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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牡丹出去得很早。她告诉母亲和妹妹说和一个男人有约会。素馨注意看她,她穿了一件旧印花布上衣和裤子,故意的开玩笑把头发改梳成辫子。
素馨问:“他是谁?”
牡丹说:“不能告诉你──我就出去。我也许回来很晚。”
母亲很不放心,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牡丹说:“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嘛。我若回来,自然我就回来了。若不回来,不用等我吃晚饭。这话还不清楚吗?”
素馨带有几分讽刺说:“很清楚了,我的姐姐。”
母亲还是以狐疑而湿润的眼睛望着。牡丹说:“妈,难道我什么事都要说个一清二白?难道我没有自由吗?”
母亲说:“谁也没说不许你有自由哇。”在上等社会的家庭里,未婚的女儿若不经母亲知道到何处去,是不许出去的。但是牡丹却是个寡妇。
牡丹又说:“好吧,妈。我去见的是个男人,不是个小姐。”
母亲说:“我也并没说什么。可是,孩子,你可别再莽撞。孟嘉不久就回来的。”
“妈,我自己也还没拿定主意。”
牡丹快步走向前院就出去了。
素馨说:“这就怪了,她昨天晚上回来时,我看见她脸上发红。吃晚饭的时候,她一直自己笑,她倒想遮掩。可是她今天这么个打扮去见个男人!我相信她现在是有所行动,一定。”
母亲说:“这一次我不能让她乱跑,不然会再自己遇到麻烦。你和我和孟嘉一定要照顾她。她若喜欢那个男人,我们在她父亲知道以前,先要相一相,然后我们才能答应。”
素馨说:“孟嘉走以前说她也许再和傅南涛见面儿。”
因为她母亲从来没听说傅南涛这个名字,所以她问:“傅南涛是谁?你见过他吗?他长的怎么样?”
素馨说:“我从来没见过。实际上,直到我看见姐姐的日记,我才知道这个名字。我知道的就是,姐姐厌烦了孟嘉之后,就老出去见这个人。姓傅的是毽子会的会员,还是个打拳的。”
“打拳的?这是开什么玩笑哇?”
素馨又说:“我不知道。他后来坐了监,孟嘉料想他已经出狱了。”
“为什么坐监呢?”母亲脸上显得好害怕。
“因为杀了他太太,我听说,是个意外。我们原先也没留意,后来孟嘉从报上看见,说他受审之后,判了一年半的徒刑。他并没存心要杀人,因为俩人揪打,女人自己撞在铁床的尖柱子上了。”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
“她不会说的。”
母亲越来越焦虑。
母亲又问:“那个人的家庭情形怎么样?”
“我们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在东四牌楼,傅南涛雇了一辆马车正在等着。他和牡丹是同时彼此看见的,当即喊着打招呼。傅南涛的脸上那么喜气洋洋的。
两年前,他们常在酒馆里,戏院里相见,有时候在露天的地方。现在傅南涛提议坐马车到玉河去玩。
牡丹很爽快的说:“随便你说吧。”
她进了马车,二人坐好之后,她向南涛打量了一下儿,因为她的确对这个男人不太了解。她过去不曾,而现在也不能像爱安德年和孟嘉那样儿爱他。但是他有那么诚实爽快的外貌,而牡丹又爱他那雪白的牙,年轻率直的笑容,还有那肌肉结实的体格。牡丹的确很喜欢他,因为牡丹记得他们过去一块儿玩耍得很开心。他踢毽子踢得好美,他能练斯文优美的太极拳。他总是使人觉得快乐,觉得有兴致。他能喝酒,能打牌,甚至也能像玩牌高手耍那些花样儿。有一天,牡丹问他:“也有什么你不能做的吗?”他曾经回答说:“有两件事:我一不抽大烟,二不赌钱。这不是我干的。噢,还有。”他想了一下儿又说:“我不能读书写文章──就是说,在这一方面我不怎么高明。我能看墙壁上的海报儿和房地契,还会自己签名。我没好好儿的上过学,但是我是个正直诚实的人。”
牡丹曾经大笑,因为他说得太对了。她记得他很方正,又有点儿守财奴气。这是由付账后他细算找回的零钱时看出来的。他对钱数很认真。他绝不肯上当吃亏,但是他也绝不占人家便宜。有一次,他发现酒馆儿结账时给他算多了。他大发雷霆,找到柜台,手拍着桌子要把钱数改过来。可是在另一方面,人家找零钱时多付了他五个铜钱,他也一定要退还人家。牡丹今天打算再多了解他一点儿。
南涛告诉牡丹说:“今天咱们到玉河去划船,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儿,像个游泳池,又美又清静(牡丹知道他喜爱空旷地方和野外的空气,这和学者文人大不相同)。”后来他又说:“在回来的时候,我们顺便去看看我的房子地。”
“你还有房子有地?”牡丹这样问他,对他越来越感兴趣。
“是啊,我是个庄稼人,我的田地靠近海淀。”
“可是我看你老是在城里头。”
“城里我有一个铺子,卖米卖煤球儿,卖劈柴木炭,在西直门里。”
“谁住在田庄上?你坐监时谁给你照顾呢?”
“我有个外甥,还雇有长工。我们养鸡、鸭、鹅,还有六七只羊。我要你看看我那片房子地。”
“只有你外甥,此外就没有别人了吗?”
“对。我太太既然不在了,我也不常回去。”
南涛把他的一只大手放在牡丹的大腿上摸索。
牡丹现在真是要估计一下儿这个男人,于是又问他:“你坐监的时候真想我吗?”
“除你之外,我什么也不想。我想到出来之后找不到你就害怕。我连你的住址都没有。”
牡丹身子往后一靠,任凭头随着马车的隆隆的声音左右摇动。这时心里不断的想。她觉得南涛的一只手偷偷儿在她的背后摸索,她轻轻动了一下儿。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竟有一种悲伤之感。南涛要去吻她,她很不安的躲了一躲,说:“不要!”
她怎么能真正知道自己爱这么个男人呢?但是说也怪,她却喜欢他,过去也一直喜欢他。这种矛盾的想法一直在心头扰攘不休,直到他们的马车出了西直门的城圈子。城圈子就是城门外另一层高城墙把那城门围绕起来的一片空地,原来是做围困敌人之用的。西直门外的大路通到颐和园,又宽阔又整齐,两旁是杨柳夹道。马车开过了洋车和骑驴的人。他们不久就穿过海淀的街道,海淀是西直门外两里地远的一个生意繁荣的郊区小市镇,南涛指着远处一片地说:“就在那儿!我的地就在那儿──离村子不远。走吧,去看看。”他说着就拉住牡丹的手说:“咱们坐到前头去。”
牡丹说:“什么?”因为南涛的言谈举动老是使牡丹感到新奇意外。
南涛说:“这一带乡间很美,让我来赶车,车夫若愿意,他就坐在车里头,在里头太憋闷。”
牡丹懒洋洋的嘻嘻的笑。她觉得这个男人倒是老能逗得她欢笑。
南涛在那有车篷的车里头敲马车的窗子。
他喊:“嘿,停一下儿。”
车夫向下一看,看见他由车窗里露出的脸。
南涛说:“把车停一停。”
车夫照办,南涛说:“你下来,我来赶车。我和姑娘坐在上头去。”
“你能赶吗?”
“你看看吧。”
南涛和牡丹坐在赶车的坐位上之后,南涛把马缰绳接到手里,舌头喀喀响了一声,慢慢催马前进。牡丹觉得微风拂面。
牡丹说:“由这儿看,风光又大为不同。”
“当然,这就好像骑马一样,是由高往下看。感觉到很舒服。你骑不骑马?”
“当然不。”
南涛很内行的把马缰绳一拉,马就立刻慢跑起来。等他把鞭子清脆的打了两声,那匹马果然遵照记号儿快跑起来。大道上的远景迅速变化;偶尔有杨柳长长的垂丝轻轻拂在他们的脸上。
过了海淀半里地,他们看见长长的一段石头铺的路。南涛用北方人赶车的一声:“嗒!儿儿!屋喝!”马更跑快了。南涛自己乐不可支。
南涛说:“扶住栏杆儿。”他说着大笑。又说:“把你的左胳膊搂着我。你不嫌太快吧?”
牡丹说:“不。你很会赶车啊。”
南涛的笑脸发着光亮,眼睛看着道路。前面有一个农夫拉着一车东西。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很熟练的把车微微一转开过去。他说:“你想,一个月以前我还坐监,而现在和你坐着马车在野外跑!”
不久之后,他们离开了大路,横过一片田野。他指着大概三百尺以外一带树阴遮盖的地方说:“就在那儿,那儿有几只小船出租。我很爱这个地方儿。”
这时候牡丹不再想自己的心事。她也和南涛一样兴奋起来,风光一变,十分快乐。
沿岸有一段六尺高的长树篱,挡住那平静的小溪。
南涛说:“过去西太后老佛爷常到这儿来,所以这个地方儿才这么隐密。现在她有了新盖的颐和园,这个地方儿就公开了。但是知道的人很少。”
他们下了马车,到了小溪岸上。他们右边儿是一个很长的船码头,油漆已经褪色而渐渐糟朽。十二只小船拴在码头上,油漆已经剥落。
牡丹问那个唯一看守船的人:“水里有鱼没有?”
“不多,只是小鱼儿。”
牡丹说:“我爱钓鱼。”
这是年初,还没有别的游人。
他们租了一只船,荡桨划了出去。南涛拿着桨,牡丹坐在他对面,辫子垂在肩膀前头。小船儿慢慢向前滑动。牡丹拿出一根烟,开始抽烟。偶尔从树叶中飞出一只白鹭,拍动了白翅膀儿,映衬着碧蓝的天空,悠然飞去。小鸟儿钻进水里去觅食,不停的急促的叫声,振动幽静的空气。牡丹觉得快乐极了。
牡丹喷出团团的烟,她说:“这太美了。”
南涛说:“我要让你看看乡间生活的样子。”
“咱们若能在这儿钓鱼,多么好!”
“真糟糕。我原先没想到。若知道就带鱼竿儿来了。这儿只有小鲈鱼,五六寸长。”
牡丹很愉快的说:“没关系。在这儿这么过一下午真好,钓到鱼钓不到鱼倒没有什么。带着一本书,一包香烟,一个泥壶火炉子好沏茶,真是美不可言。”
“带书对我没用。即使我能看书,我的眼睛也只忙着看你,哪能看一会儿书呢?我不知道书里都说些什么。我想,只是说啊说啊的。你看看这一片乡间,为什么做文章的人不放下笔来这儿生活呢?”
牡丹并没听他说话。她正用一个手指头在水上划,低着头看波纹往船上打。偶尔向傅南涛瞟一眼,发觉他正向后看她,流露着渴慕喜爱。她的心里呆呆的;不是爱情充溢而怦怦的跳,而是痒痒的蠕动,倒也舒服。
南涛问:“牡丹,告诉我,你爱我不爱?你若说你爱我,那我成了天下最快乐的人了。”
“我不知道。”
“你能不能爱我一点儿?只要一点儿点儿。今天下午我带你去看我的房子。你若爱我,我们以后就能天天儿这么一块儿过日子了。”
牡丹说:“我若不喜欢你,我就不会跟你出来。你现在是不是向我求婚呢?”
“那还有什么别的?”他的手一松,船桨随水飘走了。他说:“昨儿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我并不是念书的人。你呢──我想你的家庭一定很高尚。我能不能抱这个希望?”
牡丹不敢立刻决定。她说:“我喜欢你──很喜欢。但是你得给我一段工夫想想。”
“我知道,你要得到父母许可才行。你父母还都在吧?”
“是啊。我还有一个妹丈,在北京我们家,他是一家之主。”
“你妹丈是谁?”
“就是我妹妹的丈夫,他就是梁翰林。我得和他商量。”
翰林这个名称是处处儿响亮,甚至市井的普通人,不会念书不能写字的人听见了,都肃然起敬。
“什么?你说翰林?”
“是啊,梁翰林……怎么了?”
发现这种情形,南涛几乎吓呆了,一直几分钟没说话。
傅南涛操作起来显得满能干的样子,他用一个桨把船划向岸去,岸边的菅茅长有一尺高。南涛说:“我知道这儿有一个很美的地方儿。”慢慢把船靠近岸边,他说:“来。”就伸出一只手一句话也没说,把牡丹抱起来,走了十几步,才把她放在一片草地上。他好像对这个地方知道得很清楚。是在一片树林中,四周围有矮树丛生。南涛那健壮的肉体显得红而润,他开始脱去上衣和贴身的小褂儿。
牡丹感觉到是落入了圈套儿,可是看见南涛圆挺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儿和棕色的皮肤在太阳光里发出光亮,又不由得着迷。南涛走过来,坐在牡丹身旁的草地上。
牡丹低声问他:“你不觉得冷吗?”
南涛兴致勃勃的说:“不冷,一点儿也不。”
牡丹把一个手指头,以爱慕的心情在南涛的胸膛和胳膊上一划,觉得内心有点儿软弱昏晕。南涛的眼睛望着她,洋洋得意的大笑着把胳膊上的肌肉绷起来,就好像一只雄孔雀本能般的炫耀美丽的羽毛一样。他的脸上的肌肉英俊而结实。
“你要不要看我给你打一趟太极拳?”
太极拳实际上是一种柔软体操,基本是缓慢而圆的动作,在调谐匀整的节奏中控制着呼吸。他的手、腕子、胳膊随时保持轻松,他低头、蹲下、立直、再扭转,腿也是做同样优美轻松的动作,与上身的极慢动作相配合,和猫的弯曲优美的动作极相似。在太阳光里,牡丹细看着他扭转身子,成为谐和跳动的回旋动作。头、颈、肩、腿,随时都保持谐和一致。并不猛烈冲打,只是缓慢的渐渐伸出胳膊,并不是猛踢,而是缓慢,很难的平衡着,渐渐提起一条腿来。其美观之处完全来自慢动作的优雅和轻松,若叫做“猫舞”,也未尝不可。
南涛突然停止,丝毫不喘气。他问牡丹:“怎么样?”
牡丹微笑说:“太好了。”
南涛说:“这是最好的运动。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就练太极拳。一定要在早晨,在空旷的地方练,好吸新鲜空气。”
南涛又躺下去,把牡丹拉到他身边,牡丹就把头枕在南涛健壮的胸膛上;南涛的手在牡丹身上到处摸,在背上摸,在肩膀儿上摸,上上下下的摸着挑逗她,胳肢她,但是同时又使她感到舒服。他听到牡丹加速的喘息。
牡丹抬起头来向着他,看见他那闪亮雪白的牙,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嫁给他。
头脑不能解决的事,身体凭着本能简简单单的就解决了。由原始丛林时代到今天,调情和交配在基本形式上,并没有什么改变。牡丹现在可能会像一个古代的老诗人,也唱出了这样的文句:“他的脸儿赛朝阳,他的腰肢力量强,我要为他生儿女,我的脸上有荣光。”
事后,她嫣然一笑说:“南涛,刚才你还真有本事啊。”
南涛回答说:“你也不弱。”
牡丹把南涛里面的小褂儿给他盖上胸膛,好免得他着凉。
南涛说:“我不用。”
二人吃了一顿野餐,用树枝子干叶子点火烧水沏的茶,饭后,二人离开此地。牡丹觉得对这个老实忠厚有趣的青年人很满意。在回城的路途中,一直沉思不已,几乎没看到什么风景。
他们到了南涛的田园,她看见的一切,无不令她高兴,那住宅尤其引起她的兴趣。那一共是五间屋子,坐落在一亩半的田地上。嘎嘎乱叫的鹅鸭各处跑。几只黑羊正在篱笆下吃草,是用长绳子拴在一根桩子上,这样就不致于吃了菜园子的青菜。南涛说以前这是一个太监的房子,在附近一位王爷家伺候了一辈子,现在已然退休了。房子是普通农家的房子,一间耳房是敞开的,是储存干草柴火的地方。已经多年没有粉刷。由于日晒雨打,没经油漆的木头部分,已经成为干枯的灰棕色。
那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才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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