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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今宵难得一夜好梦。
翌日醒来,便到了纪明意回门的时候。
对刚出嫁的新妇而言,回门是件极为庄重的大事情,在许多地方,娘家人对回门的重视程度不亚于送嫁。
一大早,天刚刚亮,纪明意的大哥纪明德就到陆府去接人。为了表示尊重,陆纨也带上了陆承一起。
几人一同坐上纪家的马车。
纪明德是商人之子。按照本朝律法,商人的后代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做官。所以纪明德的车架规格不敢越制,从外表看上去十分朴素,堪堪只能坐五六个人。
但是上车以后,陆承很快发现,这副车架的内里另有乾坤——窗户是水晶玻璃的、脚底下铺着从西洋进货来的长毛的地毯、就连塌上也垫了一层柔软的狐狸皮。
更不提马车里头的小桌子上,供用了时鲜水果和新鲜糕点,就连上的茶也怕不合客人的口味,贴心地分了三种——分别是龙井、普洱还有松萝。
陆承瞥了纪明意眼,心想:纪家的人倒是各个都精于享受,小小的马车就卧虎藏龙,不怪乎她被养得白里透红。
纪明德是纪家的长子,常年跟着他爹跑商,这些年来算得上是走南闯北,所以在言语上十分健谈。
陆纨与他一个是“读万卷书”、一个是“行万里路”,可谓相谈甚欢,一路上都没有冷场。
纪明意与陆承便安静地坐在边上听着,偶尔纪明意会从小桌子上拿一颗荔枝吃。
这个时节的荔枝很难见到。
荔枝本就在水果中最为名贵,又产于福建,要想将它一路辛苦地运到陕西来,其中得破费不少人力、物力和财力,所以桌子上的小瓷碗里,一共也就放了八颗荔枝,算一算正好一人两个。
纪明意先给自己剥了一个,又替陆纨剥好,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而后是纪明德的。
剥到第四个的时候,纪明意手上的动作很慢,似乎是在思考这个应该给谁。按理该给陆承了,但是上次他连自己的见面礼都拒绝,若是当着大哥的面再被他闹个没脸,只怕母亲和哥哥都会为自己担心的。
正当纪明意做完思想斗争,预备放进自己嘴巴里时,冷不防却被和陆纨热聊中的纪明德盯了一眼。
纪明意抿唇,只好将荔枝放进陆承的碟子前。
于是,陆承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纤细干净的素手,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间捻了一颗白润滚圆的胖荔枝。
陆承抬眼,小白手在他的注视下,迅速缩了回去。
他慢慢低头,用指头戳了戳那饱满的荔枝肉,荔枝随着他的动作,在盘子里滚三滚,他的手指也随即被沾染得湿哒哒的。
陆承垂眼,冷漠地用锦帕擦干净手。
父亲有没有看见他不知道,但是他方才很清晰地捕捉住了纪明意手腕的停顿和她临时转变路线的动作。
她本来没打算给我,陆承想,不过是一颗荔枝,难道谁还求着要不成?
这就是爹说的“温良贤淑”?
陆承的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他咽下心里所有的冷淡和不痛快,一直到下马车时,陆承面前的荔枝也还保留在碟子里,分毫未动。
纪明意的老爷纪春田虽然只是个商贾,可是在陆纨和纪明意成亲这件事上,脑子很拎得清。
他很清楚,以陆纨的条件,想要娶个比纪明意身份高的女子做填房,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商籍与官籍相差何止千里,和陆家联姻这件事儿,不管怎么看,肯定都是他们老纪家得了便宜。
何况,等陆纨明年考中了进士,那他可就要多个进士女婿了!若陆纨再争气点儿,被选中做庶吉士,啧啧,那没准就是未来的阁老了啊!
阁老女婿,纪春田连做梦都没敢允许自己这么想。但是妻子葛氏说了,让他有点出息儿,因为她认为关于陆纨能做上阁老这事儿,或许有朝一日还真能实现。
所以,为了这个有万分之一可能做阁老的女婿,纪春田一听到下人说马车马上要回来了的时候,他便匆匆带着妻葛氏还有儿子们出门去迎接。
见到陆纨从脚凳上下来,纪春田还热情地去挽陆纨的胳膊:“来,沛霖,先到屋里坐。”
虽然纪春田如此热情,但陆纨还是礼不可废地微躬身,唤道:“岳父。”
“诶诶。”纪春田越看陆纨越满意,嘚瑟高兴地不行,一连答应了好几声。
“这是承哥儿吧。”葛氏自纪春田后头走出来,见陆承年纪虽不大,但长得如松如柏,眉眼间充满了少年人的飞扬骄狷,看人时还隐隐有种漫不经心的睥睨冷漠。
半大少年是最难相处的,这个少年恐怕比寻常儿郎还要难对付。
葛氏心里生起警惕,面上却慈祥地笑着说:“初次见面,外祖母给承哥儿准备了见面礼,就放在了花厅里头,让舅舅带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明显是把陆承当成孩子在哄的语气。
可这份关爱的语气却让陆承难得地怔了怔。
他点头,居然说了句:“谢谢外祖母。”
陆纨和纪明意一齐看向他。
——少年人的叛逆感依旧写在脸上,只是被这份言辞中的礼貌遮掩住了。
陆纨收回视线,随着纪春田走进花厅里,纪明意与葛氏、纪明德和陆承跟在他们身后。
纪家不兴族谱那套,纪春田最烦打秋风的穷亲戚,所以纪家的回门宴上,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七大姑八大姨。花厅里坐着的除了纪春田的儿女们,只有几房较为受宠的姨娘小妾。
纪春田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纪明德、次子纪明礼以及长女纪明意都是葛氏名下的儿女们。
纪明德今年二十一岁,已经娶妻生子,膝下一位三岁多的胖儿子。纪明礼十七岁,去年刚刚娶亲,还未来得及添丁,媳妇儿窦氏正坐在他旁边。
回门时要给封红,陆纨早先准备好了。
他一一给到各位小辈面前,其余人都开开心心地收了,只有一个女孩儿在接的时候,目不转睛地多看了他几眼。
陆纨便当作没有发现她的反常。
倒是纪明意,将这一瞥记在了心里。
用完膳之后,男人们继续在花厅里喝茶谈事儿,女人们则进了内院里来。
插科打诨了几下后,纪明意便忽然出其不意地问:“二妹妹的封红怎么样,是不够厚吗?”
纪明菲眨了眨眼睛,显出一派小女孩儿的天真:“姐夫给的都是一样的封红,姐姐干嘛这么说?”
“我看你姐夫给你的时候,你好像不太满意,不然怎么迟迟不接过去。”纪明意道。
纪明菲的母亲陈姨娘这时候温柔地笑了笑,打圆场说:“明菲第一次见她姐夫,没有规矩,惹了笑话,夫人和姑奶奶别见怪。”
葛氏不咸不淡道:“明菲十四了,明年也要选个好人家议亲。女儿家的规矩得仔细学,不然日后在夫家惹了笑话,可不是一声别见怪就能过去。”
听到这话,陈姨娘笑得有些僵硬,却不得不弯着腰说了声“是”。
教育完陈姨娘,葛氏没有耐心再和丈夫的小老婆们周旋,遂道:“如果没别的事儿,你们都先回院子去,我和阿意说说话。”
姨娘们于是识相地带着女儿福身告退。
没了外人,葛氏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指向最关键的问题:“陆家九郎怎么样,可曾给了你气受?”
纪明意望向葛氏,微微撒着娇说:“娘怎么不关心我与郎君的事儿,开口就问陆九郎。”
“以姑爷的性子,断不可能让你受委屈。”葛氏的声音客观又冷静,“倒是我今日看陆九郎,委实桀骜不驯,恐怕不易相处。”
纪明意记起陆承方才的表现,想说今日已经是他极好相处的时候了,又怕葛氏知道了要担心,便不以为意地说:“九郎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能给我什么气受。”
“再说,郎君也很维护我。”纪明意笑意盈盈地道。
葛氏见她脸蛋微红的模样,语气中不由也添了几分温柔之色:“早跟你说过,你这门亲事是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娘没有骗你吧?”
“唔,”纪明意想起一事儿,问说,“郎君跟我提过,说娘早年对他有恩,娘可以跟我详细讲讲吗?”
葛氏道:“不是什么大恩惠。不过是十来年前,有人来我经营的书坊卖藏书,拖了整整半个马车。我见那些藏书里有不少都已是孤本,十分珍贵,料定是某个书香世家一时周转不开,便有心想结个善缘。我对那拖车的小厮说,可像当铺那样,预支十万两银子给他们,藏书先在我这儿抵押三年,若是三年内,十万两无法还清,再卖给我也不迟。”
“卖书的人是郎君?”纪明意问。
葛氏道:“不错。后来,他用了两年多还清了十万两,还要额外给我两分息,我自然不肯收。”
“娘可真精明。”纪明意感慨道,“要是收了钱,这份人情就像买卖一样,郎君归还银票的时候,娘与他就钱货两讫了。正是因为没有收钱,人情才会一直欠着。”
葛氏瞪她眼,恼恨她把话说明,用纤纤玉指虚虚点了她额头一下:“若是收了钱,还怎换得回你这桩婚事?”
“得了便宜还卖乖!”葛氏斥道。
纪明意嘿嘿一笑。
葛氏说:“这事儿,也是姑爷够磊落。我当时并非抱着挟恩相报的心思,只是想着钱在手里留多了也没用,倒不如借人使到钢刃上。”
纪明意暗自腹诽着这句“钱留多了也没用”,心想要是从前的自己听到这句话,大概会冷笑一声好个“何不食肉糜”。
如今,到底是不同了,她也享受着这“何不食肉糜”的生活,便说:“娘知道郎君当时为何要卖书吗?”
葛氏瞥向她,道:“我与姑爷虽然之后断续有联络,但还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你也只当做不知道这事儿,虽说姑爷秉性温良,但是读书人普遍心高气傲,你若无故提起他落魄之时,难免日后不生是非。”
在婚姻上的经验,纪明意还是很信服葛氏的,于是低头受教,说:“好,我知道了。”
母女俩还在闲话家常,负责伺候纪明德儿子的乳娘希妈妈忽然急匆匆地提着裙角跑来:“夫人,姑奶奶!”
她喘着气说:“陆家的公子落水受了伤,大太太请您二位赶快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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