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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杳垂着头,鸦羽似的睫毛遮盖住所有的情绪。
她不知道沈明衿会不会恨自己。
过去也好,未来也罢,恨这个词都太重,好比眼前这杯茶,入口微苦,但回甘极佳,沈明衿就是这样,越是觉得他苦,回味过来时,就是甜的。她希望他过得比她好,过得比她幸福,即便很多时候,她都被嫉妒和不甘裹挟。
周围云雾缭绕,清净幽静,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云层投射在院子里。沈明衿陪有福玩了会儿,就将它拴在门口的木桩上,脱了鞋走进来,走到桌前坐下。
李文寒照样给他倒了杯温茶。
室内温馨,只有燃烧炉火的爆破声传来,李文寒添了些茶叶,看着沈明衿说:“哦,对了,那个翡翠玉雕,说是上个世纪赵麟的作品,你觉得有几分真?”
“赵麟作品大多以花草为意,雕的是小家碧玉,活色生香,您家里的那个翡翠玉雕,多采用圆雕、浮雕等玉雕工艺,要说真,没见过赵麟遗留下来的作品有这种恢弘大气,要说假,翡翠品质倒是不错。”他喝了口茶水,“我想是现代工艺仿照。”
李文寒看着沈明衿的眼神总是不吝欣赏。
沈明衿不是专业的珠宝玉石专家,他每年投在这一块的钱比起他投在其他地方要低很多,可就是这样在他们眼里看来的‘门外汉’,说起珠宝玉石来,不知道比专业的人要厉害。
“不错,确实是现代工艺仿照。”李文寒给他添了杯水,“你们说说,这么难遇见的地方都能遇上,要不你们俩今天就在这里住一晚,陪陪我这个半老头子。”
“……”
“……”
沈明衿端起面前的杯子,深邃的目光没有半分情绪,良久,才回了一句:“好。”
而宋清杳却望向院子里的有福。
它趴在地上,时不时舔着爪子,娇憨可爱。
她心里清楚,以后再遇有福的机会少之又少,也许今天过后,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于是默默的点头:“好。”
李文寒为两人准备了两间房,在二楼靠左连着。
午餐和晚餐都在寺庙吃斋,旁边还有个露天温泉,宋清杳傍晚泡了个澡,舒服得不行,沈明衿则一个下午都在房间里待着,偶尔出来也都是跟李文寒交流珠宝玉石的事,两人遇见也不说话。
通过他们的交谈,宋清杳得知李文寒三年前确确实实检查出了癌症,对于事业如日中天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那会儿,他才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是赚更多的钱?还是拥有更高的地位和权利?在做化疗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会写一篇感悟,无不在痛斥自己在挥霍时间和浪费青春。
后来身体好转,他就在这座寺庙附近盖了一栋房子,每天修身养性,日子过得不如以前,走哪都有人恭维,但确实活得比以前开心了。
宋清杳心中有愧,李文寒待她极好,在校期间如父亲般的照顾她,传道受业解惑,可以说没有他,也就没有往日的风光,如今她不止没有继续干设计师这行,连他生病都未曾回来探望,怎么不算狼心狗肺?
她是个面子薄的人,心中有愧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趁沈明衿不在时,替他捏肩捶腿。
渐渐的,入夜了。
沈明衿坐在房间里的窗前,手里摸着一块青色的翡翠,漆黑深邃的眼眸望着窗外的枫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坐了足足十分钟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他放下手中的翡翠,走到门口开了门。
是李文寒请他下楼品茶,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茶室,就看见本该入睡的宋清杳也在,她泡了澡,皮肤在光照下白得惊人,右手倒着水,将两杯温好的茶水整齐的摆放着。
入座后,沈明衿品了一口茶。
李文寒又添了新的茶叶,换了新的一壶茶水上去,开口说:“我这里有一份珠宝市场策划,你帮着看看?”
沈明衿:“好。”
沈明衿投资珠宝行业时,多与李文寒交流,看一份珠宝市场策划文案没什么不对劲,但这文案的内容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以往李文寒给他的策划案多是成熟,符合当下市场主流,但眼前这份虽然做足了详细的步骤,却能看得出生涩。
他漆黑的眼眸看了看身边的宋清杳。
她垂着头,还在往壶里添茶叶。
目光收回,骨节分明的手翻动着页数,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一杯茶喝完,他把策划书盖上,就评了一个字,“差。”
“怎么个差法?”
沈明衿:“从宏观角度谈珠宝市场,它是从一片空白发展到现在的多彩,从2000年到现在,社会和文化环境影响、技术环境影响,都加速发展了珠宝市场的需求,目前国内发展得好的几家大型珠宝公司,都有自己精细的管理体系,从一个成熟的公司的角度去看一个刚刚起步的小型公司发展,明显是不对的。”
“哪儿不对了?”坐在旁边的宋清杳突然开口。
开完口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连忙改口,“策划文案我看过,还,还挺好的。”
“还挺好?”沈明衿笑着望着她,食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哦,你的挺好就是加强品牌建设和口碑效应?口碑效应我不否认,可你哪里来的品牌建设?你打算创业?”
被他猜中,她闷闷的回:“老师问你,你就说你的。”
沈明衿冷哼一声,身子微微靠在了椅子上,食指还在有意无意的敲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
壶里的水咕咚咕咚的沸腾着,她提起水壶在他杯子里倒了点水。
刚倒下去,沈明衿就说:“像这种微小型创业,源头跟合作商非常重要,在我看来,品牌建设有或者没有都一样,抛开一切不说,这种模式就很适合Condiyion(有条件购买),精简、方便、且保障双方交易。”
“可是Condiyion多数用于上游市场,下游市场谁买得起这么贵的珠宝玉石?”
沈明衿睨她,深邃的眼眸没有半分情绪,“我说了,源头很重要,贵妇圈子里多得是Condiyion交易形式,一颗宝石的成交额高达上亿,你卖三次,差不多就三亿。”
宋清杳一愣,恼羞成怒,“你说就说,你拿我做例子干什么?”
“哦。”他无所谓的回,“反正就这个意思,源头品控有了,一颗宝石,就能回本。”
他在说她。
话里有话。
就不该跟老师说这件事,找什么沈明衿,他嘴里说出来的能是什么好听的话?
气氛僵持了片刻,李文寒突然说:“忘记给你那条狗喂点吃的,我去找点它能吃的,你们先聊。”
室内安静下来。
旁边的茶壶里依旧咕咚咕咚冒着热气,沈明衿也不愿意跟她说话,拿出手机翻看资料。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另外一只手垂放在桌面上。
光照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戒指还反射着光,至于他手腕上的翡翠玉镯已然不见。那双手过分好看,她看了几眼,默默的收回目光。寂静的空间里,相处变成了折磨,她也拿起手机玩,玩着玩着,就翻到了以前的微博小号,里面记载着许多关于沈明衿、关于有福、关于他们的照片。
翻阅了一会,目光不自觉的望向院子里的有福。
有福是沈明衿抱来送给她的礼物,说是礼物,实际上抱回来时两只腿都是瘸的,浑身脏兮兮,一只眼睛还浑浊不清,小小的毛毯比它还大个两三圈,他将它包在毛毯里,站在院子里说:送你的礼物,看起来有点脏,好像还生病了,我得先带它去看看病。
它太瘦了。
吃东西都费劲。
她跟沈明衿两个人就用针管喂食。
喂食的时候,沈明衿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几张纸,上面写着字:有福、福德、旺财、旺旺。
都是又土又有福气的名字。
它似乎看出他的意图,费劲巴拉的把‘有福’那张纸条挠了挠。
从那以后,它就有名字了。
有福实在是有福气,医生说它活不过十天,它硬生生挺过了二十天。
医生说它腿会残疾,半年后它就会走了。
有天她走进房间,看见沈明衿坐在地上抱着有福,深邃的侧脸泛着淡淡的光晕。
在那一刻,她的爱彻底具象化——爱他的温柔,爱他对这个世界的包容,爱他对所有生命都一视同仁,爱他那颗爱她的心。
后来有福好了,她问他,为什么要送一只流浪狗给她。
他抱着她,贴着她的耳畔说:“不知道是哪个小家伙,也像一只小小流浪狗,每次做的时候,她一蹭我胸膛,我就恨不得干死她,看见有福的时候,我觉得,真像,像那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狗,只会蹭我胸口的流浪狗。”
“……”她又气又恼,咬了他一口。
所以有福的存在是特别的。
他将这份特别送给了阚静仪,等于将他们所有的过去都封存在了那个时空里。
咕咚咕咚的声音闯入耳里,微微唤起她的神智,她提起那烧得滚烫的热水往沈明衿的杯子里添。
然后鼓起勇气开口,“有福……你真的不能给我吗?当我向你买的。”
沈明衿扭头看她,“不能。”
“那如果,我用一件事来换,你愿不愿意把它给我?”
“事?”他摸了摸杯子,“事比钱大?”
她沉默片刻,不知道在做着怎样的思想决定,握着杯子的手都在泛白。
过了很久,才艰难开口:“沈明衿,你想知道三年前我为什么去跟陈奚舟开房吗?”
提到这件事,沈明衿握着杯子的手猛地紧了起来,那股不安的躁动再次从内心深处被掀开,犹如幽深不见底的海水,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已经泛起了无数的惊涛骇浪,他紧紧捏着杯子,“不想知道,跟我没关系。”
“我也不想提。”她捂着自己的腰,像是在捂着什么罪恶的地方,“如果可以,我甚至都想把它当成一场梦,但是我得承认,我嫉妒阚静仪,嫉妒你把有福给了她。”
“嫉妒?”他冷笑,“你谈什么嫉妒,你一直都心如止水。”
“你别说这些话来气我。”她遏制着情绪,“我就想用这个真相来换有福,你给不给?”
真相。
什么算真相。
是他闯进他们开房的酒店里,看见他们衣衫不整的真相?
还是他求她解释,求她说是不是陈奚舟强迫她的,她只说了两个让他痛不欲生的字:没有。
好看的眉头已经皱起,无数的戾气也慢慢凝聚。
他喝完最后一口茶水,扭头看着她,“宋清杳,你自己问问你自己,配不配,我说句难听的话,沈家能够有今天,有你的一份功劳,沈青伯最后的那笔订单为什么会出问题?跟他合作的合作商为什么临时反悔?你们家破人亡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出手帮你,只有我看在往日情分上扶了你一把,你都没想过为什么吗!?”
宋清杳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明衿,“你说什么?”
“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们家破产从头到尾都是设计好的商业陷阱,你谈什么交易?谈什么给不给?你配吗?所有好的东西到你手里,都会变得一文不值!”
他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朝着门外走去。
宋清杳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跑到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商业陷阱,什么设计好的?”
她眼眶逐渐泛红,脑海已然是浮现出了父亲临死前的画面。
家中产业,父亲另有扶持的打算,所以她们姐妹二人,一人学珠宝设计,一人学摄影,这两个专业都跟家里产业没有任何关联,起初以为是父母疼爱她们,任由她们选择自己的职业,现在想想,疑点颇多,哪家企业不会挑选未来的继承人?
她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他一把抓住她细嫩的胳膊,抿着唇说:“就你这样,连保护自己都那么艰难的人,还想养一条狗,你以为养一条狗,只是给它一口饭吃,就算是养了?宋清杳,我没见过比你更残忍的人,嘴里说着为别人好,做出来的事,都是变相以好来折磨别人。”
“沈明衿……”她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爸的事,你要是知道,你告诉我好不好?”
“告诉你?”沈明衿捏着她的手臂愈发的狠了,漆黑的眼眸里溢出不少的恨意,“可以,你想知道真相很容易,像当年那样,你怎么让陈奚舟爽的,让我也试试?”
宋清杳愣住了,水雾雾的眼眸就这么望着沈明衿,好像那个温柔谦和的男人化作了无尽的深渊,她踉跄的后退半步,不再说话了。
她越是沉默,越是这幅不情愿的模样,就让他想起当年的画面,她面对陈奚舟是那么自然、开心,躺在他床上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平时他求她做,她才勉勉强强愿意陪他,陈奚舟只要勾勾手指,她就能爬过去。
可笑。
实在可笑。
心中的怒火无限滋生蔓延。
他撕开了谦和温柔的伪装,再次抓住她的手。
本来也只是想试探,可没想到她的反应大得出奇,猛地推开他往后走,后面就是一层小小的阶梯,一个不注意,整个人便往后倒,倒在地上后,上衣的衣角微微往上翻,露出纤细的腰来。
而她却惊恐得不行,疯狂的将衣服遮住腰部的位置,生怕被他看见什么。
沈明衿怒火中烧,大步上前,“你遮什么遮,你全身上下我什么地方没见过?腰有什么好遮的?”
“别碰我!”
她拼命遮掩着,“你走开!”
男女力气悬殊,说实话,沈明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是反抗不了。
她只能说:“你别碰我,你别忘了,你有女朋友。”
她这幅‘被人欺负’的可怜模样,让沈明衿的眼睛略有些灼痛感,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抓着她的手,她就这么反感。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桌上的炭火噼里啪啦的响着。
无数的恨意和爱意汹涌而来,好似裹挟着狂风暴雨,要将两人彻底淹没。
有那么瞬间,沈明衿就在想,做什么君子?要什么脸面?他想干就干,最好让她认清楚,什么人该招惹,什么人不该招惹,可看着她那副梨花带雨,誓死不从的模样,又觉得十分可笑。
她居然以为他会碰一个别的男人上过的女人。
也就是吓吓罢了。
红杏出墙。
他才不会要。
时间仿佛静止,火花蔓延,寂静的夜里突然多了一丝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轰鸣声不远,就在院子里。
不过十几秒的功夫,一个身穿黑色皮衣和牛仔裤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眉眼冷峻,带着一丝张扬,五官不如沈明衿柔和,偏硬朗,双手抱胸站在门口,看着两人僵持的模样,不禁‘啧啧’两句,“宋清杳,你回国了都不来找我,让我好难过。”
陈奚舟!
宋清杳看见他,脸色大变,猛地推开沈明衿往后退。
陈奚舟见她这副模样,眉头微微一紧,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着沈明衿,露出笑容,“沈总,好久不见了。”
他朝着他伸出手。
但沈明衿只是冷冷看着他,没有去握。
陈奚舟耸了耸肩,并不在意,将手收回来后,像主人一样走到桌前坐下,自顾自的倒了杯茶,说道:“你们是在吵架吗?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我的名字,你们是因为我在吵架吗?”
他的目光在宋清杳身上转了一圈,她还是那样漂亮,柔弱得让人怜爱,炽热的眼里带着强烈的占有欲,看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企图躲过他的视觉攻势。
好在陈奚舟也没有多看,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沈明衿身上,“不会还在因为三年前的那件事在生气吧?沈老板,原来你这么小气?”
沈明衿眯着眼眸,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
但刚走了一步,陈奚舟就笑着说:“宋清杳,你憋了三年都没跟他说吗?要不要我顺水推舟帮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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