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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栋自建的小二层楼,推开门是小小的院落,角落里的石榴树上,星星点点地冒出小灯笼一样的红色果实,一旁的桂花树也已分化花芽,正酝酿着八月的芬芳。
沿着墙边种下的海椒、豇豆、茄子和黄瓜,无一不是硕果累累。父亲正在专注地加固爬藤架。
不用说,这一院子的勃勃生机,都是他的功劳。
“爸,我回来啦!”
看着门口的三人,父亲喜出望外。
“这么快就到家了,动车就是快哟,我还以为要一天时间呢。”
不怎么爱出远门的他,对火车的记忆还停留在绿皮车的年代。
“叔叔好。”谭铭之礼貌地打着招呼。
“小谭也一起回来了,好啊。杨砾呢?”
“他在忙课题的事,抽不开身。”谭铭之立刻替冯芸解释,杨砾是她最不想提及的人。
“噢,这么忙啊?”父亲将信将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见女儿脸色不大好的样子,想追问又碍于有外人在,只好暂时收起疑虑。
很快,他恢复了微笑,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一把抱起雨萱:“好久没见到我的外孙女了,外公给你切西瓜吃好不好?”
雨萱开心地点点头。
不一会,母亲也回来了,她胳膊上挎着书包,身后跟着小侄子冯千里。
才一年不见,小家伙居然戴上眼镜了。
“回来做啥子嘛?我还准备带着千里去燕京住一个月呢。”
见到远道归来的女儿,李淑兰张嘴就是一句埋怨,那么与众不同却又那么自然。
冯芸内心并无波澜,她将此理解为特殊的问候方式,母亲对她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去,对父亲也是。
只是今天有老谭在场,她稍稍觉得有些尴尬。
“芸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雨萱也在,你就不要说这样子的话嘛。”父亲提醒母亲。
只见黑皮西瓜在他刀下“咔嚓”裂成两半,露出鲜红的瓤。
“我就住几天,下周还有产检呢,到时你们和我一起回燕京。”她本想多住些日子的,但无奈母亲另有打算。
“那也可以。”李淑兰笑了——女儿向来懂事。
她看看冯芸的肚子:“有八个月了吧?”
“快了,31周。”
“我就说嘛,还是得有个儿子。你看你现在多好,一儿一女,最幸福的人就是你。”
李淑兰衡量女儿幸福与否的标准和外人没什么两样。
冯芸不语,心中五味杂陈。
“李阿姨,你更幸福呢,有儿有女,有孙子有外孙。”谭铭之岔开话题。
“哎——”李淑兰长舒一口气,望着孙子道,“我现在全部希望就在他身上……冯千里,快告诉姑姑你的期末考试成绩。”
“语文一百,数学一百,英语九十九。”冯千里自豪地回答,又从书包抽出一张奖状,对大家炫耀,“你们看,我是校级三好学生哦。”
听着孙子的汇报,李淑兰得意地笑了。鹏程那个“大号”虽然练废了,千里这个“小号”却长势喜人——她总算为冯家培养了一个像样的男孩。
母女二人正聊着,忽然听到一声叫嚷。
“不要,我不要这一块!”冯千里冲着爷爷大声喊道。
“这一块和那一块不是一样的吗?”冯父问。
冯千里指着雨萱手中的西瓜,不依不饶:“她的是第一块,我的是第二块。”
“妹妹是客人,第一块当然要给她吃。三好学生连这都不懂?”
“我不要第二,就要第一!”
说罢,他上前去抢雨萱手中的西瓜。
谭铭之立刻伸手挡在雨萱面前,冯父则一把拉住千里。
见他俩都维护雨萱,冯千里撒泼耍赖起来,一边佯装哭泣,一边向奶奶告状。那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三年级的学生,倒像个三岁的小娃。
李淑兰见宝贝孙子受了委屈,心疼不已,一股脑的火气都发在老公身上,劈头盖脸一顿责骂。
“你就惯着他吧,看以后倒霉的是哪个。”冯父气不过,又撂下这句话说过上百次的话。依旧无人在意。
他只好放弃争吵,牵着雨萱去前院了。
晚上,一家人在哥哥开的餐馆吃饭,冯父执意邀请谭铭之参加。
盛情之下,老谭只好先把行李送回家,和父母打了个照面,然后来到这家位于小城繁华地带的餐馆——“桥边人家”。
这家原本以河鲜、水产为特色的饭馆,近两年因为经营惨淡而不得不转型为大众家常菜。
店里的生意主要由哥哥冯鹏程打理,母亲空闲时会去帮忙,若店里出了什么状况,必定也是第一时间赶到。
嫂子胡美霞嫌后厨油烟大,从来都不愿进去看一眼。前些年尚能在前厅帮着结账收银,后来连这点事也不做了。她偶尔来店里,必是从收银机里拿钱,或者打包一两个好菜带回家吃。
菜上齐后,哥哥来包间和冯芸简单聊了几句,又匆匆跑回后厨帮忙。
冯芸见哥哥沧桑了许多,不过三十八岁的年纪,头发竟已花白——生意不好,哥哥压力很大。
母亲说:“这顿饭钱,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不能让鹏程吃亏,他的生活太不容易了。”
冯芸点点头。她懂母亲的意思,最应该体谅哥哥不易的人,就是她这个做妹妹的,这顿饭理应由她来结账。
谭铭之默默听着母女二人的对话,夹了一块鱼肉到冯芸的碗里:“别光顾着说话,吃点鱼。”然后起身假装上厕所,悄悄去收银台把账结了。
冯父忙着给两个孩子剥虾,嘴里念念有词:“哥哥一只,妹妹一只,要公平……”
闲聊间,一阵清脆响亮的皮鞋声由远及近传来,包间的门被推开,嫂子胡美霞姗姗来迟。
“回来啦,冯芸。”嫂子语气生硬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近找了个位子,一屁股坐下。
服务员连忙在胡美霞面前添上一副碗筷。
“不用了,我不吃,坐会就走。”她摆摆手,让服务员把碗筷撤掉。
胡美霞俨然一副餐馆老板娘的姿态,她往那儿一坐,全家人都沉默了。
她在冯家有极高的地位。冯鹏程29岁才娶得这位美娇妻。婚后第二年,她不负众望地给老冯家添了一名男丁。自此,冯家上下越发拿她当宝,哄着、宠着、供着。
只是近两年来,随着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差,胡美霞也变得越来越难伺候了。
李淑兰盯着儿媳妇新染的头发和一身时髦的打扮,敢怒不敢言,心想她最近一定又没少花钱。
“冯芸,你到底有没有给你同学打电话啊?”胡美霞摆弄着美甲上的水钻,漫不经心地问道。
“打电话?”冯芸一脸诧异。
“罚款的事,你不会忘记了吧?”嫂子抬起眼皮。
冯芸猛地想起,她住院时曾许诺母亲,帮哥哥搞定罚款的事。
“哎呀,我忘喽。”
“你啷个搞的嘛?怎么这么大的事还能忘了?”母亲责怪道。
接着,她不问青红皂白地对冯芸一顿数落。身为婆婆的她,不敢唠叨儿媳妇半句,但作为母亲的她,教训起女儿来却毫无顾虑。
谭铭之看不下去,却又不好插手他们的家务事,况且李淑兰还是长辈。
“你有完没完啊,芸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冯父斗胆小声抗议。
“我说两句怎么了?她就是不对啊。”李淑兰立刻大声反驳。
“好啦,莫吵。这件事我已经搞定了,人家说只罚一千。”嫂子白了这家人一眼,露出得意的表情。
“搞定了?那就好。嫂子认得他们?”冯芸好奇嫂子从哪里攀上的人脉。
“算是新交的朋友吧,你们就不用打听了。”胡美霞故作神秘,又说,“剩下的四千,算我的公关费了啊,我从收银机里拿走了,跟你们说一声。”
说罢,她摸了摸儿子的头,起身告辞。
李淑兰气得直打哆嗦,嘴里不停念叨着“吃里扒外、吃里扒外”。冯父也摇头叹气。冯芸则敏锐觉察出:嫂子很可疑,恐怕和哥哥早就不是一条心了。
难得的家宴,就这样被搅和了,桌上的菜还剩很多,大家却都没了食欲。
回到冯家老宅,母亲向冯芸大倒苦水,控诉嫂子这些年来的种种不是。直到小侄子说他困了,她才放了冯芸去休息。
冯芸带着雨萱住在二楼。自己原先的房间已变成专供小侄子写作业的书房,她只能住在原先哥哥住的房间里。
江风习习,吹去一天的闷热,给夜晚的小城带来几分凉爽。
巷子里传来几声犬吠,邻居家的麻将牌时而哗哗作响。冯芸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她摇晃着蒲扇,替睡着的女儿驱赶蚊子。不一会儿,父亲拿着电蚊香器走了进来。
“用这个,家里蚊子多。”说着,他将电蚊香器插在了床头。
“好,你们不用吗?”
“也用,一个房间一个,你这里没有,我刚去外头买的。”
“谢谢爸。”冯芸用风油精擦拭腿上的蚊子包。她数了数,大概快十个了吧。
父亲拉过来一把椅子,在她床边坐下,小声问道:“芸儿,雨萱怎么不会说话了?是不是病了?”
“嗯,前段时间被她奶奶弄丢了,找回来后就这样了。”
“搞丢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们讲。你婆婆啥子时候去的燕京?”
“她已经回去了。”冯芸避重就轻地回答,不想提及那些糟心事。
“你是不是跟杨砾吵架了?”父亲忍不住问,他在她下午一进门的时候就觉察出了端倪。
“爸,你早些休息吧,明天再说。”
父亲沉默良久。他了解冯芸,她明天也不会说的。
可是,就算告诉他的确吵架了,他又能做什么呢?也不过是蛤蟆鼓肚子——干生气而已。
他不是那种遇事挺身而出的父亲,她也不是凡事都向父母求助的孩子。不过,他能过问一句,共情几分,她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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