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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少娴出了书房,立马有两拨人上前,一拨宫婢给他披上大氅,备上手炉,他素来体弱,不太受得住北境的严寒,另一拨乃他培植的亲信,候在他身畔听令。
他命人立即去厢房找崇嫣,又对候着的人说了几计,着重对付霍凛,霍凛纵可以一当十,那当千当万又如何?只要北境诸部不被他气势所压,早晚磨死他。
姜少娴强调:“若计成,带霍凛尸首来见。”
这一次,他必要亲眼看着霍凛被挫骨扬灰才安心。
说着说着,姜少娴察觉在场人具瞪大眼睛,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大氅上落有血迹。
他拿巾帕擦掉那血:“无妨,想来是在书房里沾上的……”他那生身父亲的血。
话语未完,想起大氅是出门后披上的。
“承郡王,您流血了……”亲信小心翼翼道。
姜少娴足足愣了几息才意识到,承郡王是他这张人皮面具的身份,现在则是他的身份了,用这个身份好好筹谋,登上帝位也不是不可能。
待到那时,除了嫣儿就无人可予他疼痛。
姜少娴拿着帕子,像擦拭大氅上血迹那样拭掉自己鼻尖滴落的血,平静道:“无妨,天气干燥所致。”
待到亲信离去,他方看了眼手中被揉成一团的帕子,帕子上的血呈深色,说明他也中毒了,可他下给成王的毒他沾染不上分毫。
想到什么,姜少娴阴着脸转身即走。
他去了行宫内自己住的偏殿,殿内桌案上镇尺压着宣纸,镇尺旁搁着一小块没用完的墨锭,那是崇嫣送给他的礼。
自从崇嫣在他身边后,断断续续送给他很多东西,出于谨慎姜少娴一概未动,除了这块墨锭,这是他觉得崇嫣开始真心想着他的开始。
纵使逃到北境后方知她很早就背叛了他,姜少娴也想办法让人从被查抄的督主府辗转把这块墨锭带了出来。
可他究竟带出来了什么?
姜少娴将手撑着桌案,摩挲着墨锭上所剩不多的金纹,良久,他唤来御医查验这块墨,其间他一直闭着双目,直到听见一声扑通下跪声,紧接着是御医颤抖的声音——
“回大人,墨里有毒。”
崇嫣对他下毒,她从来不要他的爱,也从没真心想过他。
姜少娴耳中忽然一阵耳鸣,待缓过劲,他骤然发现承郡王这张人皮面具自他脸上脱落,戴不住了,因为毒……
他猛地将墨锭砸出去,急促地喘着气:“好,真是好极了。”
崇嫣从来不是柔顺的女子,她满身带刺,他拔也拔不完。
不,不对……
她的刺,她的敌意只向着他,她对那霍氏子,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就很好……
正怒不可遏,那奉命去送触器的宦者端着琢盘匆匆入内。
姜少娴阴沉着脸看人走近,还未开口,那上了年纪的宦者先跪下了,他趴在地上,将琢盘呈到姜少娴面前:“督主,郡主性烈,拒而不受,请督主责罚。”
宦者请罚的话一出口,久久没听到姜少娴说话。
他大着胆子抬头小心看去,却见姜少娴正望着屏风上绣着的冬鸟。
过了许久,姜少娴开口道:“我少时读西州志,甚为喜爱其内记录着的一种奇鸟,奇鸟未破壳时寄宿在其他鸟的巢内,伪装成其子,待破壳后,趁养父母外出捕食之时,它便将同巢的幼鸟推下巢穴悉数杀死,以保证自己的唯一。”
宦者有些年纪,沉默地趴伏着,背后渗汗,心中也不可遏制地想到成王伪装成肃王,姜少娴戴上人皮面具顶替掉承郡王。
多年来成王已与肃王融为一体,他适应了北境,也继承了肃王的一切。
而姜家……也被姜少娴这一‘奇鸟’蚕食殆尽。
房内鸦雀无声,只听姜少娴自顾自道:“它很聪慧不是吗,知道先下手为强,而我不如它。”
他从怀里拿出匕首,看着轻薄利刃上的水波纹:“呐,嫣儿不是说与霍氏子已成婚了吗,他二人心心相印,情投意合……”
说着,他阴森地笑了一声,说不出地嫉妒:“不知我拿她那好夫君赠的这匕首挑断嫣儿脚筋,将挖出来的筋送去给霍凛,再将嫣儿挂于城头会如何,先疯掉的是姓霍的小子还是嫣儿呢?”
“手自然得保留着,既想挣扎,我让她挣扎个够!”
说到最后,阴森的声音转怒,姜少娴一脚踢开琢盘,琢盘内收拾好的物件儿叮叮砰砰洒了一地,他视线扫过那些精心准备的触器,越发地盛怒:他给她选择的机会她不屑要,莫怪他让她没得选了。
看着看着,姜少娴神色变了,紧绷着脸快步走出去,边走边喝令:“调一队人,捉拿朝阳郡主。”
-
昏暮时分,关着崇嫣的厢房内,崇嫣在听到挖土声迫近时果断挪开,不一会儿,那一块塌陷下去,昏黑的坑下传来几声呸呸声,紧接着火折子亮起,坑洞内探出几颗脑袋来,看见崇嫣,惊喜道:“魏公,没挖错,是朝阳郡主!”
崇嫣抬手遮光,慢慢适应了这微光后才看向坑洞,坑洞内除了魏平具是不认识的人,唯一相似的是都有浅若琉璃的眸子。
“魏公?”崇嫣心中欣喜,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你们怎么……”怎么还没逃离,怎么找到她的?
“与崇姑娘比,魏某才是微末之人,不带走崇姑娘,魏某岂敢独自偷生?幸好,行宫下的地阴穴乃魏某部族所建,魏某身边也恰巧带了两个能挖洞的好手,”魏平拍了拍衣裳上的碎土,笑道:“不过能找到崇姑娘,还是靠它。”
说着,他展开手,一条水蛇自他袖内窜出,飞身盘在崇嫣手腕上,它怕冷得很,一靠近熟悉的气息,立马顺着崇嫣手腕朝腕臂深处钻去,崇嫣一把摁住它的脑袋,把它揪了出来。
是乌云珊的蛇形蛊物。
原来,魏平送出舞阳公主后,又带着人返回地阴穴,中途碰见了气呼呼的乌云珊,俞似玦负伤,却以舍帝逃走非臣子所为拒不离开,现下跟其他众臣一起被关在牢内绝食抗议。
肃王是要称帝的,牢内众臣中不少出自世家清流,肃王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只是暂时将人关起来,以待逐个击破。
姜少娴却与肃王不一样,乌云珊正是担心俞似玦撞上姜少娴才想将他救走,结果俞似玦却问她是否又做了姜少娴的帮手。
乌云珊当即沉下脸,放话让俞似玦死在牢内算了,却在离开后改道去苗疆搬救兵,她正是在这途中碰上的魏平,与魏平等人分开前,乌云珊留下了自己的蛊物,她的蛊物能嗅出崇嫣的气息。
坑洞较深,魏平让崇嫣不要动,他令身边人上去接她下来,方才火折子亮光照过崇嫣时,魏平注意到崇嫣十指指尖都布满了干涸的血迹。
崇嫣比舞阳坚强,在此绝境仍不忘自救,霍凛正是被这份生命力所吸引,爱得不能自控,舞阳总是参不透这点。
希望经此一难,她能有所悟。
魏平见人梯搭好,道:“坑洞不稳,仔细些。”
话音刚落,厢房外却传来人声,感觉是个侍卫,大剌剌喊着崇嫣的名字,说是奉肃王之命带她走。
厢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崇嫣看向魏平的族人,其中一人脸色煞白,而后神情渐渐视死如归:“郡主跟魏公先走,我虽不会武,可也是条汉子。”
说着,咬咬牙就要冲。
崇嫣拽着他后领把人拽了回来,拍拍他胳膊:“有水没,我渴极了。”
那人一愣,拿出腰间囊袋。
崇嫣饮一口,擦了擦嘴又道:“把你腰上的刀给我。”
那人赶紧奉上腰间短刀。
“那叛王就派一个黑甲卫来,显然对我了解不深,何不扫了尾再走。”崇嫣将刀拿在手上耍了个刀花,扬了扬下巴就去了。
魏平几人灭了火折子躲在坑洞旁,他们看不见,只听厢房门打开后那侍卫惨叫一声有蛇,随即那黑甲卫手上的灯被灭掉,这里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
几道擦碰声过后,是最后重物落地的声音。
几人屏息等着,噌一声,火折子亮起,崇嫣折返回来了,她在魏平族人的帮助下下了坑洞,为防追踪,魏平要毁了这坑洞,在毁之前崇嫣最后看了一眼,随即毫不留恋地离开。
此道与行宫下地阴穴相通,地阴穴的阴湿气扑面而来,崇嫣忍着汹涌的呕意,一刻也不敢停,跟着魏平在穴内七弯八绕。
期间就着水咽了几口馕饼,地阴穴十几年未启用,几人逃命亦逃得灰头土脸。
他们在地阴穴里走了数个时辰,顺着地阴穴走到行宫外时已晨光熹微,北行雪山上吹下来的寒风烈得割人脸,魏平解下斗篷罩在崇嫣身上,言简意赅:“走。”
出了行宫不代表绝对安全,至少要离开冥州或者碰上援军才行。
还没走多远,忽听一声破空声,紧接着崇嫣身侧,魏平腿部中箭。崇嫣赶忙和另外一人架住他,几人回头朝行宫的方向望去,只见行宫宫墙上蹲了一排弓弩手,锋锐的箭尖向下朝向行宫外的他们。
姜少娴拢着大氅上前,就站在弓弩手之间,带着绒毛的大氅遮住他大半张脸,就露出一双阴森森的眼睛。
不一箭射死魏平的目的也很明显——
姜少娴身侧黑甲卫高喊:“把朝阳郡主交出来,可放尔等一条生路。”
他要教崇嫣认识人心险恶。
魏平的族人或许不要自己的命,但一定会保魏平的命,毕竟魏平乃他那破落部族最后一任少族长,是解救在北蛮为奴的族人最后的希望。
由魏平的族人拱手交出崇嫣,极好,即可瓦解魏平和霍凛之间的关系,也可让嫣儿尝尝厉害,好叫她知道,与别人相比,她是多么微不足道,只有姜少娴才看中她。
好险恶的用意,崇嫣气笑了,正此时,魏平手搭上了崇嫣肩膀:“崇姑娘。”
他艰难道:“北行山行宫内不备重弩,普通弓弩射程最多不过五十余丈,跑,跑出射程,他便奈何不了你,至于魏某的族人,便交给你夫君了。”
随即,他将崇嫣推了出去,却没推开。
魏平诧异:“崇嫣?”
“你的族人自己负担,休要想着一死了之后交给霍凛。”崇嫣将魏平推上他族人的背,边扶边推着魏平一起跑,她被关起来的这几日只吃了馕饼,手脚发软,肚子发紧,却不敢停下来。
几乎他们开始狂奔的同时,她听见背后弓弦拉紧的声音,紧接着是数十道破空声袭来,于半空发出嗡鸣。
是箭雨。
崇嫣脚下一绊,护着腹部跌倒在地,魏平和他的族人立马用自己的身体交叠着盖住她。
可想象中的,箭镞没入□□的声音却没有传来,她听见了好多马蹄声经过她身侧,箭雨悉数折在了盾上。
崇嫣抬起头,看见了从山坡上蜿蜒上来的霍字军旗。
魏平和他的族人被扶开了,无数霍家军伸出手,将崇嫣扶起,传递到后方,她仰面朝天,看着自己离行宫越来越远,经过一红鬃骏马时,她看见了马上坐着身着铠甲的人,又看见陈颂一路守在那红鬃骏马前。
崇嫣眯了眯眼,逆着光辨认马上人的样貌,不是霍凛。
“崇嫣,终于见到你了。”那人下了马来到崇嫣身侧,替她拢了斗篷,又轻握了她手,对崇嫣笑弯了一双眼。
是个女子。
“我叫霍芙。”
她道:“凛弟北征未归,托我带兵支援你。”
是霍凛的姐姐。
崇嫣浑身疲软,向霍芙伸了伸手,轻唤:“霍芙阿姊……”
“随凛弟唤我阿姊便好,好好休息吧。”霍芙心疼地轻握了崇嫣的手,替她拢了斗篷,正要将那细瘦伶仃的腕子塞进斗篷内裹紧时,手指触到崇嫣腕脉。
她手指一顿,越发地疼惜:“你有孕了呢。”
崇嫣闭上眼,听到自己想听的消息,彻底昏睡过去。
她睡得很深,丝毫感觉不出自己在移动,一路做着光怪陆离的梦,她一会儿梦见霍凛被羌人和北蛮夹击,中箭而亡,一会儿又梦见自己没能逃离那座行宫,姜少娴发现了她有孕,一碗落胎药要流掉她的孩子。
她极力挣扎着,双手乱挥,不让汤药入口,苦涩的药汁被她吐出,顺着脖颈蜿蜒流进衣裳里,她亦挣得一身汗。
‘啪’!
一声脆响把崇嫣从梦里惊醒了,紧接着是一声低低的:“草。”
她泪眼婆娑地睁眼,缓了好半天视线才聚焦,她好像躺在某处床帐里,隔着朦胧纱帐,帐前站着一道朦胧身影,那人捂着脸。
崇嫣:“……”
她方才好像把人打了。
“我是凛儿十一师父,不是什么坏人,”那人道:“你亏损太过,需好好调养,把安胎药喝了。”
一碗汤药递进来,崇嫣撑起身子,扶着碗大口大口地将汤药饮尽,又一头栽倒在软枕上继续睡。
昏睡前看那十一师父出了厢房,门外撞鬼似的贴着数道焦心等候的身影。
“十一师弟,我们师兄弟中数你最懂医术,嫣儿怎么样?”房门外,霍凛师父堆中,一人上前问。
十一师父清清嗓子:“挺好的,就是饿极了,也受了不少惊吓。”
师父们纷纷松口气,又有人问:“几胎啊?”
“双身子。”十一师父昂着头走开。
“传下去,凛儿媳妇肚里有两个。”
崇嫣:“……”
她撑着昏沉的精神听了一会儿,听见霍凛的师父们又吵了起来。
一人道:“啧,两个,挑一个继承大师兄的枪术,剩下一个跟我学流星锤正好。”
一人立马斥:“闪开,万一是女孩呢,女孩学你的流星锤多难看啊,当然是跟我学箭,百发百中,百步穿杨。”
正吵着,一人倏然起身,兴冲冲走开:“跟你们这群只会打架的废物争嘴差点忘了,找军营里要信鸽,赶紧传信给凛儿,他媳妇有了……”
刚走一段距离,他回过头问:“方才十一师弟说是几个?”
他师兄弟给他比了三根手指:“三个。”
崇嫣:“……”
她还是继续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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