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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国公府坐落在大晋权贵聚集地小时雍坊,小时雍坊地窄人稠,又紧挨皇城,寸土寸金,宅子是有市无价,且许多府邸均是圣上所赐,不由市署出售,寻常门第有钱也买不到。
陆府却在这样的地界占据半个胡同大的宅地,实属富贵之极。
陆府嫡枝有三房,老太爷去世的早,膝下三个儿子,大老爷陆京时任工部侍郎掌管宫殿营造,二老爷陆昶便是陆栩生的父亲,三年半前陆昶在与北齐的战事中战死,留下陆栩生孤儿寡母几个,三老爷陆明是个庶子,平日不得老太太喜爱,素日也十分低调。
陆府的荣耀是由二老爷陆昶一手奠定,陆栩生以世子之尊住的是最为别致的宁济堂。
夫妇二人打宁济堂出来,沿着石径上了一段曲廊,顺着曲廊往上房去。
这一路佳木葱茏,秋菊灼漫,四处奇石异草点缀,称得上轩荣峻丽,精致奢华。
因着今日敬茶,各房均要到场,便选在老太太所住的荣正堂。
程亦安前世嫁过陆栩生,对陆家也不算陌生,陆栩生也无需引路,二人一路沉默抵达荣正堂。
早有五六仆妇候在台矶处,瞧见新人联袂而来,一两个赶忙进去报信,余下人欢欢喜喜上前请安,拥着程亦安跨入穿堂,绕过一座五尺高的翡翠云纹紫檀立屏,面前是一五开间的正堂,廊外仆从侍立,热闹而不喧哗,比起程家气度森严,陆府气氛倒是显得活泼些。
夫妻双双跨进堂内,明间上首坐着二人,一位身着霁蓝绣寿字纹金线缂丝褙子的银发老太太,正是陆栩生的嫡亲祖母,在她右侧稍小的圈椅坐着一端庄秀美妇人,只见她身穿绛红对襟福字长褙,头插凤钗,面容白皙,眉秀而狭长,眉宇间与陆栩生有几分相像,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则是陆栩生寡母王氏。
其余各房老爷太太妯娌少爷按尊卑落座,一眼望去,个个遍身绮罗,满头钗翠,有如珠玉争辉。
新人进来,郎君清俊无双,新妇明艳端方,均是喜服在身,十分亮眼。
最先露出笑容的反而是三房的三夫人,
“瞧瞧,好一对璧人。”她说着喜庆话。
大夫人笑笑不说话,老太太也眯着眼打量,缓缓颔首,倒是正经的婆婆王氏神色严肃,始终不曾露出笑意。
个中缘故,程亦安倒也心知肚明。
今上登基之时,正值大晋朝廷危难之际,二十年前先帝受太监蛊惑举军北上征齐,致二十万将士全军覆没,先帝被困金山堡自刎而死,朝野震动,国不可一日无君,当时的皇子尚在襁褓,以陆昶为首的朝臣立即拥戴先帝的弟弟今上登基。
太后作为交换条件,要求立先帝之子为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皇帝答应了。
二十年过去,皇帝有了自己的子嗣宁王,自然是想改立宁王为太子。
随着皇帝年岁渐长,易储迫在眉睫,两党之间已势同水火。
而恰恰程家乃当世高门之首,无论朝代更迭,风云际会,程家始终屹立不倒,门生故吏遍天下,依附者众多,在朝中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
由此,程家成为皇帝和太后争相拉拢的对象。
陆栩生守丧期满后,皇帝火速发话让程家与陆家联姻,意图通过心腹陆栩生将程家拉入自己的阵营来。
可惜程家祖训不参与党争,谁坐在龙椅上便效忠谁,是实打实的纯臣。
一面是皇帝赐婚,一面是几百年的祖训。
怎么办?
程家当家掌门人,都察院首座长房大老爷程明昱想了个法子,舍弃自己未嫁的小女儿,从旁枝挑出程亦安嫁给陆栩生。
就是这么一手,维持了朝争的平衡。
程家固然是当世第一高门,可族中枝繁叶茂,各房也分个三六九等。
程亦安所在的四房实则是程家的偏房,在范家眼里是高门闺秀,可在二夫人王氏眼里便不够看,以陆栩生之身份地位,娶公主都绰绰有余,程家要嫁也是嫁长房的嫡女来,偏生来了个程亦安。
二夫人心中不喜,再加之她一直属意王家内侄女为儿媳,越发不待见程亦安。
程亦安对婆母的冷色视而不见。
早有婆子搁下蒲团,让二人行跪拜大礼。
程亦安先是给老太太敬茶,随后便轮到二夫人,二夫人虽不喜程亦安,当着众人的面却也没为难她,敬茶结束,便是认亲。
陆家子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长房大老爷膝下二女一子,大姑娘出嫁,大少爷也娶妻生子,尚有三姑娘待字闺中,到了二房,二夫人除了陆栩生外,还有个出嫁的二姑娘,以及三少爷和五姑娘。
三年前,陆栩生和陆昶父子奉旨出征,战况激烈,老太太恐儿孙出事,做主让三少爷陆继生先成婚,是以程亦安还有个先过门的弟媳。再说三房亦是二女一子,一家人热热闹闹聚在一处,倒也齐整。
论理接下来该二夫人指点儿媳认人,二夫人显然不想开口,她看了一眼身侧的三儿媳妇,三少奶奶心领神会,便立即迈出来,“嫂嫂,我领着嫂嫂来认人吧。”
程亦安认亲时,二夫人冷眼观察,见她应对得体,各房长辈妯娌均也分辨明白,脸色稍霁。
随后程亦安与陆栩生便退至一旁,立在二夫人下首。
大老爷平日就不爱凑在女人堆里,见仪式结束,立即起身跟老太太告罪,招呼着三老爷一块离去,老太太见状便对几个孙子道,
“你们也去吧,让我们娘几个说会话。”
接下来该是女人的战场,少爷们均识趣退下。
但陆栩生没走。
“栩哥儿,你还有事?”老太太诧异问,
大夫人笑道,“莫非是怕伯母婶娘们欺负你媳妇?”
大夫人和三夫人怎么可能欺负程亦安,自然是二夫人这个正儿八经的婆母要给儿媳妇立规矩。
二夫人轻轻哼了一声。
三夫人立马打了圆场,“哪里,新婚燕尔自然是如胶似漆,栩哥儿这是舍不得媳妇呢。”
众人都笑了起来。
程亦安听了有些汗颜,默默垂下眸,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害羞。
陆栩生朝老太太拱手,
“祖母,孙儿下午要出门一趟,想着不如此刻先领着媳妇去祠堂祭拜。”
这是想带程亦安离开。
程亦安明白了陆栩生的目的,既然约定做假夫妻,就没有必要让她为陆家人情世故烦心,更没必要让她在王氏跟前受气,如此回头好聚好散。
二夫人在这时发话了,
“上族谱午后去便是,不急于一时。”
敬茶礼后,就该婆婆给媳妇立规矩,古来如此,陆家媳妇个个都是这么过来的,偏程亦安就要破例不成,今日若叫陆栩生将人带走了,往后程亦安眼里哪还有婆母。
大夫人乐得喝茶看戏。
三夫人这个时候明智地不吭声。
夹在当中的三少奶奶柏氏再次开口了,她插科打诨般朝陆栩生屈了屈膝,
“兄长莫要担心,弟媳会照料好嫂嫂。”
上有长辈发话,下有弟媳递台阶,论理陆栩生该放手。
但他从来不是由人左右的脾气,决定的事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母亲有话当着儿子的面吩咐便是,吩咐完,儿子再领着她去祠堂祭拜父亲。”
陆栩生也很聪明,将父亲给搬了出来。
二夫人噎了噎。
程亦安默默看着他们母子打擂台,对着陆栩生略有些刮目相看,
前世这厮怎么来着,奉行男主外女主内,对后宅之务是一概不管,换做过去,他最嫌女人家聒噪,怕是跑的比大老爷还快。
眼看二夫人脸色很不好看了,程亦安轻轻瞟了陆栩生一眼,示意他自己可以。
陆栩生反而回了个安抚的眼神。
二夫人没眼看了,视线移至程亦安身上,干脆直接立规矩,
“栩哥儿媳妇,今日既然成了陆家人,往后便事事以家族荣耀为重,以夫君为先.....”
先是长篇大论,嘱咐程亦安如何做位贤妻良母,随后便开始给程亦安派任务,
“打今日起,你便跟着你大嫂学庶务,厨房的事便交予你了。”
新婚媳妇过门,要伺候公婆饮食,这是立规矩的第一课。
陆家每个媳妇成婚后均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而二夫人这么交待,还有另一层深意。
陆栩生虽是世子之身,可国公府的权利依然掌握在长房手里,中馈也由大夫人握着。
程亦安过门后,理应接管国公府的中馈,何不趁着厨房之事让程亦安慢慢管家?
大夫人当然知道二夫人的打算,这是君子阳谋,她也阻止不了。
来之前,程亦安已经预料了这等场面,毕竟前世就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她一个要卷嫁妆离开的人,何苦掺和这神仙打架呢。
连说辞程亦安都想好了,正待开口,有一道略带磁性的嗓音响在耳帘。
“母亲...”陆栩生先行施了一礼,男人身形修长,眉宇间的沉稳和冷峻很好压住那身吉服的艳丽,令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夺目逼人。
“母亲给媳妇立规矩理所当然,她也着实该学会如何相夫教子,至于厨房庶务....”陆栩生语气顿了顿,“儿子瞧来,暂时不必了。”
二夫人脸色险些绷不住,“为何?”她紧紧盯着儿子,视线很有压迫感。
陆栩生从容依旧,回道:“她身子弱,性子又软,将将进府,贸然让她掌管厨房恐闹出笑话,儿子的意思是慢慢来,先让她在母亲和嫂嫂跟前学着,进益一些再说。”
昨夜陆栩生一宿没睡,回想前世两段婚姻均以失败告终,心里滋味难辨。
程亦安不肯跟他过日子,是不是因为他不是一位好丈夫?
前世他从不过问后宅,以至于让程亦安在母亲手里吃尽苦头,母亲心里不待见她,拿她跟大夫人斗法,结果是什么,结果是程亦安小产。
小产过后程亦安郁郁寡欢,夫妻二人半年不曾同房,等到她身子恢复,恰恰又发生了那桩事导致二人和离,程亦安当年毅然决然离开,难道不是因为在陆家受了委屈?
且不管程亦安愿不愿意留下,他要自省,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今生他断不能坐视后宅不管。
至于国公府的爵位和中馈,他自有法子拿回来,而不是以程亦安吃苦为代价。
他给了母亲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后退了下来。
二夫人却丝毫没领悟到儿子深意,气得浑身发抖。
“栩儿,这是陆家的规矩,你要破了祖宗规矩么?”
陆栩生也想好了对策,他慢条斯理回道,
“儿子以为,子嗣为大,待诞下子嗣后再执掌家务不迟。”
这一桩结结实实堵了二夫人的嘴。
原来儿子是不信任程氏,想等程氏孕育子嗣后再来掌家。
此等思量也不失稳妥。
总归中馈在大夫人手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不急于一时。
二老爷过世后,二房式微,急需繁衍子嗣以助二房声势。
二夫人被说服了,况且儿子的脾气她心知肚明,争执下去吃亏的是自己,于是颔首道,“也好。”
大夫人松了一口气,老太太也没提出异议。
皆大欢喜。
陆栩生带着程亦安告辞。
程亦安神清自在跨出门槛,看了前面的男人一眼。
啧,腰板真硬。
她要那破中馈作甚,前世管家管的还不够吗?
吃力不讨好。
虽说陆栩生是为了跟她撇清关系而替她撑腰,但程亦安不得不感慨一句,
瞧,夫君会做人,还真没她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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