,这次如果要扛炸药包……”
“风林,别说这个,”穆青打断了他,“上了战场都是生死弟兄。”
“不行,”侯风林很执拗,“这次我做好了死的准备。”
两个还在写信的兵听见他说话,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疑惑地互相瞧瞧,一个年轻的兵突然插了一句:“那如果被俘呢?”
“我们不能被俘。”这是另外一个兵。
“对,”侯风林苦涩地笑道,“到时候,会有人帮你的。”
两个兵登时闷住了。
侯风林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地说,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以前没机会和你们说,我和其他骨干不一样,我是犯了错误,来前线戴罪立功的……”
那次出发前,侯风林终于没忍住给我说他的事。因为大家刚写了遗书的缘故,每个人心里都七上八下,五味杂陈,侯风林讲得颠三倒四,我也没有心情去多问。直到任务结束,我回来了,才陆陆续续从其他的渠道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文山前指的参谋们下前线部队办事,往来就几条线,有时在老乡家里借宿,其中有人和老乡家的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那个女人是定了亲的,男方知道以后找到部队,保卫部门开始查,查到了侯风林头上。这算是破坏群众纪律,侯风林因此受了处分。
有人说,就是因为这个把他发到前线戴罪立功,也有人说,是他自己要求来前线的,因为在原单位没法做人了。
侯风林的声音变得很低沉,絮絮叨叨开始讲他的事,穆青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算是安慰,还想说点什么,门“吱呀”一声给人推开了,文书走了进来。
王刚看了看表,三十五分钟。
这时候,剩下的两个兵里有一个人已经写完了,塞好了信,轻轻擦了擦眼角,在信封上端端正正写下了三个字:
“妈妈收。”
文书收了一圈信,走到他跟前,拿起信封一看,眼圈红了。那个兵也发现不对了,赶紧把信抽出来,重新装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完了拿起刚才写错的信封要撕,被文书一把拦住了。
文书小心地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写着“妈妈收”的信封,在桌上仔细地展平了,又把那个兵的信瓤子重新掏出来,塞进这个信封里,仔细地叠出一个细细的边角,再把写了地址的信封套在了外边。
只剩下最后一个兵了,他已经写了三张信纸,还在拼命地写。他好像能感到文书就站在他身边,头也不抬地苦苦哀求:“文书文书,再等等,再等等……我还有话没写上……”
声音里带着哭腔。
文书没有说话,默默站着。
那个兵终于写完了,看着文书把信纸从手指尖抽走,塞进信封,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轻轻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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